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晚饭后,水果街上的人们习惯于在家收看电视,或者陪孩子做作业以及小声 谈论街坊琐事,听到李家传来打闹声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水果街上的人对吵架和打斗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兴趣。他们很快就分辨出那 是李健康和文竹吵架的声音,有人说了句:“李家是水果街的模范五好家庭,怎 么也吵起架来了,他娘的这年头没什么是真的了。”说这话的人是住在街中的张 永祥,虽然他患有严重的胃病,可这并不妨碍他忝列水果街上的最为愤世嫉俗的 人之首,他喜欢把他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上升到时代的高度。有人反驳张永祥道: “小两口吵架有什么稀奇的,你年轻的时候还不是经常和老婆光着屁股在床上吵 得整条街的人都睡不着吗?才几年你就装清高了。”张永祥看着反驳他的人,翻 了个白眼嘴里喃喃地说:“这年头,混蛋越来越多。” 有人注意到李家的吵闹声正在逐渐升级,他听到了花瓶碎裂时清脆的声音, 于是对旁边的人说:“看来他们是动真的了。”不一会儿有人看见李秉先从楼房 走了出来,绷着脸从众人身边经过。看得出来他也听到了儿子儿媳的吵架声。闻 讯赶来的刘主任跟在李秉先身后,挥着手驱赶围在李家小院门口的人们。他隐约 听见有人在光线黯淡的墙角嗤嗤地笑。 “别人家吵架你还笑,他娘的你是不是人?”刘主任对着墙角小声诅骂了一 句。 人们目睹李秉先用钥匙打开了铁门,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见了一声花瓶碎裂的 声音,这一次花瓶是被从窗户扔出来的,花瓶恰好砸在李秉先的脚边,溅起的碎 片散落在了李家大门口的每个人身上。 李秉先进了院子,可是他直到走到屋门前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屋门的钥匙,他 狠劲地敲了敲屋门,屋内的吵闹声并未因为李秉先的到来而平息下来。人们看见 李秉先焦躁而难堪地在院子里对着屋子喊话,而从屋里传出来的却是李健康歇斯 底里的回话:“你们都去死吧,你们这些混蛋,你们都想毁掉我们李家。” 张永祥在街道上小声附和道:“健康就这句话说对了。” 李秉先像只无奈的苍蝇一样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圈,而刘主任则不厌其烦地 拍着屋门上的玻璃窗告诉屋内的李健康两口:“你父亲来了,快把门打开。”一 只皮鞋猛然摔在了窗户玻璃上,刘主任听到李健康吼道:“都给我滚,谁也别想 毁掉我们李家。”刘主任颓丧而无奈地朝李秉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看到 李家大门口拥挤的人群前水果街街道委员会的人差不多全部到来了,他们自觉地 承担了维护秩序的任务,这一点叫他觉得很欣慰。 李秉先站在院子中央看了看刘主任,刘主任看到他的脸上浮现着难以抑制的 羞怒,最后他看到李秉先果断地挥了挥手,起先他揣摩不透李秉先这个手势的意 思,后来当第三声花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时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 是指挥人们强行砸门。 这个夜晚人们总共听到了四声花瓶跌砸在地上的碎裂声,事后人们说李健康 和文竹激烈的吵闹声正是从这第四声花瓶的破碎声后戛然而止的,与此同时离屋 子最近的刘主任听到了一声沉重而浑厚的倒塌声,像是人或者棉被跌落在地的声 音。他鼓起勇气再次爬上了房门上方的窗户,透过窗帘边的缝隙他刚好看到李健 康暴怒的脸,在他青色的额头上,血液正顺流而下。 院子的人立刻听到刘主任在窗台上大声喊道:“快砸门,快,健康受伤了。” 李家的屋门在众人的合力之下轰然仆倒,冲在最前面人们看见李健康站在门 后一米远的地方,半边脸庞和半边衣袖上都是血,可是人们却全部停在了门边, 他们很惊恐地看见李健康的手里捏着一大块花瓶的碎瓷片,白色的瓷片上鲜血正 在滴落不止。 刘主任连忙上前对李健康说:“健康,你受伤了。” 李健康一动没动,扬起了手里的瓷片,他说:“你们都想来毁灭我们李家的, 你们他娘的没有好人,可是你们谁也毁灭不了我们李家,谁要毁灭李家我就要叫 他死。”李健康说到死的时候刘主任才恍然想起文竹,他的目光越过沙发巡视了 一遍整个客厅,在沙发的扶手边上他看到了文竹的半个肩膀,很显然文竹卧在沙 发后面。 围在李家院子外的人听见刘主任突然尖利地喊了声:“李健康,你把文竹杀 了吗?”接着他们就听见了李健康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我要枪毙她。哈哈哈 ——” 水果街的年轻小伙子在李健康的笑声中勇敢地冲进了屋子,有人趁机从后面 抱住了李健康并夺下了他手里的瓷片,满身是血的李健康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他大笑着被人们拉扯到院子里去了。刘主任第一个冲到沙发后的文竹身边,他很 敏感地把手指伸到文竹的鼻孔下试了试。旁边立即有人问:“怎么样?”刘主任 说:“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这时候,救护车响起凄厉的笛声开进了水果街。 回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的深秋水果街上的这个夜晚,人们无疑会对救护 车顶上那闪烁着的蓝色灯光以及笛声记忆犹新。他们目睹着救护车消失在街口, 然后在漆黑的秋夜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语调沉重 而多沧桑,忧郁而飘忽,他们念叨着人世无常而彻夜无眠。