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红香看破了文竹的诡计,她从容而精确地分析出文竹那天在鹿家小院前张望 的细节里潜藏着巨大的阴谋,她对那些有野心和阴谋的女人有着天生的识别能力, 她觉得她们有着许多共同特征,比如出身下贱,比如笑里藏刀,比如刻意谦恭, 比如目光中都有对生活的强烈不满和深深的恨意。红香很早就从文竹的身上感觉 到了这几点。在深夜的阳台上,红香远望着寂静地浸泡在九月之夜里的鹿家小院, 心里飘起一阵又一阵的阴郁,她依稀看见许多陈年往事飘散在街头巷尾,于是她 再次想到了那句古语:最毒不过妇人心。 对文竹心怀鬼胎的测想像一条巨蟒盘缠在红香的白昼黑夜,令她昼不能安宁 夜不能眠寐,她的黑夜里只有噩梦,她梦见文竹变成了传说中的灾女浑身喷射毒 瘴,一路哀歌,飘飘欲仙。她还梦到了多年前的丫鬟小梅,她梦到她跪在大树下 的阴凉里喝着浓黏的草药,最后她在那药味的腥臭和苦洌中被惊醒。第二天清晨 红香回想着自己的梦,她恍然间意识到这个梦也许是个不祥的预兆。 红香再次在自己的阳台上看到文竹在鹿家小院前徘徊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她透过帘幕之间的缝隙望见文竹和鹿恩正站在街道边说话,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 阳光从他们的头顶泻下来,流过他们的额头、眉毛合鼻梁,最后落在两张闪烁着 秘密之光的嘴唇上。晚年的红香认为,人的苦难来自于他们的命运,而传播苦难 的却是人的嘴巴。她注意到了文竹薄薄的嘴唇,与此同时她还注意到了鹿恩正表 情中急剧变化的惊异和茫然。红香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敏锐地判断出他 们的谈话和自己有关,和那些隐藏在那段过往尘事后面的秘密有关,和鹿家有关。 后来红香就看见鹿恩正和文竹一起朝街口走去了,挺着肚子的文竹走在前面,鹿 恩正走在后面,他们的步履显得平静和矜持。 文竹和鹿恩正来到了水果街口的亲情茶吧,那是一个刚从部队复员的残疾军 人开的小茶吧,里面安静如憩,光线黯淡柔和。文竹找了个靠角的位子坐下来, 因为天气闷热,鹿恩正脱掉了外面的西装,把衬衫的袖子也挽了起来,在他挽起 袖子的那一刻,文竹看到了他左胳膊肘的红色胎记,这让她立即联想到了葛惠珍 胳膊的上也有块红色胎记,于是她对自己说,难道胎记也会遗传吗?这时服务生 走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茶。 文竹说:“我怀孕了,不能喝茶,看鹿总喝什么吧。” 鹿恩正欠着身子说:“我随便,就绿茶吧。” 文竹说:“鹿总真有意思,说了随便,又指明要绿茶。” 鹿恩正有些尴尬地搓着手掌说:“喝绿茶习惯了,就对别的茶叶没什么兴趣 了。” “鹿总这叫用情专一。”文竹打趣地说。 白天茶吧的生意很清淡,整个厅里除了文竹和鹿恩正再无别的客人,这给他 们两人创造了一个适合谈话的环境。不过文竹觉得太安静了,她对老板说:“能 不能放点音乐?” 老板在吧台后面说:“您要听什么音乐?” 文竹想了想说:“就放点儿轻音乐吧,二胡独奏最好。” 老板找了一盘磁带,他把它放进录音机里,文竹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乐曲《春 江花月夜》。文竹和鹿恩正的正式谈话便是在那时而沉寂时而激荡的乐声中开始 的。 站在自家阳台上的红香不知道事关她和鹿家的机密是在纯美的二胡伴奏中被 文竹缓缓道出的,她抚着窗棂声音响亮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就像吞下一段不可挽 救的蓝色孽缘。 半个小时后红香再次看到了文竹,她看到她神色迷茫而难以琢磨地从街口走 过来回家去了。红香的心因为文竹那不可琢磨的表情而升起了恍恍惚惚的烟雾。 红香很想知道文竹到底对鹿恩正说了什么,她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对某件事情的强 烈好奇。这份好奇心使得红香认识到自己其实并未完全苍老,也并未完全丧失情 感和痛恨的能力。 红香对文竹和鹿恩正之间的谈话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之心,她认为文竹的用心 肯定是充满了恶毒的。红香觉得文竹和当年的小梅一样,出身卑贱但却心比天高, 外表谦恭但却一肚子坏水。在灰色的夜晚里,红香多次站在阳台上思考着文竹这 一举动的内容,她的脑海一度被这个疑问塞得满满的,那些问号像成千上万只紫 色的蝴蝶萦绕在她脑子里,它们的翅膀闪烁着零碎的玻璃饰片般的光芒。 数天后,文竹携着一大包中药来到红香的住处,她刚从医院回来,顺道来红 香这里看看。她的脸上盛开着孕期妇女惯有的苍白花朵,她对红香说:“惠妈妈, 我这几天可能吃水果吃坏了肚子,医生说要少些运动,所以我就没来看惠妈妈。” 她把中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很小心地在红香对面坐下,然后又说:“医生说孕 妇最好不吃西药,西药对胎儿有副作用,医生给我开了一服保胎的中药。” 红香对中药颇有研究,她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存放着用之不竭的各种中草药, 那是她的前后两任丈夫为了医治她怕见强光的疾病所付出的努力,她把那些草药 放在床下面,因此她的卧室充盈着好闻的草药香味。 中药给了红香某种暗示。 