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这次端午节的聚会揭开了秘密的盖子,这次聚会像一 列缓缓行驶的火车,火车上装载的,是鹿家那业已远逝的往事。事情的发展是文 竹始料不及的。在城北老家,小梅像讲述一个传奇故事一样向文竹讲述了当年的 红香,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敢保证她就是红香小姐,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 还是能认出她,她的眼睛没变,一点儿也没变,里面全是阴毒。”待小梅说她现 在的名字叫做葛惠珍后,她就更能确定她就是红香了:“这个贱货,他还有脸姓 葛。” 文竹说:“你说的那位红香小姐不是早就离开同州了么?她怎么会在三十多 年之后出现在这里?”小梅想了想,显得很迷茫地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 正我能肯定就是她,吃饭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文竹揣着这个疑惑从娘家往回走,她在水果街道口碰见了大熊。大熊正在那 里和一位顾客谈生意,看见文竹后他朝她挥了挥手。文竹走了过去,大熊绕开客 人对她说:“晚上我请你吃饭。”文竹很清楚大熊说要请吃饭的意思,她朝狭长 的水果街看了一眼后说:“好吧,一会儿你用车接我,我在街头的电线杆前等你。” 做过好事后文竹一边穿内衣一边对大熊说:“你上次介绍的那个诊所生意真 好。” 大熊说:“要不好我怎么会向你介绍呢?那诊所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开的, 这几年赚死了。现在的人都喜欢得怪病,一般医院治不了的就去那里。” 文竹说:“我上次在那里碰到我公公了。” “你公公那老骚驴病了?”大熊说。 “他带葛惠珍去看病。”文竹拿不准到底该不该对大熊说这个,不过她终究 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口。她想着也许能从大熊这里获得更多关于葛惠珍的资料。 “是吗?这个有可能,葛惠珍怕见光的病也许能治得好。”大熊说。 “你说人怎么会得上怕见光这种病?” “这个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当妓女的时候哭得多了就患上了。”大熊充分发 挥着自己的想象力。事实上他对葛惠珍的记忆很浅也很模糊。 “那你知道她和鹿家有什么关系吗?”文竹说。 “鹿家?她会和鹿家有什么关系呢?要说真有一点儿关系那就是她的女儿宋 家惠曾经和鹿恩正谈过恋爱,不过那是六十年代末的事情了,过了去多年了。” 文竹咬着右手指甲,思绪陷入了极端的杂乱无章。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文竹经常会无端地思考起葛惠珍和鹿家的关系,她想葛 惠珍很可能就是母亲所说的红香小姐,然而让她始终想不通的是,被鹿家送回山 寨的红香怎么会重新出现在同州城。 李健康下班到家时文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她指着厨房对他说:“我买 了煎饺,还热着呢。”李健康走进厨房,然后端着饺子走了出来,边走边吃。李 健康吃完饺子后,拿着收音机去了卧室,在卧室门口他对文竹说:“我知道你在 想什么。” 文竹回过神说:“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李健康却不说话了,躺到床上去摆弄他的收音机,刺刺啦啦的声音很难听。 文竹不放过他,逼近床沿再次问道:“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事。你瞒不过我。”李健康说。 文竹说:“哪个女人?” 李健康却把收音机抱在胸前,别过头去了。文竹看了他一眼,悻悻地出了卧 室,她想李健康这个神经病怎么就能看到她心里去呢,在卧室门口她听到李健康 在身后说:“你们每个人都在琢磨她。” 文竹厌恶地看了眼李健康,反驳道:“你错了,我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会有 孩子,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该有个孩子了吗?”说到孩子的时候文竹的心里忽然有 一阵惶恐袭来,她在恍然间看到大熊瘦削而苍白的裸体向自己扑来。李健康没有 回应,他沉着脸想了会儿什么,又继续听他的收音机。 文竹的算盘打得很精,她向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文竹想,如果葛 惠珍真的是母亲所说的那位红香小姐,那她就是同州目前的首富鹿恩正的生身母 亲。她想,如果想办法让他们母子相认,那样她将理所当然地和鹿家成为了亲戚。 文竹觉得她碰到了一个足以让自己命运改变的机会,她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思 考着该如何打开罩在这个机会之上的幔帐。对面阳台上的灯火在深夜里明灭不定, 她忽然间觉得那灯光正若星星之火,恍然间点燃了她的某种欲望。 