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 十一 劫灰 我不知道是谁偷听了妈妈和尘叔的谈话。 是山野的风还是林中的鸟?或者是涛声不断的红松林,将我们的心灵秘语一字 不漏地听了去再四散传播;或者是我和商彤在某些方面长得太像了,已经到了纸里 包不住火的地步。 反正,第二天,尘叔所在的基建队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商彤是亲兄弟。 他们饶有兴趣地把我俩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又一遍,看眉眼看神态看肌肤的纹路看 头发的旋向,就差了让我们头对头脸对脸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折折叠叠,重重合合 ;或者,像电影《三滴血》里的糊涂县官一样拿一苗针端一盆水滴血认亲。他们终 于得到了那个让他们莫名惊诧莫名激动莫名开心的答案:我和商彤是一个模子浇铸 的一粒种子种出来的双胞胎的兄弟。 式微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 怒气冲冲找上门:“秋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偷了我的男人 还要把孩子生在我的家里?还要把孩子送给我?最后……你又要了回去?你是想让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你是想拿这件事来羞辱我对不对?你是想让孩子 们永远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对不对?”穿白色衣裙的妈妈一面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护 卫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一面从容不迫地梳理她那披散着的没来得及编成辫子的长发, 她眼里的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镇定自若的态度,她那长发飘逸遗世独立的风姿, 深深地刺痛了式微妈妈,她扑了上去。突然尘叔出现了:“我看谁敢动我的女人和 孩子!” 式微妈妈一脸的愤怒和失意,在尘叔洪若钟鸣的喊声里,在她的对手秋晓羞辱 交加的悴心里,在我和商彤不约而同、突然而起的哭声里划过去,划过去,划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离开,离开了樱桃谷 ,离开了森林,离开了父亲和我。 而尘叔,也是在那个黎明时分,把自己挂在了樱桃谷挂在了我父亲的木屋前的那棵 歪脖子树下。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正好去山上的嘹望哨所守夜,几乎一整夜我们都在追逐一头 四处逃窜的野麂。天大亮时,我们肩挑着捕获的野麂往回走,却看见基建队正准备 上班的人群,把樱桃谷的大蒲扇口给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我妈妈秋晓油 光水滑的辫子已经散乱,她正披头散发地想撞开密不透风的人墙,往父亲木屋前的 那棵歪脖子树下扑。没有人给她让路,所有人都在向她吐唾沫。她不顾一切地往前 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前撞,人们说:别理她这一套,就是这狐狸精把她的丈夫 逼到歪脖子树下伸长了舌头做绿头乌龟的,这狐狸精就会玩这套假惺惺的骗人的把 戏……可怜的妈妈,似乎豁出去了,用头使劲地撞着,眼泪鼻涕模糊了一张俊脸。 她终于晕倒在黑压压的人墙后面,像一个凝固的、聚焦的电影镜头,缓缓地跌落成 一副花枝乱颤摄魂夺魄的模样。父亲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自己 的女人。父亲肩挑着猎物,斜挎着粗粗笨笨的双管猎枪,父亲一脸的英俊,一身的 英雄气,父亲抱起了自己的女人。 父亲像一座山一样劈面而来。 父亲的山撞开了坚不可摧的人群,哗哗啦啦,惊掠起一道道敏锐关注的目光, 长长的一百米路面,长满惊谔的眼睛。 尘叔竟然在我父亲的门前上吊了。 尘叔的女人现在终于躺在我父亲的怀里了,软绵绵的身子黑油油的头发惹人艳 羡,而尘叔却只有吊在树叉上的份儿,一双眼睛怒睁着,好像死不瞑目地留恋,又 好像瞠目结舌地惊惧。 父亲把他的女人平放在树下的净草上。 父亲起身去关上了尘叔狰狞空洞的一双怒眼。 长长的绳结打开了,尘叔沉重地轰然倒下。 妈妈醒了。 惊天动地地哭号。 赶紧为尘叔设置灵堂。 就在父亲的木屋前。 我去山上砍来翠柏松枝,又采来一大捧野菊花,父亲亲自为尘叔净身并且换上 他自己珍藏多年的一身毛料衣服,妈妈一直在哭,昏昏沉沉,晕过去好几回。 就在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式微妈妈。 找遍屋子已没有她的东西。 父亲说:“可能你……妈妈……式微妈妈天没亮就走了,她怎么就没有看见门 前的树上挂着……尘叔?” 父亲说:“也许是等她走了之后你尘叔才去上吊的,看不见眼前的死亡是你式 微妈妈的造化,好人呀,连尘叔也不愿意去吓唬她,让她安心走吧,这一走呀,一 河的水都通喽!” 可我分明记得昨天,尘叔是怎样冲着式微妈妈大喊大叫:“我看谁敢动我的女 人和孩子!” 式微妈妈当时的样子好可怜,好尴尬。 现在尘叔已经走了。 式微妈妈也许是永远地离开樱桃谷了。 木屋前只有死去的尘叔和妈妈的哭声。 父亲看着妈妈又看着我,叹了口气:“好人都走了,就剩下有罪的人了。我们 收留你……妈妈和……商彤吧!” 商彤?!商彤哪儿去了?! 这才发现商彤已不知去向。 好像从早上从我们发现尘叔死的那一刻起,就再没见过他的人影。 妈妈急火攻心,又晕了过去:“彤儿,彤儿在哪里?一整天了,咋不见我的彤 儿?彤儿怎么还不回来呀,彤儿!彤儿!!我的彤儿呀!!!” 妈妈咬牙切齿地喊:“如果彤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只有我来安慰她:“不会的妈妈,彤儿可能害怕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 前的现实,这会子肯定在哪儿躲着呢,故意让我们找,故意让我们找不见。” 我有点想起来了,刚才我去河谷的草甸子上采花的时候,似乎看见不远处的灌 木丛里有他的影子,就那么一闪,细瞅又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只顾一味地自责 和悲伤,偏偏就就没有想到去灌木林里找一找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