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 二 开口之前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见父亲。 但我真喜欢这种感觉。 坐完汽车又改坐火车又搭乘汽车,这种折腾很有趣。 翻过高高的秦岭到了西安,走过关中平原又进了深山又要翻越秦岭——眼前的 秦岭和我们刚刚走出商州的那座秦岭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却让我想不通,我 的父亲就夹在这座秦岭和那座秦岭之间,而我们的相见竟然需要十年。 十年,让我在尼姑庵里长大,白天黑夜没什么不同;十年,让我成为蝴蝶少年, 期待幻想都一样。 我还喜欢那座林中小镇,喜欢它的名字——溪水坪。 它是1966年的时候由于国家森林开采的需要应运而生的林区小镇,一条弯弯的 小溪从它的边边上缓缓流过,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木板房,上面竖着粗粗细细的 烟筒,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像童话。 我和式微妈妈就在那里下了车。 式微妈妈找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筒喊了几句话:找古居,告诉他,他的儿子 来了,就在溪水坪车站。 几个小时之后,就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高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式微妈妈叫住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父亲! 是父亲。 是我梦里念想过的父亲。 看见他我就突然想起自己该长什么样子啦,一定是那样的高鼻梁,一定有那样 智慧的额头,一定有那样尖尖的略微往回勾的下巴;假若我不是这张“狼挖脸”, 我的下颚一定也像他,有优美的舒畅的弧线;我的脸颊一定也像他,长与宽都是那 么适中,将来我老了脸上也会有他那样的皱纹,他那样疏密错落浓淡相宜的胡须; 假若我的嘴唇没有因为受伤而往上翻,也一定是他那样极坚毅地紧闭着,笑起来很 灿烂,不笑时很忧郁——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他的笑和忧郁——它让 我明白了,其实父子之间也可以不见面或者少见面,其实父子是相通的,父与子从 来就不曾孤立存在,他们从来就长在一起。 父亲捧着我的脸,仔细地捧着,仔细地看着,就好像怕它突然间会……会…… 会……会怎样呢——父亲?看清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名叫商痕的生在尼姑 庵长在尼姑庵的……你的儿子,我已这样伤痕累累了,伤痕累累的这一张脸难道还 怕它会……再次……再次……伤痕累累?! 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脸。 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里有千万声呐喊,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知道眼前站着的是父亲。 式微妈妈说:“这是他三岁时……受的伤……一只狼……咬了……抓了……就 ……” 开口之前,泪水就在眼底旋转。 父亲的眼泪比我来的还快。 我知道这眼泪一定有他的自责和悔恨,我还知道他爱我 .多好呀!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大太阳底下紧紧地抱在一起。 父亲无助的忧伤的样子像我。 我老成的就像苍茫的父亲。 我们就这样,在1981年的相见里,流我们自己的……相同的……一模一样的… …泪。 我们就这样,不需要任何表白,互知心灵的声音,互有感应的讯息。 我们甚至能互相解开对方的密码。 因为我是儿子。 因为他是父亲。 开口之前父亲先背起了我:“儿子,我背你走,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开口之前父亲对我说:“儿子,记住这条山道儿,爸爸今天忘记带酒壶了,明 天你就走这道儿来给老子打酒去!” 十二年了,我终于有了父亲;十二岁了,我终于有了父亲的后背。 伏在他的后背上,紧贴着他厚实的脊梁,我感到真正的暖流冲击着我的心扉, 我的生命,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精神,我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所有的一 切,都和我此情此境之中紧贴着的这个人有关,都是他给予的;我看见他有白头发 了,他的脖子上有晶莹剔透的汗,滴滴嗒嗒的,从他的后脑勺从他那丝丝缕缕灰灰 白白的发梢流下来,我忍不住用嘴去接,那么苦,那么咸,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滋味? 伏在他的后背上,我竟能听见父亲的心跳,我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这 一刻的我和他是生命的重叠,时空的重叠,想像的重叠;我闻见了父亲身上散发出 的特殊气息,就像我在不久前的仲夏夜,在我还是蝴蝶少年时所做的……那个…… 奇怪的梦,那个被人骂做大流氓的体育老师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我曾在痴痴迷迷 的睡梦中脱口而出喊那个老师为父亲。而此刻,我竟然又闻到了那种味道,我才知 道,我曾经多么迷恋那个仲夏夜,我曾经多么需要一个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我终于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