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家惠收拾屋子的时候无意中翻到了母亲已弃用多年的口红,中午上学前她对 着镜子往嘴上抹了一些口红,然后脸背对着母亲往外走。红香正坐在客厅养神, 家惠经过她面前时她幽幽地咳嗽了声说:“你抹口红就不怕别人说你资产阶级思 想严重吗?你们这些人只知道砸别人的‘四旧’。”家惠顿了顿说:“我就喜欢, 这个不要你管,你现在抹不成口红了还不要我抹?”红香撇撇嘴巴说:“嘴巴抹 得再红有什么用,你有本事把心也抹红。”家惠反感母亲古怪的语气,迅速闪出 了大门。 家惠一出门就看见恩正在街口的公共汽车站等车,恩正的胳膊上戴着黑纱, 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网兜,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在车上恩正说:“我去看父亲, 给他送些衣服,他还在学习。”家惠朝网兜里看了一眼,里面全是衣服,还有一 叠报纸。 再次回到学习班之后,鹿侯爷流鼻血的毛病开始大幅度严重起来,每天至少 要流三次,他经常是两个鼻孔都塞着棉花或报纸写材料和被压上批斗台的,他胸 前的衣服上也经常布满血迹,暗红一片。 家惠跟着恩正去了红星油厂,但无论两个人怎么说,油厂的门卫都不让他们 进去,只让他们把网兜留下来。家惠咬着牙离开油厂大门说:“你等着瞧吧。” 这天中午,红星油厂的门卫在门口打瞌睡时,忽然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中 了太阳穴,血流不止,正在午休的人被他的惨叫声喊来的时候,鲜血已经浸湿了 他的大半个肩头。油厂的汽车一路摁着喇叭把他送到了医院。傍晚时消息就传开 了,门卫死了。 “被石头砸中太阳穴,能不死吗?”有人说。 到底是谁这么心狠给门卫下黑手呢?油厂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油厂的军代表 认为这是一起恶意破坏“文化大革命”的事件,他建议油厂革委会立即成立调查 组对此展开调查。 调查进行了整整一个月,连一个目击证人也没找到,只有学习班的人汇报说 鹿经理当天中午曾收到过儿子送来的衣服。于是调查组的人去同州大学找鹿恩正 询问情况,派去的人问恩正说:“你那天是一个人去给你父亲送衣服的吗?”恩 正点了点头。调查组的人就走了,问话的人对旁人说:“鹿经理的儿子不可能是 杀人凶手,你看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像杀人犯么?”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也 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是这个案子就不了了之。 只有鹿恩正知道那石块是家惠扔的。家惠说:“坏人就得受到惩罚。”恩正 摇着头批评她说:“他也不见得是坏人,况且他也是奉命行事。”交往深入之后, 恩正越来越觉得家惠是个缺乏同情心的人,他觉得她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仇恨和 冰冷,这叫他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会生出无限的担心。家惠说:“你不用为 我担心,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有时候他说得多了,家惠也会露出少女的羞怯和 腼腆说:“你是真的担心我吗?” 恩正便说:“我看你闯起祸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 家惠反问道:“那你说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 恩正说:“女孩子应该文静。” “那文静是什么样子的?” 恩正知道家惠又在调皮,便佯装板起脸孔说:“文静就是不调皮。”家惠歪 着嘴巴咯咯笑起来。在大部分时间里,家惠都显得比那个年代的一般女孩开放, 她从不隐瞒自己对恩正的好感,不过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和恩正的关系,她厌恶 母亲对她的不厌其烦的管束和讽刺,她能够感觉到母亲对她和鹿恩正交往的强烈 反对之心。家惠把母亲对这件事情的强烈反对的原因归结为母亲的狭隘,她觉得 母亲像个耗子一样终日窝在灰暗的屋里,难免会变态。 恩正觉得娇羞起来的家惠特别漂亮,后来他曾留意过自己大学班里的女同学, 他发现竟然没一个女生比家惠长得好看的。家惠十五岁就长到一米六五那么高了, 身材挺拔修长,这在水果街上的同龄孩子中间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家惠也意识到 了自己的出众,除了鹿恩正她很少和水果街上的人打交道,她的书包里每天都装 着把小梳子和那支口红。