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家惠从水果街的另一头下车后去了鹿家小院。中午的水果街寂静一片,白色 阳光从头顶射下来,青石板街面反射出隐隐的热度。一只狗跟着家惠走了一大截, 家惠认得那是李秉先家的狗,水果街也就只有这一条狗没人敢碰了,其余的狗都 在先前被社区的打狗队消灭掉了。家惠厌恶地停下身来想把狗驱赶走,她弯下腰 捡了块石子,那狗就呲着牙撒腿跑了。 胖厨子为家惠开门的时候,家惠很奇怪于她还没有去午休。胖厨子说:“我 起来上厕所,刚好听见你敲门。” 恩正正在房间里对着棋盘发呆,他今天的头发是刚理的,短短的,显得精神 抖擞。家惠说:“再这样下去,你肯定能成为象棋专家。” 恩正头也不抬地说:“我看了一上午的书。”说着他给家惠做了个请坐的手 势。“这个棋局我看了好半天了,解不出来。”他说。 “你不是说看了一上午书吗?现在又说看了好半天象棋。”家惠说。 恩正笑了笑说:“这是夸张,夸张的修辞方法你不懂吗?”恩正的口气完全 是把家惠看作亲密的人的样子。他把自己的茶杯递过来叫家惠喝水。“外面很热 吧,看你还穿长袖的军装。”他说。恩正递茶杯的时候,家惠再次注意到了他肘 部的圆圆的胎记,那胎记像一片湿润的叶子一样落在了她的心房,轻若微尘,淡 如晨曦。 “我就是不懂,鹿老师你帮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夸张?”家惠顽皮地说。 “你这个调皮鬼。”恩正不回答她,而是继续看他的棋谱。家惠一口气喝完 杯中的茶,长长地吐着气,说:“你都快成棋呆子了。” 这一天家惠的眼光始终对恩正胳膊上的那块胎记不离不弃,下棋的时候那块 胎记一度距离她很近,她想伸手去抚摸它一次,被恩正绕开了。恩正说:“不准 这么调皮。” 家惠说:“你最小气了,摸摸你的胎记都不让。” “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恩正说,“胎记有什么好摸的。” “我就是想摸下你的。”家惠说着又把手伸了过来。恰在这时胖厨子的房门 又响了,他踢踏着鞋子急忙往厕所赶,为此恩正屏息没有挣扎,被家惠抓住了肘 关节。家惠骄傲地小声说:“终于被我摸到了,看来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家惠抚摸着恩正的胎记,动作轻微而小心翼翼,摩挲了许久。恩正含笑地说: “你这叫趁人之危知道吗?你知道我害怕被胖姨听见声音。”家惠听出了恩正的 声音里亲热多于往日,她恍然间觉得也许男生都是这样的,表面上勇猛莽撞,其 实内心却是最羞怯的。她顽皮地说:“我就是喜欢趁人之危。” 这天中午家惠决定做一次勇敢的尝试:她要和恩正捅破这层窗户纸。 胖厨子从厕所出来后回了房间,院子里复又恢复了平静。家惠放下手里的棋 子站了起来,她的心被一股莫名的紧张和甜蜜牵系着,她绕到恩正的身后,对恩 正说:“我昨天竟然梦到你了。” “你梦到我什么了?”恩正看着棋盘说。 “我梦到你的胎记了,我在梦里摸到了你的胎记,它是冰凉的。”家惠说。 家惠的脸上升起小片红晕,和嘴唇上的浅色口红两相辉映。她看着恩正脖颈处白 嫩的皮肉,心里也是一片热乎乎的白嫩。家惠的手几经斗争后终于搭上了恩正的 肩膀。 恩正感觉到了家惠的手,她的手贴着他的白色短袖缓慢游走,掠过他的肩头 和锁骨,最后移到了他胸前。与此同时他感到家惠的身体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脊背 上,他感到了她滚烫而柔软的胸部。家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叫恩正猛然间站 了起来。恩正的这一动作使得家惠被摔向后面的墙壁。恩正看见被他摔开的家惠 满脸通红地靠着墙壁,双手捂在胸口上。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家惠跑出了 房间。 恩正看见家惠扶着院子的桃树站了一会,然后开门跑出了鹿家小院。 多年以后鹿恩正依然无法忘怀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个午后 之时,眼前首先浮现出来的总是极度的紧张和虚弱,以及一片一望无际的灰暗海 洋,那个中午以一颗不可遗忘的针的身份扎进了他的胸膛。鹿恩正悲哀地认为, 如果这个中午他没有因为怕痒而贸然站起身来,也许后来这件叫他痛彻心扉的事 情就不会发生。 这天中午水果街上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李健康和他的小兵们的聚会,李 健康早就侦察到家惠进了鹿家的情报。李健康指着鹿家小院对他们说:“我们战 斗的时刻就要到了,反革命就在里面。”李健康命令他的兵手持木棍躲藏在鹿家 门前的门礅后面等着家惠的出现。 脑袋还处于纷乱中的家惠刚一出门就被李健康击中了后脑勺,家惠转过身子, 手下意识地伸向书包,她在情急中忘记了她的书包。听到叫声后恩正从院子跑了 出来,他看到的情景叫他无法想象,他看见家惠的绿色军装已经被血全部染红了, 她的胳膊伸得长长的想抓住李健康。手持棍子的李健康则一直往后躲着,直到最 后慌张地朝着水果街口奔去。 仆倒在地的家惠被人用板车送往医院。有人敲着宋家的门朝里对红香喊: “家惠被人打了,快去医院吧。”