这似乎已是水果街的 特有习惯,在出事者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之前,他们是不会撇下好奇之心而入睡 的。 天亮之前刘主任带回了结果。 刘主任小声地说:“死了。” “谁死了?”有人问。 “文竹死了,还能有谁死了。”刘主任说。说着他朝街道委员会的小房子走 去。人们发现刘主任的脸上挂着某种悲凄,有人轻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文竹 死了你悲伤个屁呀。” 文竹的死讯传播得很快,它伴随着第二天黎明的秋风很快传遍了水果街的每 个角落。所有人都张大嘴巴问道:“死了?”他们的表情是那种经过夸张处理的 怜悯。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说李健康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 “李健康被警察带走了,他会不会被判死刑呢?”有人询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还以为这是十年前吗?”插话的是张永祥, 人们从张永祥愤慨的语气里联想到了什么,有人提醒说这是报应,李健康的报应。 水果街的住户在无意中想到了当年被李健康一棍子打死的宋家惠,他们小声唏嘘 着:“李健康手里有两条人命,是两条呀。” 水果街上的人静候着政府对李健康的宣判,那段时间他们目光时时不离水果 街口的水果市场,他们很希望能从李秉先憔悴黯然的表情里发现什么细节,而李 秉先垂着脑袋走过街道的青石板路,无声无息。 数天后的一个午后,人们看到一辆警车开进了水果街,这辆警车没有拉警笛, 而是很悄然地停在了街中间的李家小院前,先是警察从车上跳了下来,紧接这他 们看到了李健康。 李健康回来了。 李健康没有被判死刑,他回来了。这个消息不啻于一枚炸弹在水果街的街中 爆炸。 “他为什么没被判死刑呢?他杀了人呀。”有人问。不用说,首先提出这个 问题的正是那个以愤世嫉俗著称的张永祥。 一向颇为谨慎的刘主任给了张永祥答案,他神秘兮兮地说:“李健康是精神 病,精神病人杀了人是不能随便被枪毙的。” “精神病不能被枪毙,他娘的这是什么法律?精神病杀人了不能被枪毙,正 常人倒是比精神病人更该死了。”张永祥喃喃自语着,“这不是逼我们都去得精 神病吗?” 李健康回到水果街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水果街的好事者对李健康是否患有 精神病都保持了沉默,人们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似地意识到李健康原来真的患有精 神病。 “有些精神病人平常看起来和我们正常人一样,只有在特殊时间才会失去理 智,李健康就是这种精神病人。” “李健康八成是被当年那一棍子打成这样的。” “不是八成,是肯定,小时候的李健康是个多么机灵的孩子。” 水果街的好事者在谈话中简约地回忆了李健康的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 了李健康的童年,李健康的童年像片枯黄的叶子在他们眼前飘了又飘,显示了生 命的无常和残忍,一个原本聪颖而机灵的孩子如今变成了精神病人。 最后他们谈到了李家的这次事故,这也是目前水果街上的人最为关心的问题 :文竹是个贤惠的媳妇,李健康为什么会用花瓶砸死文竹?这个问题在那个秋天 成了水果街上的焦点问题,参与打探和求证这个问题的人遍布水果街的街头街尾。 有一天,驾驶小货车的大熊从街口经过时看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大熊停下 车后对一个年轻女人说:“你们又在嚼谁家的舌头根?你们这些人,吃饱饭后没 事做,真是应该给你们每人一个驴锤子让你们搓弄。” 年轻女人拍打着大熊的车门说:“娘们儿的事情关你屁事,人家可说李家的 事情和你有关呀。”年轻女人的话是无意的,在往常她经常和大熊开一些不着边 际的玩笑,可这一次她却发现大熊的脸色在骤然间变了,她看见大熊咬着牙一边 启动车子一边对她说:“这话谁说的?他妈的我告诉你,少乱说话。”大熊的态 度吓了年轻女人一跳,她跳着躲开了大熊的小货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对着车尾吐了口唾沫说道:“狗日的说不定还真有关。” 没人知道水果街上是谁最先把大熊和李家的事情联系起来的,可以肯定是关 于大熊和文竹之间曾有暧昧关系的流言不胫而走。人们看见大熊常常站在水果市 场门口神情焦灼地吸烟,他的目光和动作都充满了某种不确定的烦躁。以后的日 子里水果街的人发现大熊一改往日的脾性,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保准和大熊有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坐立不安的。”张永祥下结 论说。 事故发生在那年初冬的某一天,这天中午上班之前,正在吃午饭的人们听到 一声巨响,水果市场门口正在装卸火龙果的工人惊奇地回过头,他们看到一辆小 货车撞在了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旁的电线杆上,驾驶室的玻璃全都被震碎了。 “大熊的车,那是大熊的车。”有人喊道。 大熊出车祸了。 半天后大熊死在了距离水果街最近的医院,医生说大熊的肋骨穿进了肺脏, 谁也救不了他。大熊的尸体被直接运往殡仪馆,大熊的妻子和老父亲去殡仪馆送 了他最后一程,他的骨灰盒被带回水果街的那天,同州城落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 场小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