文竹选了一个日子去了红香和李秉先所住的家。是红香为她开的门,门打开 后她给了文竹一双拖鞋文竹有些紧张地坐在沙发上环视黯淡的光线中一尘不染的 客厅,她看见桌子和椅子摆得整整齐齐的,靠窗的小圆桌上有只紫色的花瓶,里 面插着白色百合。文竹惊叹于葛惠珍把房间布置得那么干净和利索。 红香拿着洗干净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这是你爸爸带回来的,说是陕西 白水的苹果。”文竹连忙接过苹果,她说:“惠妈妈的房间真是漂亮,怪不得爸 爸喜欢住在你这里。”红香裸露出的半边脸上划过一丝淡淡的红晕,她对文竹忽 然称呼自己为惠妈妈有些惊讶,她说:“人老了没事做,就只能收拾屋子。” 文竹说:“惠妈妈真是谦虚,我们年轻人就是没这个本事,天天在外面瞎跑。” 红香莞尔一笑,说:“我是想出去也出去不了了。” 文竹说:“惠妈妈的病一定能治好,现在医学越来越发达。” 那段时间文竹频繁地出入于红香的住所,她很殷勤地问红香屋里有没有什么 活要干,比如是否有被子和衣服要洗,比如地板和玻璃是否要擦。红香说没有, 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做这些。文竹便说:“惠妈妈你应该把这些琐事交给我们晚 辈来做,你每天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最后文竹终于在厕所里找到了活,她看 见马桶的内壁有些许黄色的垢,她便找了把刷子蹲在那里刷了起来。 红香宁愿把文竹的上述举动理解为文竹的贤孝与敦厚,因而对她表现得颇为 客气。不过文竹的出现也会经常让红香想到女儿家惠,她幽幽地想,如果家惠仍 在的话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也许她早就有外孙可抱了。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会 泛起无穷的悲穆,那悲穆很模糊也很淡然,像阵晚春的风一样刮过她的心头,在 这悲穆中她有时甚至连家惠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经过多年的沉淀,红香觉得自 己的内心已经很难再起波澜了,她时常有做了一场大梦后恍若隔世的感觉。 刷完厕所后文竹又找来抹布想把客厅的桌椅擦一遍,红香拦不住她,便由她 去了。文竹不得不承认她的劳动是徒劳的,因为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很干净,伸手 之处无不整洁如新,这让她在感到了惊奇的同时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只不过在擦 到沙发腿时,她看到了一个玻璃瓶儿,里面装着黄色的药片,她把药瓶拿在手里 晃着,红香看见后说:“这是你爸爸的药,怎么跑到沙发下面去了,真实粗心大 意。” 最后文竹去擦摆在客厅角落的方桌,那里摆着宋家三人的灵牌,灵牌的颜色 是黑色的,在暗淡的光线里上面的红色字体显得很模糊,不过文竹还是看清楚了 每个灵牌上的字,她从此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 察灵牌,所以心里难免以阵阵发冷。她先去擦宋火龙的灵牌,然后去擦宋家宝的, 最后擦的是宋家惠的。那些灵牌轻飘飘的,拿在手里就像一块桐木板。可是就是 这么轻的木板,文竹却把它掉到了地上,在那一刻文竹觉得宋家惠的灵牌就像是 一只淡漠的鸟儿从她手里飞走了似的,然后嘭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文竹隐约看见一个“惠”字在旋转着,并最终凝滞在地面上,她被这一幕吓 了一跳,而红香却走过来,拣起灵牌,用手帕认真地拍打了一遍后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我女儿脾气好,不会怪你的。”红香这样说更让文竹觉得可怕,她哆 嗦着离开黑色方桌,来到沙发边。她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连一只灵牌都捏不住 呢。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那几个灵牌。文竹带着许多疑惑走出红香的家。 李秉先对文竹的勤劳是看在眼里的,他对红香说:“我们这个儿媳妇来自普 通工人家庭,有普通工人的好品质,很勤劳。” 红香说:“她是很勤劳。” 李秉先又说:“她对健康也很贤惠,是个好媳妇,就是有点儿狐臭的小毛病。” 红香说:“这个不算什么,只是体味重了点儿而已。”红香早已闻到了文竹 身上的气味,由此她能隐约判断出漂亮端庄的文竹愿意嫁给李健康的缘由,在这 个年代一般姑娘是不愿意嫁给一个木讷少语甚至略显痴呆的男人的,他们更愿意 和那些流里流气且富有幽默感的男人在一起。 “她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尤其是那眼睛,像极了。”红香接着说。 “有这样的事情?”李秉先说,“不过天下这么大,长得相像的人有很多。” 在端午节那天皇家饭店的筵席上,红香也一眼就认出了小梅。小梅那充满警 惕以及哀怨的眼睛和鹿侯府的往事交织在一起,一直藏在红香的心里,只是如今 多了些岁月留下的沧桑。