红香疲倦地在屋里说:“我有病,我不能出门, 你们去罐头厂去喊他爹吧。”敲门的人愤慨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他娘的装 病。” 鹿恩正跟着板车来到了医院,他看着家惠被医生抬进了手术室,手术室的红 灯紧接着就亮了起来。 下午两点钟,宋火龙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水果街的一名 红袖章老太太已经先期而至,她看见宋火龙后说:“别着急,你先别着急,医生 正在里面包扎。” 宋火龙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在医院前的樟树下蹲了下来,红袖章老太太给了他 一杯水并对他说:“喝点儿水,别着急,医生有办法。”宋火龙没有伸手去接水 杯,而是目光木木地盯着地面。 下午时分的阳光毒辣而强烈,这使得宋火龙一直汗流不止,他的衣服从前到 后都是湿淋淋的,紧紧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宋火龙想起儿子家宝也是死在这个 医院,当时医生在手术室给儿子洗胃时,他也是蹲在这棵樟树下。想到这些,宋 火龙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他站起来朝手术室走去。红袖章老太太拐着小 脚拦住他,说:“你别着急,医生在里面包扎呢。”宋火龙推开了她,瞪着眼睛 说:“我的闺女,我要看看我的闺女。”红袖章老太太突然间发现宋火龙的脸上 挂满眼泪。 手术室的门恰在这时戛然而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他差点儿和宋火龙撞个 满怀。宋火龙抓着医生的肩膀问:“我的闺女怎么样了?”医生轻轻地拿开了宋 火龙的手,凄然地摇了摇脑袋。 鹿恩正见证了家惠的死亡过程,他站在医院前的灌木丛后,看到了宋火龙抱 着头蹲在地上的痛苦模样,后来他就看到两名护士推着一辆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病 床从手术室出来,朝医院后面的太平间而去。午后的阳光照得移动病床的小轮子 闪闪发亮,那光亮像万千火苗一样点燃了鹿恩正的眼睛,叫他疼痛难忍,叫他万 箭穿心。 后来恩正的脑子里多次闪现那天中午的情景:在安静如憩的鹿家小院,他们 分坐在桌子两头下象棋,棋子上的字体苍劲而色彩暗淡,家惠下棋时喜欢把棋子 重重地砸在棋盘上,声音响亮得足以划破整条水果街,他多次对她提醒说胖厨子 正在午休,我们得安静些。恩正始终记得他叫家惠保持安静的话,这句话是家惠 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它是他给她的谶语。恩正悔恨于那天他没有回答家 惠的问题,如果他能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喜欢的话,这一切将都不会发生,是他的 犹豫和矜持葬送了家惠。 家惠的死亡带来的灰暗弥漫在恩正的生活内外,胖厨子发现他整夜整夜地坐 在院子的桃树下。入夜以后,整条水果街空无一人,无边的寂静和天上的流云一 起往南而过。恩正看不清白天的景象,而对夜间的景象却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 有抹紫色就在夜晚的天际尽端,在那浓云密雾的后面,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天穹, 他觉得天空就是这紫色底下的纯洁的光迹,这种混合的冷色赛过其他任何颜色。 他听到了某种幽暗而深入人心的音乐,那乐声撒在寂静的、纹丝不动的空气中。 空气也是紫色的,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他想把它捧在手里,可是他抓不住那 光,他看见那光越过无边无际的苍穹,隐入到流云后面去了。它们神秘地漾动着, 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漫无边际,通宵达旦。 胖厨子不放心恩正,她几次起夜去院子看他。恩正对胖厨子说: “你别管我, 我在看流云,你看今夜的流云多美。”胖厨子说:“流云有什么好看的,再好看 也得睡觉。”恩正对着黑夜叹了口气说:“我再看会儿就去睡。”胖厨子没办法, 摇着头回房去了。 红香也许是水果街最后得知家惠死讯的人之一,她知道这个讯息时已是家惠 死去一天之后。在这一天一夜里,宋火龙单独料理完了家惠的后事。宋火龙跑遍 了整个同州城为女儿买了新衣服、新头绳和一双牛皮鞋,在火化之前,他还特意 请殡仪馆的美容师为女儿做了打扮。宋火龙对美容师说:“我闺女从小就长得好 看,她是我们街道上最美丽的姑娘,人见人爱,可是她不爱说话。”美容师看着 凄惨的宋火龙说:“师傅你别伤心,我一定把你闺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殡仪馆里静谧如夜,连一丝风也没有,宋火龙坐在大厅里等通知,他的眼前 默默地飘着家惠的影子,那些影子全是家惠小时候坐在冬天的台阶上的,北风呼 啸,水果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五岁的家惠一个人坐在街道边。