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殇 四 桃愁杏怨 张满贯为“一萼红”搭起的舞台依旧是十六年前杏林里雕梁画栋的模样。 只是舞台上载歌载舞的戏子却已是十六年后的新鬼。 似乎是在赶赴“授生司”之前许了心愿的,告知了来生的相约,却苦于在转轮 台下的孟婆亭里贪饮了几杯“醧忘”茶,前事尽忘,不辨东西,六道轮回之后,醒 来已是前世荒洪,后世糊涂。 又似乎是在黄泉路上久久守侯,轮回道中苦苦寻觅,遵从最依稀的记忆也难舍 他的样子,唱尽世间每一出戏都无从找到新的角色。 从杏黄到“一萼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忘记?为什么可以忘了自己,却未敢 忘记谁是郎君? 对张满贯,因为望穿秋水的等待和荡魂摄魄的寻恋,他相信前因后果,红尘法 轮;对“一萼红”,因为天设地造的女儿心和徽歌卖醉的戏子梦,他等待捧红他的 男人。 而满园的杏树却在一夜间重生,成全了张满贯与“一萼红”的一段神话。 只是若干年后,当张满贯的儿子张灯也找到了久候在命运一隅的另一个新鬼— —他的娇蕊,他的小桃红,他的桃花丽人,并且为此而伤残了自身痴碎了心魂时, 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原因来诠释前缘已定的命运。那杏子树的生生死死,那满园清凄 与歌浓旧酣人不眠的强烈反差,杏黄与“一萼红”哪个是真?“一萼红”与小桃红 哪个又是假?哪个是荒诞离奇的白日梦?哪个是离奇荒诞月下寻?哪个是曾经的永 远?哪个是永远的曾经? 最真实、最可考证的细节莫过于军阀混乱之时那个恃强傲物的恶人的横刀夺爱。 那是一个好男色的军阀首领,前半夜里看了“一萼红”的表演,后半夜里就掳走了 台上的俏佳人。丢在张满贯面前的是沉甸甸的一千两银子,却从此空了舞台,绝了 念想,破落的不仅仅是万贯家产,更是情境的孤绝和精神的逝伤。 留给张满贯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和追悔——假如他和“一萼红”没有去了西 安城,假如“一萼红”不是过分迷恋戏曲舞台并且立志要唱红西安,但是事实是假 如他们不离开商州,又怎能躲得过众目睽睽?又怎能继续他们惊世骇俗的人鬼之恋?! 桃愁杏怨,另一段缘起,张满贯的儿子迷上了小桃红。那小冤魂也许只是为了 等待那个名叫张灯的小儿的成长,也许只是黄泉路上迷失途径,枉死城里耽搁太久, 或者也是错把孟婆当乳娘,一口气吞咽了太多的“醧忘”。等到她变做娇蕊变做小 桃红时,她不仅忘记了前尘旧事,更不知后世恋寻。她甚至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也 没找到他,痛生死,伤别离,残留着的除了心魂俱伤,便是妄自嗟叹:竟然错了那 么远,那么久,那么多年! 拿什么证明自己曾经是娇蕊和小桃红,曾经是桃花丽人陈姨太,曾经嫁了身经 百战的将军? “噢,张灯呵,你说,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你喜欢吗?喜欢吗?” “噢,张灯,张灯呵,且看我粉面俊扮,且看我披挂戏装,且看我打看箱笼。” 张灯知道娇蕊有整整一箱子的戏装,裙钗粉黛,珠翠头面,挟裹着乱世华年, 存放在红樟木的箱笼里;张灯也知道,娇蕊曾经多么珍重,珍惜,珍存,那一箱子 的宝物是重如青春的价码,印证戏子的心泪。 锣鼓沉寂,弦索凄迷,竟然是了却愁怨,竟然是尘世苦短,竟然是最奢华的细 碎,竟然是最温情的片段,竟然是痴缠梦迷、桃红万点愁如海的美丽,竟然是花蜜 香稠的动心——好梦随春远啊! 轻扶箱笼,芳思交加,回肠婉转。 此时的娇蕊只有一个心愿:打开箱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