有一次李健康看见家惠在公共汽车站牌后抹口红,跳过 去说:“你竟然抹资产阶级毒草。”家惠说:“谁说我资产阶级了,红色是革命 的颜色,是烈士的鲜血的颜色,祖国大地红烂漫,全国山河一片红,红彤彤的新 世界,不抹口红还抹口黑?”李健康说不过家惠,只得灰着脸走了。 自从家惠升到高中之后,她和恩正开始谈论各方面的话题,却很少谈他们自 己。家惠总觉得他们的谈话少了某些东西,在某次他们一起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后, 她用试探性的口气对恩正说:“你可以请我去你家里看看么?” 恩正说:“我家里现在就剩一个厨子了。” “我就随便看看。”家惠说。 “那你为什么不请我去你家坐坐?”恩正说。 家惠想了想说:“我母亲不喜欢陌生人,她有病,怕光,也怕陌生人。” 恩正把家惠请到了家里。鹿家小院对水果街上的人来说是神秘的,一眼望去 只看见干干净净的地面,连一丝杂物碎屑也没有。深秋时节的桃树正在落叶,不 过枯叶刚一落地,胖厨子就会弯腰把它捡走。家惠忍不住说:“你们家真干净。” 家惠跟着恩正来到了他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阳光从窗子泻进来打在窗边的书桌上,桌子上空荡荡的。家惠抚着书桌说:“你 的书呢?你桌上怎么没书?” “我的书都被烧了。”恩正说。 家惠在椅子上坐下,刚好面对着院子中央的那棵桃树。家惠觉得那棵桃树很 奇怪,一般人很少把桃树栽进家里的。恩正说这是以前我们家的工人栽的,可能 他们想吃桃子吧。家惠对着桃树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桃木避邪, 乡下人要是咒恨谁家,就会在他家祖坟四角埋上桃木橛,这样坟里人的魂魄就永 远出不来,也就无法再投胎重生。不过家惠没把这话说出来,她也根本不相信母 亲嘴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恩正指着桃树说:“我母亲就是在那里上吊的。”恩正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 低沉,眼睛中带着明显的悲伤。顺着恩正的目光,家惠看到这棵桃树健硕粗壮, 树干和枝条都呈现出老树木才有的紫黑色,树冠间枝桠繁茂而复杂。 从鹿家回来后,一连几天家惠都忘记不了院中的那棵桃树,她的眼前总浮现 着一个女人悬身桃树下的影子,她的身体模糊而遥远,在半空中像一只风筝一样 晃晃悠悠,又像一张纸似的在风中呼啦拉作响。有天夜里这个影子潜入了家惠的 梦中,她在梦中走进寂静如夜的鹿家小院以及那晃荡在桃树下的女人,她看到女 人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遮盖着她的脸,她很好奇,想走过去豁开她的头发看看她的 面容,可是女人的脸悬在空中太高了,于是她想找把凳子来垫脚,在她回身之时 吹来了一阵风,她看到风把女人的头发吹散了,于是她看到了她苍白的面孔,就 在这一瞬间她被突然而至的惊恐吓醒——她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 次日清晨,家惠在洗脸时听见母亲说:“你的脸怎么发青?”家惠拧着毛巾 说:“昨晚没睡好。”红香却说:“但愿是没睡好,否则那就是撞鬼了。”家惠 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不过她随即就不屑地说:“这世上没有鬼,有的也只是一些 活着的牛鬼蛇神,见不得光的。” 这个早上,家惠忽然觉得母亲被头发遮盖着的那半边脸阴郁而可怕,她似乎 听见某种死亡的气息在她耳边一点点地滴落而下。 一九六七年上半年,革命浪潮迅速席卷了同州城,每天都有人被揪斗游街, 不断有装着大喇叭的汽车驶过街道。那段时间很多政府机关被红卫兵占领和控制, 甚至有一天忽然传来消息说,市政府也被攻占了,有人看见红卫兵冲进了政府办 公楼,押着市长鹿书正走出来。 鹿家的大儿子鹿书正在被批斗中丢了官职,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已经与资产 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最后他还是被划作了历史反革命。在这年春天的一次批斗会 上有人揭发他曾在国民党手下做过事情,还有人说鹿家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捐给 国家,而是把许多金器传给了他。对前个问题,鹿书正辩解说那是抗战期间国共 合作,对后个问题他只能付之一笑。可是没人听他的辩解,激愤中有人用凳子砸 向他的小腿,让他交代反革命罪行以及交出那些金器。