红香觉得潜藏于小梅眼里的沧桑丝毫没能掩饰她多年前 的自卑、敏感以及狡诈。 文竹再次在水果街看到了鹿恩正,她看到他穿着蓝色的西装从鹿家的小院信 步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文竹想那肯定就是鹿恩正的妻子。文 竹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很用心地观察了一会儿鹿恩正,她极力想从他身上找到葛 惠珍的影子。春天的阳光沐浴着水果街的狭长和宁静,在阳光照不到的街墙下面, 性喜温湿的毛毛草稀稀疏疏地生长在阴影里,沉闷地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最后感 觉到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相像的地方的,比如那鼻梁都是高高的,眼睛都很大但 是眼皮却都较小。 有一次文竹忍不住问李健康:“你觉得鹿恩正和葛惠珍长得像吗?” 李健康咂吧着嘴巴看看文竹,最后阴阳怪气地对文竹说道:“真是神经病。” 文竹轻蔑地看了李健康一眼,她觉得这话从李健康嘴里说出来真滑稽。 “真不知道你整天都在琢磨什么。”李健康又说。 文竹不肯罢休,她说:“你别管我想什么,你就告诉我像不像。”李健康没 理她,摇着头进了卧房。文竹听见他说:“你们都是精神病,你们都对那个女人 有兴趣。”李健康在对文竹的不满中爬上了床,怀里抱着那个收音机。 和大熊在一起的时候文竹又问大熊:“你觉得鹿恩正和葛惠珍有没有相像的 地方?”大熊说:“我他娘的根本就没真正见过葛惠珍,她戴着那么大的墨镜, 我什么也看不到,她是水果街最神秘的人,没几个人真正见过。” “她很漂亮。”文竹说。 “她只露半边脸你也能看得出她漂亮么?” “我能感觉到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能感觉到。” 文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她在无望中大胆地决定亲自去和葛惠珍 谈谈这个问题,她幼稚地揣测,几不出门的葛惠珍说不定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近 在咫尺。 这一天文竹带着新鲜的桃子去看红香。文竹在红香的屋子里没找到什么活干, 于是便和她坐在沙发上聊起了天。红香的神情显得很清淡,话也很少,只是有一 句没一句地搭着讪。最后文竹终于说到了她的问题,文竹的问话方式显得极有水 平和艺术性。她拐着弯说:“惠妈妈,你不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我刚才看到了 红星集团的总经理鹿恩正,我以前不知道我们水果街还住着这样的大人物。”说 这话的时候她很细心地观察着红香,她看见对方的眉毛很轻微地动了动,文竹记 住了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而她听到的却是平淡如水的声音:“这有什么大惊小 怪的,鹿家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 “我听说鹿家以前特别有钱,是同州的首富。”文竹说。 “那是旧社会的事情了,现在也就只有老一点儿的人知道旧社会的事情了。” 红香说。 “惠妈妈说得对极了,我们年轻人只知道旧社会有三座大山,有许多地主土 豪资本家,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资本家什么样子。” “资本家也是人,没什么特别的。” “书上说,以前的富人家是可以娶很多老婆的,所以每个富人都有很多个儿 子,就是这样那些资本家还不满足,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越多越好,好能继承自 己的事业。” “你是听你母亲说的吧?”红香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望着窗外的,她看到 空旷的天空下几有只条电线孤独地悬在那里,几只鸟儿停在电线上。 文竹怔了一怔,她能从红香的话里隐隐听出一层含意,她觉得红香已经认出 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文竹也很希望红香能知晓这层关系,她很希望红香能够意 识到自己现在掌握着一个事关她和鹿家之间的秘密的事实,从而有所表示。文竹 的目光扫过红香的面庞,她想从她那裸露出来的半边脸上看到她内心的变化,叫 她失望的是她什么变化也没看到,她看到只是红香那止若死水般的表情以及潜藏 于这表情之下的平淡。于是她试探性地问:“惠妈妈还记得我母亲么?你们上次 在皇家饭店吃饭的时候见过。” 红香说:“我当然记得,你们母女长得很像。”红香的语气很平和,文竹从 中听不出任何内容来,于是她微微地笑着说:“别人也都这么说,我们母女是有 些像。” “不过你比你母亲的眼睛长得好,你是丹凤眼,你母亲却是桃花眼。”红香 说。 文竹在那一瞬间忽然很清醒地觉悟到自己不能太快地揭穿这个秘密,她觉得 自己对此必须有个更为详细的计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