第二十八节 鹿恩正在上学和放学路过水果街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前的台 阶上,她穿着暗灰色的棉衣,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枯黄的头发随风而动,双手 的指头缩在袖子里,偶尔抬起手背擦鼻涕。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小姑娘还有个哥 哥,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看到那个男孩了。北风吹过,冷得他连眼睛都不 敢睁。可是那个小女孩却还依然坐在水泥台阶上,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她一 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鹿恩正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看到她在黄昏时分一动不动地 坐在那里了。 鹿恩正记得,那个小姑娘曾对冯姨说,她叫宋家惠。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中午,鹿恩正很想走过去看看那个叫做宋家惠的小姑娘,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总坐在冰冷的街道旁,可是母亲规定他不准和水果街的人说 话。母亲说水果街没一个好人,和他们说话只会让人变坏。鹿恩正强忍着自己的 好奇心走过水果街的街口,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鹿侯府,他能够感觉到宋家惠的眼 光一直跟随着他。 寒假之前,育红小学承办了同州市的年度少年钢琴大赛,在这次比赛中,鹿 恩正毫无悬念地又一次获得了冠军。在场的一位同州大学的音乐系教授在后台找 到了鹿恩正,他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你真是个天才。音乐教授让鹿恩正对父母 传话说,如果他们允许的话,他愿意无偿做鹿恩正的钢琴老师,保证他考上中央 音乐学院。 福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后,首先表示了反对。她说:“那些末流之辈无非是想 沽名钓誉,他有什么本事做我们恩正的老师。”鹿侯爷也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 更为直接,他说:“干脆就别弹钢琴了,学了也没用,那套资产阶级的臭毛病早 该改掉了。” 这年的春节如约而至。大年初五那天街上扭秧歌,从乡下来的秧歌队穿着红 红绿绿的衣服,脸上抹满白粉,吸引了许多人。鹿恩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到了外 面的锣鼓声,他对冯姨说:“外面很热闹。”冯姨正坐在庭院中央晒太阳,慵懒 地说:“是呀,很热闹。” “我们出去看看吧。”恩正说,“我都弹了一个上午钢琴了。” 冯姨却连看也没看地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太太说了,你今天不能出去, 你得在家读书写字,还有练琴。” “我累了。”鹿恩正不情愿地说。 “累了也不行,太太不准你出门。”冯姨说,“我只是个奴才,我什么也做 不了主的。” 恩正立即纠正道:“冯姨,你又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新社会的人都是主 人。” 冯姨满不在乎地揉搓着自己的大腿。鹿恩正看见冯姨的大腿很细,细得就像 一根木棍,他忍不住地说:“冯姨,你的腿真细。”冯姨说:“我老了,人一老 就变瘦了。我年轻的时候大腿上全是肉,现在却只剩下骨头了。”鹿恩正看着冯 姨,他在想冯姨年轻时候的样子,却实在想不出来。他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外 面的锣鼓声,他能够判断出秧歌队刚好到达水果街,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各种嘈杂 的声音,成群结队的观众跟在秧歌队的后面。于是他又说:“冯姨,你就叫我出 去吧,母亲和父亲去参加新年聚会了,他们回来还早着呢,我保证只出去一会儿 就回来。” 冯姨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去看会儿热闹。不过记住了,快些回来。” 这一天,鹿恩正夹在人流中跟着秧歌队走遍了整条水果街。这是他第一次穿 越水果街,以前他只曾在路过水果街口的时候朝里面望过几眼,在他的印象里水 果街是狭窄而湿冷的,因为他每次路过水果街口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霉味。鹿恩 正对水果街的第二个印象就是它的狭长,他觉得它就像只黑洞洞的口袋一样,随 时捕捉走进它的每一个人。越朝里走越狭窄,并且很奇怪地转了一个弯。鹿恩正 想,水果街的形状看起来真像一只逶迤而曲折的蛇,它的身体里满是潮湿和阴冷。 福太太也总是对儿子说:“水果街就是只毒蛇,谁进去了都会变得庸俗和歹毒。” 因为连日的雨雪让街道积了不少的水,所以今天的水果街上撒满了石灰,地 面上到处都是被人踩得凌乱不堪的白色石灰碎末。鹿恩正听老师说,石灰碰到水 后会发热,所以他尽量地避着那些石灰。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些人真的什么都 不懂,他们不怕石灰烧坏了他们的鞋底吗?”