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 四 会流眼泪的红蜻蜓 式微妈妈教我管钟望尘叫尘叔。 靠近樱桃谷的地方有一片河谷,是由汉江的支流冲积而成的小三角洲,有一大 片高低错落的木板房,驻扎着尘叔和他的基建队。 每天一大早,就有轰轰隆隆的车队拉着头戴安全帽的基建工人,辗过碎石铺就 的甬道驶往几十里地的施工工地,他们是森林采伐的保障部门,是开掘新的采伐点 修房起灶安营扎寨的先头兵。 尘叔的修理铺就在基建队最幽闭的地方,对面是车库和仓房,一大片布满青苔 的空地围成一个小院,中间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是尘叔用他自己的寂寞踩就的。 尘叔就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木板棚里,整天干着修补汽车轮胎、拾掇电钻、油锯、 喷泵的活计。 式微妈妈告诉我,尘叔的女人就是秋晓。 式微妈妈要我管那个留着一条长辫子的漂亮女人叫……暂时先叫……秋姨。 早就听说她以前也学过几天话剧表演,现在又知道她还参加了林区的文工团, 成了这里的台柱子,还又学会唱秦腔。现在林区文工团已经解散,演员或者被其它 的专业剧团挖走或者自找门路调走或者就地改行。秋姨是为她的男人而留下来的, 起先分在采伐队开绞盘机,后来采伐队往林深路高处开拔,越走越远了,让她顾不 了家和孩子,就又调到离基建队最近的十八里苗圃,晴天在山上采集树种,雨天在 苗圃里哺育树苗。 站在我父亲的木屋前,可以居高临下看见尘叔的小院。 站在我父亲的木屋前,想像就会丰满了翅膀,飞掠过纷纷纭纭重重叠叠的时空, 清晰如昨体会最寻常的日子,瞅见那一家子人,瞅见四季孤寂的青苔小院如何被他 们的孩子——我的名叫商彤的弟弟踩出小鹿蹄印一般的图案,而悠悠扬扬的秦腔又 怎样从秋姨秀发飘逸的轻曼中斜斜地迤出,笑弯了尘叔的一双眯眯眼。尘叔的妻子 平时就住在十八里苗圃,儿子在溪水坪的林区小学住校,现在正逢暑假,他们一家 就在这里团聚。 尘叔常年都在木板棚里干活儿,只在妻儿到来的日子里,在儿子的欢声笑语里 把活计拿到屋外的空地上去做。好像那小院布满了青苔也布满孤独和寂寞,好像只 是为了每年一次铺展在阳光下的这个日子的到来,这小院才年复一年阴郁潮湿地存 在下去。我和式微妈妈都惊诧于尘叔身体的虚弱和脸上不长一根胡须的苍白,总觉 得那张脸就像瓷做的像面捏的像白纸剪出来的,式微妈妈说那是常年不晒日头常年 呆在木板棚里腻白的,父亲听这话时正在一旁往双管猎枪里塞火药,瓮声瓮气地说 了声:“他可是个大好人。” 就在那一天,就在我和式微妈妈初来樱桃谷的那一天,父亲领着我穿过草甸子 穿过山林,来到山顶上那座茅草庵里。这是父亲守林的嘹望哨,站在这儿,可以看 见对面山上有没有火灾险情,有没有熊瞎子在远处的新生林里糟蹋树木。父亲有一 架专门用于森林守望的高倍望远镜,透过它,可以清楚地看见山下的樱桃谷,看见 式微妈妈坐在木屋前的树桩上梳头,她刚刚起好开头还未及织起来的竹签毛线就放 在脚边的竹篮篮里,她的表情很平和,似乎无忧无虑无悲无喜,又似乎心冷似铁心 字成灰。就在这里,就在那一刻,我的望远镜瞄到了……琴姨。她是我的母亲我比 谁都能最先认出她,可我为什么看见她时会这样……平静?她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 几百倍,比我在心里揣摩了千遍万遍的影子还要美。她也在梳头,她的梳头和式微 妈妈是那样的不同。式微妈妈神态安详举止高贵,像莲花座上手持净瓶杨柳枝的观 音,静穆,仁厚;而琴姨不同,琴姨柔情似水,婷婷婀婀,袅袅娜娜,像静卧从容 的处子,像坠落凡间的精灵,更像水边浣纱的织女——梳子拿在手中,竟像是拿捏 着一枚浪漫怡然的金梭银梭,穿梭于黑发之间一如穿梭于经纱纬线,那黑油油的锦 缎实在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如墨如诗,说不完的风流,道不尽的标致。 然后我就看见了商彤。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我看到商彤的情景。 他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痛他痛,我疼他疼,我知他知。 假若我看见了他,他也一定看见了我。 虽然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骑在尘叔的脖子上玩那种高空架大马的游戏,但 他一定也看见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看他,知道我在乎他的幸福。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还骑在他父亲的脖子上玩那种高空架大马的游戏,他一定是 个被娇惯被宠爱的人。这样的游戏我一辈子都没有玩过。他的父亲那样气喘吁吁, 那样单薄,苍白瘦弱,但他又是那样有耐心,那样从里到外的开心,咧开嘴,皱着 鼻,眉毛眼睛都笑成月亮弯弯。 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是一个幸福的父亲。 而我的弟弟商彤更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这样的幸福让我望尘莫及。 这样的幸福让我看了只想流泪。 我说过,十二岁的我是一个蝴蝶少年,看见我的弟弟商彤我却变做会飞的红蜻 蜓了。我发现我是真的在水面上飞,水面那么净,是硕大无朋的镜子,我一遍又一 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那么美,那么漂亮,脸似红红的熟透的苹果,眼睛是秋 天里的黑葡萄,鼻子是玉雕的是绝无仅有的琼崖,嘴唇是五月樱树没有挂果的梦。 可惜这是商彤。 可惜这不是我自己。 我是这样在乎我所看见的他的样子,这和我看见父亲时是那样的不同。 看见父亲我只想到我应该长成这个样子,看见商彤我只想哭——我和他已不仅 仅是熟稔——我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原本就是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双胞胎会是什么感觉,假若他们也像我和商彤,一生下来就被 拆开,将来见面了会怎样,会不会也像我? 我是一只会流眼泪的红蜻蜓。 我真的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