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节 自从李健康结婚后,大熊成了李家的常客。 文竹对大熊的态度不冷不热,她隔得远远地看李健康和大熊下军棋,他们赌 烟,每人面前都摆放着两包拆开的香烟。文竹发现大熊每盘都会输给李健康,不 要多久李健康面前的香烟就有一小堆。李健康高兴地说:“大熊,明天晚上你得 带三包烟来。”这时候的李健康看起来倒不像个寡言的人。大熊回过头色迷迷地 看看垂着眼皮的文竹,说:“明天晚上我带四包大中华和你赌。” 第二天晚上大熊果然带了四包大中华。李健康咂着嘴巴说:“大熊,你他娘 的下血本了。”李健康的注意力全部被大中华吸引去了,脸上翻出兴奋的光。文 竹也注意到了大熊手里的香烟,虽然她对香烟不甚了解,但还是知道大中华是很 贵的。她看着大熊的背影,心里忽然间闪过一丝震颤。 这一天又个个在自己任教的幼儿园前看到了大熊的小货车。大熊在闪烁不定 的阳光下叼着一支烟对她笑,他说:“我刚给一个客户送水果,路过这里,刚好 能接你回家。”文竹用狐疑而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大熊感到了文竹目光中的怀疑, 于是换了个表情说:“我不是路过,我是专门来接你的。”文竹说:“我坐公交 车,我为什么要你接?我早知道你从里到外坏透了。” 大熊拦住了文竹,暧昧地笑着说:“不,我里面没坏。” 文竹半推半就地说:“贫嘴。” 多日之后文竹始终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拒绝大熊,而是很自然而然地 上了他的车,她在想也许那也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后来她看到大熊并没有把车开 往水果街的方向,而是背道而驰地开往城北,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在冒古怪的泡泡, 她很奇怪于自己明知受骗却无丝毫反抗。他们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了下来,大熊对 她说:“我一个朋友的房子在这里,他目前不在同州。”在那一瞬间,文竹脑子 里的泡泡突然全部熄灭了,继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静,她想也没想就跟着大熊上楼 去了。 大熊带着文竹进了五楼的房间,那是个三居室的房子,客厅里摆着干净而简 洁的白色沙发,茶几是玻璃的,透明而晶莹。文竹说:“你的朋友看来是个爱干 净的人。”大熊在沙发上坐下说:“你以为我的朋友都像神经病李健康吗?”他 说着就伸手过来拉文竹,文竹往后躲了躲,她忿忿地说:“我是李健康的媳妇, 不是你的。”大熊则笑了,他没说话,而是直接站起身来猛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他像提一袋子米一样把她提进了卧室。 文竹回到家后,心里充满了对李健康的愧疚,晚饭时她特意做了条清蒸桂鱼。 吃饭时李秉先还没回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按时回家吃饭了,他对文竹 解释说市场刚起步,工作忙,所以不能按时下班。所以文竹把整条鱼都推到李健 康面前,关切地说:“你看你工作劳累,又瘦了不少。”李健康很显然没有意识 到文竹的变化,只是埋头吃鱼,把鱼刺小心翼翼地吐在饭桌上。 整个晚上文竹都睡不着,她在丈夫的鼾声中睁着眼睛,眼前不断闪动着自己 和大熊在床上的一幕幕场景,她觉得那些场面肮脏不堪,后来她曾几次下床去卫 生间冲洗下身。可是她始终没能把大熊从她身体内部冲走,那些场景竟然越来越 清晰越来越挥之不去。 翌日清早文竹满脸都浮现着睡眠不足所导致的疲惫和憔悴。她声音沙哑地对 李健康说:“我好像感冒了,你到幼儿园给我请个假吧。”李健康边穿鞋边说: “你不会打电话吗?”文竹生气地说:“我偏要你去请。”李健康这才嘟囔着走 了。天亮后文竹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被一泡尿憋醒,她趿着拖鞋出 去上厕所。 文竹走过客厅时很意外地看见公公李秉先正伏在阳台上朝外张望,听到客厅 的脚步声后李秉先猛然回过身子,很吃惊也很古怪地看着文竹说:“你没去上班 吗?” 文竹捋着散乱的头发说:“我感冒了。” 从厕所出来时,文竹看到公公仍然伏在阳台上朝外观望。文竹知道李家的阳 台面对着水果街新建的楼房,她想不通那栋楼房有什么好看的。 数天后的一个傍晚,文竹饭后坐在客厅无聊,便携着竹椅来到阳台。坐在阳 台上仰头望去,恰好看见万家灯火的对面楼房那些窗户上的各色窗帘,窗帘后影 影绰绰地有人在动,像是起幕前的一个个小舞台。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一家人围 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文竹听得到孩子悦耳的笑声从某个窗户传来,加上那黄色的 灯光,温馨之极。有时候文竹不禁想到了李健康,心想,也许李健康这辈子都会 是那样子,不能尽丈夫之责,她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能不能受得了。每当此时, 她的心里都是灰暗一片。她对自己说,人的未来总是叫人揪心不已,可是每个人 却都没办法。她对着夜空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阳台上橘黄的灯光一 闪,帘子被拉开了,一个人走到了自家阳台。