可是人太挤了,在一个拐弯处,他 被挤得踩上了一团石灰,他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样立刻就跳开了。 鹿恩正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你他娘的踩到老子的脚了。”他回过身来, 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正呲牙咧嘴地注视着他,很显然刚才是他开口说的 话。鹿恩正弯了个腰说:“对不起,我踩到了石灰。” “踩到了石灰你跳个屁呀?你他娘的是个神经病吗?石灰有什么可怕的。” “石灰遇到水后会发热。”鹿恩正说。 小伙子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鹿恩正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到困惑和不解,于是 他又大声地说了一次:“石灰遇到水会发热,这是书上说的,所以走路的时候不 能踩泥水中的石灰,省得它烧坏鞋底。”令鹿恩正意外的是,小伙子并不相信他 的话,弯下腰捡了一团石灰,凑到他脸前轻蔑地说:“小资产阶级书呆子,你看 看石灰发不发热,它和你妈的屁股一样冰凉冰凉的。”鹿恩正胆怯地伸手摸了摸 小伙子手里的石灰,他摸到了湿漉漉的冰凉。在鹿恩正惊异的目光中,小伙子得 意地将手里的石灰甩掉了,泥水甩了鹿恩正一脸。 鹿恩正心情沮丧地看着小伙子笑着离去,后来他并未跟着秧歌队走到水果街 的尽头,而是郁郁寡欢地走出人群,朝鹿侯府的方向走去。人们能够看到他白皙 的脸上的泥水和失望,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小声说:“这就是鹿家的小儿子。” 水果街已被人踩得泥泞不堪,石灰和泥水混合在了一起,鹿恩正穿着崭新的皮靴 走在满是泥污的水果街上,心中充满了对育红小学自然课老师的愤恨。 原来石灰遇到水后并不发热。鹿恩正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的思考结果 是,自然课老师欺骗了他,自然书也欺骗了他。在失望和伤心的驱使下他在水果 街狂奔了起来,溅起的泥水落在了他的裤子和鞋子上,他不管这些,而是撒开了 腿地狂奔,被小伙子攥着一把石灰羞辱的场景翻江倒海般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 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他跑到了水果街的街口,然后才气喘吁吁地停 了下来。秧歌队把人都带到了水果街的那边去了,这边空无一人,显得极为冷清。 这时,鹿恩正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做家惠的小姑娘,他看见她独自坐在屋前 的台阶上,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天。天有什么好看的。鹿恩正暂时抛却了自己受 辱的事情,他不自觉地也仰起头看了看天,可是天上除了凝滞在一起的青色阴云 之外别无他物。 强烈的好奇心叫鹿恩正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走过空寂的街道来到她坐着的 台阶下面,他对她说:“嘿,我知道你叫宋家惠。” 宋家惠把目光从天上收了回来,她说:“我也知道你,你是鹿侯府的小少爷。” 鹿恩正显得颇为羞赧地笑了一声。他对宋家惠对他的称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去看秧歌?整条街的人去看秧歌表演了,你怎么还坐在这 里?” “我不喜欢。”家惠说。 “你喜欢什么?喜欢看天吗?天上什么都没有。”恩正说。 “天上有云,云在动。” 鹿恩正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天,他觉得宋家惠所说的话是假的,那些铅色的阴 云浑浊一片,像口锅一样扣在人们头顶。他说:“我没看到云在动,我看快要下 雪了。” “下雪了就不冷了,不下雪的时候最冷。”宋家惠说。 鹿恩正惊奇地发现家惠的脸是铁青色的,那种脸色要么是被寒冷冻的,要么 是被长期的饥饿造成的,而她的眼睛却很大很漂亮,眸子黑得像炭一样,鼻梁也 高高的。 鹿恩正和宋家惠的交往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从这个春天开始,鹿恩正每 逢上学和放学路过水果街的时候,他都会停下脚步去和宋家惠打声招呼。整整半 个春天他都看到家惠坐在那个台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苍天。鹿恩正甚至不无肯 定地猜测,她肯定是个患有痴呆症的女孩。不过他随后听来的消息叫他改变了这 个想法,这个消息来自冯姨。冯姨悄悄地告诉他说:“你千万不要以为坐在水果 街口的姑娘是省油的灯,她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十一岁的鹿恩正半信半疑 地看着冯姨,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顿时变得狂跳不止,他那颗少年的心始终不 能将孱弱的宋家惠和弑兄联系起来。 鹿恩正坚决地说:“你胡说。” 冯姨被吓得连忙捂住了小少爷的嘴,她惊恐地说:“小少爷,你小声点儿, 太太听见了会骂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不准这些不干净的消息进鹿侯府。” 鹿恩正不相信冯姨的话,一脸疑惑地撇下冯姨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