临进火化炉时,宋 火龙偷偷地把一个德声牌收音机装进家惠的口袋里,他对负责火化炉的师傅说: “我闺女从小不爱说话,给她带个收音机,陪她说说话。”宋火龙天真地希望家 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变得喜好言语。火化师傅不声不响地把家惠的尸体推进了 火化炉。宋火龙看见了火化炉烟囱冒出的黑烟,那黑烟在无风的空中径直而上, 飘散到无边的天宇去了。 宋火龙捧着家惠的骨灰回到水果街时,许多人都看到了神情悲穆的他手中的 黑色盒子。宋火龙进门之时,红香正在客厅打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红香看 见了丈夫手里的骨灰盒,蓦然间睁开了眼睛,她的身体因此立即变得瑟瑟发抖, 身下的竹椅也因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嘎吱声。 红香捂着脸对丈夫说:“你真心狠,你一天一夜不回来,带回来的只有这个 盒子,我还以为你在医院照顾家惠呐。” 宋火龙把骨灰盒摆到客厅的方桌上,他没说话,闷着头点上了蜡烛。烛火的 光亮使得红香连忙背头去,她低着头继续对丈夫说道:“你连女儿最后一眼也不 叫我看。” 这次宋火龙说话了,他面对泛着青光的骨灰盒说:“我没不叫你看,是你不 想看。” “她是我的女儿,你连告都不告诉我就把她烧了,你真心狠。”红香说。 一天一夜的折腾让宋火龙疲惫不堪,他给家惠上了香后就回卧室去了。红香 发现丈夫的步子凌乱而脆弱,随时可能倒下去似的。不过宋火龙立马又从卧房出 来了,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被子,一言不发地从红香面前走过去,进了宋母以前住 的房间。 宋火龙默默地宣布了他要和红香分居的决定,紧接着红香听见他像个悲伤无 处发泄的四角兽憋在被子里的大声咆哮。红香从没见过丈夫哭泣,在她的印象里 他强壮而木讷,可是这个午后她听到了他悲凄得不可抑制的哭声,她强忍着烛光 抬头望了眼方桌上的骨灰盒,那盒子显得狭小而宁静,她忽然间就生出了一切恍 若隔世的感觉:她的亲人已经全部离她而去了。她喃喃地说:“去吧,你们都去 吧,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留下我一个人来替你们受罪。” 在家惠的骨灰盒前,红香曾经无数次想起自己的故乡榆林寨,她想起榆林寨 的心情和她想起家宝、家惠的心情是一样的,充满阴晴不定的思念、怨恨和遥远 感。 许多次红香在梦中看到了她遥远的榆林寨故乡。她看见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条 浊黄色的河流。她涉过河流到左岸去。左岸开满一望无际、红波浩荡的罂粟花, 她的破旧的故乡小屋就在花丛之中。有一天她甚至看到榆林寨里白幡招摇,每家 屋顶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有许多人影在烟霭里东跑西窜,哭哭啼啼,空气 中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仿佛重现了多年前她听说过的洪水淹没村庄的景 象。 红香觉得她的过去和现在都飘荡在一片白色旌旗之间,她想不通自己的生命 是如此无辜,却为什么总是充满灰暗。 公安局的人在数天后的一个中午来到水果街,他们先是去了宋家,红香手捂 着脸接待了他们。红香表现出来的冷漠和胆怯出乎警察的意料,他们从头至尾只 听到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是去找我丈夫吧。” 警察随后去了李秉先的家,他们在李秉先的家里停留了有半个小时。水果街 的好事者聚在一起等着警察出来,他们很想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年龄只有十三岁 的李健康。半个小时后他们看到那几名警察和李秉先一起走了出来,李秉先送他 们上车,警车随即开走了。李秉先对人说:“谁说我的儿子有罪,我的儿子怎么 会有罪,他根红苗正,是响当当的革命接班人。” 整个六十年代之末,水果街上人们的谈话都离不开宋家惠,他们不厌其烦地 咀嚼着关于宋家惠生前死后的所有事情,这其中包括家惠和鹿家小少爷鹿恩正的 恋爱风波、宋火龙和红香的分居以及仅为极少数人所知的李秉先对红香的暗恋。 有人传言说,很早以前李秉先就曾经趁着宋火龙上班的时机潜入宋家欲对红香不 轨,遭到了红香断然而激烈的拒绝,为此李秉先才离开水果街去参了军,所以他 有充分的理由唆使自己的儿子去批斗红香。人们对此不置可否。不过水果街的人 历来对男女之事有浓厚的兴趣,所以也都乐意私下里以讹传讹。 从家惠死后,人们却发现再也没人去骚扰宋家了,连水果街上最视红香为老 反革命的李健康也对其保持避让。人们说,其实李秉先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人, 他们李家做了对不起宋家的事,他也不能太过分了,要不真的会遭天谴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