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二 佛界 上路的时候我带了两瓶酒。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记得,在十四年前的山林里,他那嘴甜心憨的儿子,在尽 情享受了父亲狩猎而来的山珍野味之后,咂吧着满嘴的余香时说的那些话:长大了 我给爸爸挣钱打酒喝。那时候父亲喝的是烈性的包谷酒,散装的,盛放在溪水坪食 品店的酒坛子里,五毛钱一斤。那时候父亲最梦寐以求的酒是六十度太白和秦川大 曲。今天,我给父亲带回了享誉中外的茅台酒。 上路之前我先抽空回了趟商州,拜见了式微妈妈。 十四年前,我离开樱桃谷 ,就从父亲的悲伤中回到式微妈妈的绝望里。 那时候,式微妈妈总也接受不了爱情的失败与愁怀无托的凄凉境遇,在她任教 的那所乡村小学,她是一夜间就萎靡成不堪一击的黄脸婆,所有的美丽与高贵,所 有的属于知识女性的优雅和书卷气,都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在无休止的恍惚与惊悸 之中,她竟无力胜任她曾经驾驭自如的工作,最后只得带着满脸的憔悴和通身的疲 惫从特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一头白发的她,默默地忍受着人们对她的侧目冷看, 惊谔间,她那因婚姻的失败而一蹶不振的事实,就成了任公众嘲弄的活靶子。 我曾经在无数个黑夜和白天,亲眼细瞧着式微妈妈的忧伤,亲眼细瞧着那些剥 蚀她生命的磨难与愁苦,是怎样一天一天郁积在她对自己的无望、对生命的无奈之 中;我还目睹了式微妈妈的失意,目睹了她因为痛失所爱而从自强自尊的颠峰无限 坠落的过程,目睹了是什么日积月累压榨着她,又是什么终日凝结在她的眉头,承 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把她拖垮。 好时光从此荒芜,式微妈妈勉强在小学校的阅览室里谋到了一份填写卡片发放 图书的工作,养家糊口,供应我读完初中又念上高中。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送我去车站,汽车徐徐开动时她才嗫嗫嚅嚅对我说:“寒假 回来的时候,去一下西安的兴善寺,给妈妈请一尊观音回来。” 观音?!式微妈妈会信观音?! 我无比惊谔,不敢抬眼看一看她的脸,也不相信她说的会是真的——难道,我 的式微妈妈,她真的需要这种入禅入道的精神皈依? 式微妈妈说:“你考上大学了,我这一生也快交代完了,再也无所思无所想, 无怨无悔了。我想找个清静一点儿的地方呆着,可惜找不到。青灯古刹是太奢侈的 梦了,找不见,又去不了,我只好夜夜在佛前跪起。” 那一瞬间,我哭了。 式微妈妈却在这样一些由儿子带给的抚慰里,落寞着一颗如莲的心。 此刻,已是1995年。 此刻的我,已是读完了大学又参加工作的儿子,我静静地站在式微妈妈的面前 :“呵,妈妈,我想,我想回樱桃谷,我想去看我的父亲。” 式微妈妈正在佛前打坐。 一柱青烟,一盏青灯。 她的世界是佛,我似乎再也走不进。 在忙完了她的佛事之后,式微妈妈看见了我,安静从容,眼里的平静和淡定, 让人永远也捉不住她的过去。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甚至在这一刻,都 不能够从莲花座上醒过来,她还沉醉在她的佛心里。 “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默默地看着我。 好像早已忘记俗世,忘记活在凡界中的儿子,忘记樱桃谷。 我有点想哭:“妈妈,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这才醒过来了,打了个寒噤:“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吗?” 我说:“妈妈,我要回樱桃谷去了,我们很多人,都是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 要去樱桃谷,去那片林子采访。” 她这才听明白了:“噢,喔,哦,回樱桃谷呀,很多人吗?好哇,好哇!可以 见你父亲了,对吧?” 