红香注视着茶几上文竹带来的中药,思绪中闪过许多道灰色的皱褶,这皱褶 叫她在隐约中看见当年她逼小梅喝下苦味难耐的中药的场景,她模糊地觉得历史 和现实的河流要在这里汇合了。 红香对文竹说:“我这张床单睡了快两个星期了,你帮我取下来吧。”文竹 不解红香的意思,她起身随她去了卧室,在红香那飘散着奇异香味的卧室里,文 竹帮她把床上的床单取了下来,那床单是白色的,中间绣着一朵巨大的紫色花朵。 文竹把床单抱在怀里,她说:“惠妈妈,趁着今天的太阳,我帮你洗了吧。” 红香说:“那再好不过了。我这几天腿上的风湿病又犯了,蹲不下身。” 文竹拿着床单去了卫生间,那里有一台新买不久的洗衣机。文竹把床单放进 洗衣机里,然后加水。洗衣机工作时发出哗哗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文竹愉快地想 起有本书上说胎儿在母亲肚子里能进行胎教,她想她的孩子一定能听见这水声。 为此文竹在洗衣机旁很陶醉地站了好半天。 文竹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洗后的床单从洗衣机里捞出来,床单吸饱了水,湿重 不堪,然后她把它放进了洗衣机旁的木盆里,她坐在卫生间的便池旁边开始漂洗 它。 红香在客厅对文竹说:“随便漂洗漂洗就行了,别累着自己。”文竹则说: “看惠妈妈说的,这点儿活没什么累的。” “你现在可怀着孩子,李家的将来全靠着你,有一点闪失都不得了。”红香 说着,走过来帮着文竹拧床单,拧出来的水滴落在水泥地面上,劈劈啪啪作响。 “惠妈妈别这么说,怀孕了也要多活动,医生说活动对胎儿有好处。”文竹 说。随后,她们合手把床单晾在了阳台的晾衣架上。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床单上, 从里面看那床单显得很稀薄,光线丝丝可见。 文竹站在床单中间的紫色花朵后面,她的身上因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色。 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红香说:“惠妈妈的床单真好看,可我就是不知道这是朵 什么花。” “那花是随便绣上去的,没有名字。”红香说。 “是惠妈妈您自己绣的吗?惠妈妈真是心灵手巧。” “在家没事情做,就在床单上乱绣。” “我倒觉得它像牡丹花。书上说武则天就特别喜欢牡丹,她的后宫里就全部 是牡丹花。” “武则天喜欢什么花我可不知道。” “牡丹是花中皇后,听人说旧社会有钱有势人家喜欢在花园里种植牡丹,他 们说鹿家以前的后花园就全部种着牡丹花。”文竹说着看了眼红香。红香觉得她 的目光意味深远,潜藏着巨大的但却脆弱的不良动机。 文竹口吐白沫地晕厥在阳台上的时候李健康正窝在床上听评书《白眉大侠》, 他丝毫没注意到文竹跌倒在地的声音。午夜十二点,当收音机里的所有节目都结 束时李健康还很奇怪于文竹没有回床,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朝卧室外看了一眼,他 看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可是他却没看见文竹,他想她肯定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客厅的沙发和床同样的柔软舒适。 李健康自言自语道:“在沙发上睡觉也是一样的,反正已经睡着了。”说着 他就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没有人知道怀孕的文竹仆卧在深秋夜晚冰凉的阳台地面上,水果街上一片静 寂,偶尔会有夜行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擦着地面而过,或者一只野猫凄然的叫声。 有人看见李家的阳台上彻夜透出微弱的灯光,他们认为那是李健康小夫妻因为疏 忽而忘记关灯,或者是有人在李家打牌。他们小声地对着那灯光诅咒道:“领导 的儿子就是不一样,他娘的晚上不好好睡觉,迟到了也不会被扣工资。” 文竹是在第二天凌晨被早起撒尿的李健康发现的,那时李健康被一泡晨尿憋 醒,他弯着腰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沙发上空空的,他忽然间想起了文竹,空沙发 使他意识到文竹并没有睡在客厅。文竹会不会出去了呢?于是李健康沿着客厅走 了一圈,他在门边看到了文竹昨晚换下来的皮鞋,他甚至把鞋架上文竹的所有鞋 子都数了一遍,他知道文竹总共有八双鞋子,现在那些鞋子一双不少地摆在鞋架 上,由此他判断文竹没有出门。 李健康最后想起了阳台,他走了过去,脚触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住在水果街中部的人也许都听到了李健康的那一声大叫。有人穿着睡衣跑出 房门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听见了李健康惊惶失措的喊声。 后来水果街的老妇人们私下说:“水果街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那样的叫喊声 了,叫得人心里直发麻。”她们由此联想到了多年前的宋家宝,她们说家宝死的 那天晚上宋火龙好像也是这么大喊大叫的。 被惊醒的人头发蓬乱地看着文竹被抬上大熊的小货车,车从狭窄的街道迅速 穿过,向着医院飞奔而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