文竹能看到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灰 色睡衣,手上还夹了支烟,烫红的烟头明灭之间,文竹看见那女人额前的发丝垂 落下来遮着半边脸庞,她那裸露出来的半边脸显得很洁白,文竹由此判断那女人 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文竹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她是谁,在住 进水果街的两个月里,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文竹对对面阳台上的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觉得她的表情里弥漫着与水 果街格格不入的平静和冷漠。为此文竹一连几天都坐在阳台上等候她的出现,注 视着她靠在阳台的护栏上吸烟。文竹注意到了她的半边脸因为灯光的作用显得明 暗不定,烟雾徐徐地飘向夜空,像许多驱赶不尽的忧伤传奇。文竹很快就被她的 烟雾所感染,她觉得那些烟雾就像飘进了自己心里一般,把她也变得轻飘飘的。 文竹忽然想起公公趴在阳台上向前张望的样子,她猜想,公公看的正是这个 女人的阳台。 大熊告诉文竹:“你看到的正是葛惠珍,她解放前是个妓女,后来嫁到我们 水果街,她本来还有两个孩子的,一男一女,不过都被她克死了,她是个克子的 女人。” “没有孩子的女人多么可怜呀。”文竹说。文竹的这句话一半像在同情大熊 嘴里的葛惠珍,另一半却像在叩问自己的未来。 “谁知道她可怜不可怜,她有差不多三十年没出过门,人们说她有病,怕见 强光。”大熊说。 文竹好奇地问:“那她怎么生活呀?” 大熊说:“以前她丈夫照顾她,不过去年她丈夫死了,你公公便叫刘主任专 门找人给她送吃的,你不知道你公公他是个骚驴,他处处照顾着她,‘文革’中 我们要批斗她,你公公硬是站在她那边不准我们去,你公公他一直对那女人有想 法。”和大熊熟识后,文竹经常能听到大熊对李秉先的不敬之词。 文竹想不通自己的公公李秉先为什么要注意和照顾那个女人,而更叫她想不 通的是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屋子里呆上三十年不出门。这层神秘又让她对这个女人 多了许多兴趣,而且她已经从她对她的几次观察中隐隐觉出,那绝对不是个一般 女人。 事情的发展出乎文竹的意料。有一天晚上她在自己家的客厅看到了红香,她 看见她和公公坐在一张沙发上,低垂着头,头发依然遮在右半边脸上。看见文竹 回来后李秉先站了起来,他显得很不自然,像个小男孩一样脸上挂着慌张的笑, 他指着红香对文竹介绍说:“这是惠阿姨。”文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红香,她意 外地发现她的皮肤比晚上看到的还要洁白和柔嫩,鼻梁高高的,峻峭而挺拔。在 文竹眼里,长有这种鼻梁的人,基本上都出身于富贵家庭。文竹不知道自己从哪 里得来的这个理论。 李秉先事先没向文竹打招呼说红香会来家里吃饭,是因为他并不能确定红香 会不会来。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他曾多次邀约她来家做客,他对红香说:“社 会变了,你该出门看看了,现在老宋死了,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就更应该 出来走走。”红香一再拒绝他说:“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在劝红香走出家门这件事情上,李秉先表现出了高度的耐心和恒心,水果街 的刘主任最能证明这一点,他多次看到李秉先带着上好的芒果或香蕉敲开红香的 家门。刘主任揶揄式地对人说:“你看李主任,他是多么的关心普通群众。”水 果街上的人对此类事情一向很有兴趣,他们分析说李秉先虽然在外闯荡多年,可 是他的心却始终没有离开水果街,要不你看他怎么不搬出水果街去住?还有人神 秘兮兮地说:“其实呀,李主任早就看上了红香,当年宋火龙和红香结婚时,李 秉先是伴郎,他从那时开始就对红香有了非分之心。” 红香看出了李秉先对自己的关心。最初的时候她对他充满排斥,每当她看到 他都会想起家惠是被他的儿子李健康打死的,从而使她变得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加之早年那次李秉先对她的无礼,她对他并无好感。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情让红 香逐渐改变了看法。有次她看到李秉先扛着一袋红苹果来敲门,卸下苹果时他的 脸色苍白而虚弱。李秉先兴奋地对她说:“这是水果市场刚从陕西白水进到的苹 果,又甜又脆。”说完他就跌坐在地上狠命地喘息,微微隆起的肚子剧烈地起伏。 红香漠然地说:“新进的苹果你也没必要这么着急送来。”李秉先沉默了一会, 然后严肃地说:“我这是应该的。” 红香默默地递了条毛巾给他,说:“这世上没什么应不应该的事情。” 李秉先捧着毛巾闻了闻,又放下了,然后说:“我得代我和我的儿子向你赔 罪。” 而让红香彻底改变主意的催化剂还是那次肠胃炎。李秉先在医院跑前跑后的 时候,她睁着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听见两个护士满怀羡慕地说:“你看看 人家李局长,对待老婆多细心。” 后来李秉先到她那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带许多东西。直到有一天他 看红香的脸上不再有厌恶和冰冷之色,才小声地说:“我看你一个人也很难过, 要不和我一起过吧。”红香没说话。李秉先看到了希望,觉得自己在年将花甲之 时圆了一个梦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