我说:“十四年了,突然又做梦了,突然觉着挺想他的。” 我诚惶诚恐,我在等待式微妈妈发脾气,等待她说:你有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 父亲,他做错了一切弄毁了一切。以往她是这样的,她心里有气啊。可是这一刻, 她却出奇地平静,令人难以置信。 式微妈妈说:“去看看他吧,十四年了,早应该回去看看了,看看你父亲,看 看你母亲,看看你的商彤弟弟。” 式微妈妈说:“一生的爱,真的是很难说出谁对谁错的。有时是因为惑,有时 是因为不惑,有时只因为年少轻狂。你的父亲血气方刚,那时候他需要爱。” 式微妈妈说:“我和你父亲之间只是阴差阳错,尼姑庵是他的劫数,而我又陷 进了尼姑庵的传说里走不回去,更何况他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乖巧的女人的,他爱 的是秋晓。” 我知道,这一刻我什么也不能说,不必说。 我也知道,在式微妈妈的苦难里,一切抚慰的话都显多余。 式微妈妈是独自品尝了苦难又品味出心得的一个人。 她似乎已经成佛。 临走的时候,她问我:“给你父亲买酒了吗?” 我说:“买了‘茅台’,花了一篇小说的稿费呢!” 式微妈妈说:“就怕你父亲认不出你了?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商痕’一经过 整容,就不再是‘伤痕’了。” 式微妈妈笑得诚心诚意:“来,过来!让妈妈仔细瞧瞧,看看恢复得好不好, 看看有没有你父亲年轻时漂亮。” “我就是照着父亲的相片做的样板嘛!”我说:“三年前我刚做完手术,还没 有完全恢复呢,那个留洋归来的美容博士就洋洋得意了,说我是他最骄傲的作品, 说这是他做过的最成功的整容手术呢!” 式微妈妈说:“儿子成了作家,当父亲的也鸟枪换大炮,不用再喝散装的老白 干了,你父亲他一定会高兴的,你妈妈和商彤也一定料想不到。”说到这里她神色 黯然:“但愿你和商彤会一模一样。”她的眼睛潮湿了:“一模一样的漂亮,一模 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让人心疼,一模一样的好命。” 最后,式微妈妈从里屋的核桃木箱子里拿出一件驼色的毛背心:“这是81年第 一次领着你去樱桃谷时,给他起了头织的,当时一气之下就拆了它,后来想通喽, 就又给他织好了。还是他最喜欢的鸡心领,还是他最爱的驼毛线,我知道他最稀罕 这样的毛背心。”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不知道他现在还稀罕不?他可能再也不 稀罕了,但是,那是我欠他的呀!”式微妈妈哽噎难咽:“他欠我一世夫妻的情意, 我欠他一件毛背心。” 呵,可怜的,可怜的式微妈妈! 凄然一笑,式微妈妈抹出一把的眼泪:“傻小子,你不知道,你父亲年轻时候 有多好哦!那时候他是一座山呐,又高大,又冷峻,又稳重,沉甸甸地,让人爱在 心里。” “可是现在——”我抢白她:“他抛弃了您,他毁了您的一生。”我说:“您 看看您自己,刚刚五十出头,就白了一头的发,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而且膝盖和 腿——” 式微妈妈止住了我的话。 我想说,她的膝盖由于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在佛前跪起,已经长出了硬硬的茧 子和厚厚的死皮;我想说,她的腿由于长时间蜷跪,血流不畅,不仅变形,而且风 寒湿热,患了严重的寒湿痹。 我想说,这些都是父亲给害的。 只是这些话我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去讲了。 面对式微妈妈的佛堂,面对她信赖佛光信奉神明的那一份虔诚,我突然发现我 所看见的已不是那个在情海浮沉中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的失意老人,而是一个达观脱 俗的睿智长者。 那些讲给俗人听的话,那些是是非非,我只能永远地咽到肚子里去。 我在泪水滂沱之中告别了式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