鹿书正的小腿当即就骨折 了,他被人拉上设在市政广场的主席台上时,整个同州市的人都看到了他拖在地 上的断腿。鹿书正死在初夏的黎明之际,他的妻子陈然哭着说:“他把钢笔插进 了喉咙。”造反派的人却说:“这种人死有余辜,一点儿革命考验都经受不起。” 恩正和书正缺乏兄弟之情,不过书正的死讯还是给了他难以名状的悲伤。他 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虽然春日当空,小院子却黯淡一片,他不无悲伤地想,在 短短的一年时间里鹿家已经有两个人自杀了。街道上鼎沸不休的人声时常响起, 震得整个院落都在摇晃。恩正发现每当有人群经过时胖厨子都显得异常紧张。有 一次恩正看见胖厨子坐在屋檐下垂泪,看见他过来了胖厨子慌忙地拭擦眼泪。恩 正歉疚地说:“我们叫你受委屈了。”恩正经常想,如今鹿家的长子死了,他已 责无旁贷地成了鹿家的门杠。胖厨子擦干眼泪后说:“二少爷,我没委屈,我是 想起大少爷感到伤心,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最喜欢吃我摊的煎饼,整天围在厨房前 叫我给他摊,谁能想到他竟然死得那么惨。”鹿恩正想象不出鹿书正童年时候的 样子,他的这个哥哥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遥远而严肃的。 夏天到来后,鹿侯爷被从学习班放了回来,因为经常流鼻血,他的脸苍白得 如同一张薄薄的白纸。红星油厂给他安排的新工作是打扫厕所,为了这个工作他 必须每天起早贪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那段时间红星油厂的工人总能看见身穿深 蓝色制服、戴着蓝色帽子、鼻子里塞着被鼻血浸红的报纸的鹿侯爷手提拖把伛偻 而过,他们能从他身上闻到浓浓的厕所里的那种臭味。起先时胖厨子每天为他烧 一大锅热水让他晚上洗澡,洗了几次后他就不洗了,他说这样洗没用,臭味是洗 不完的。胖厨子也就不再麻烦,由着鹿侯爷去了。 家惠每次从鹿家回来,红香都会捂着鼻子说:“你又钻到哪里去了?你不觉 得自己身上有臭味吗?”家惠嗅嗅自己的衣袖,不屑地说:“我身上才没有臭味 呢,是你的鼻子有问题。”家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说自己身上有气味,她觉得 母亲的精神可能真的有问题了,她可能把香当作臭了。 家惠依旧时常随恩正来到鹿家小院,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经常要求恩正从 水果街的另一头下车。恩正对家惠的要求很配合,他说:“反正我家在街道中间, 从哪头下车都没关系。”中午时分鹿家小院安静如憩。胖厨子有午休的习惯,她 一吃完中饭就去睡觉了。恩正对家惠说:“现在的学校纷乱不堪,大家都不想读 书,我还不如呆在家里,既清净又免得被别人诅骂。”家惠也说:“我们一早就 停课了,所以也懒得去学校。”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坐在恩正的房间里闲聊,后来恩正从杂货屋找到了一副象 棋,他们分坐在桌子两头,恩正教家惠下象棋。家惠也只有在恩正面前能保持女 生的淑静,她认真地看着恩正给她演示各个棋子的走法,目光中满含温柔和幸福。 家惠每次在鹿家小院的时候都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 了,胖厨子围着围裙站在门口问她:“今天晚上留下来吃饭吧。”这时家惠只能 充满留恋地起身抓起书包说:“胖姨,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妈会着急的。”其实 家惠心里很想留下来吃一次饭,她对鹿家的生活充满好奇,可是她害怕母亲会起 疑心,她不想让母亲抓住任何把柄。 晚饭总是家惠做,饭做好后宋火龙也恰好到家。这天宋火龙把自行车停在客 厅的一角后就坐在了饭桌旁。红香凑着鼻子说:“你先去洗手。”宋火龙只得闷 着头去洗手。可是红香的鼻子还是不舒服,她看着丈夫的脸厌恶地说:“你的身 上怎么也有大粪的臭味?”宋火龙拿起一个馒头说:“我今天掏厕所了,全体工 人都掏了,忆苦思甜。” 红香的半边脸阴得厉害,她说:“你们就在厕所里忆苦思甜吗?”说着她就 蹲到门边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家惠觉得母亲的呕吐很不可思议。红香吐完后回了 卧房,她忧伤地说:“看看你们父女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都像刚从大粪池里捞出 来似的。” 宋火龙闷着头说:“就你鼻子尖,我什么也没闻到。” 家惠也说:“我也什么都没闻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