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二 风飘飘 云飘飘 水飘飘 这个早上没有红玫瑰,但是钟望尘带上了他的一颗心:“秋晓,我爱你!我要 娶你!”这个早上有着春寒料峭,但秋晓却感受到了最火热的爱:“哦,望尘,我 愿意!愿意!!” “多好啊!”他说:“多好啊,秋晓,你终于长大了,生日快乐!” “多好啊!”她说:“多好啊,望尘,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秋晓,我是钟 望尘的小妻子。” 他们沿着墓园中的青石小径往外走。 他们沿着院墙外的狭陡坡道往外走。 他们沿着小树林的夹花小路往外走。 忘不了一声笛韵里奏出的少年心愿,它滋润了一个水粉画里的梦幻,为他长大, 为他美丽,为他走出墓园芳菲。 忘不了一把红纸伞下的 声声慢的呼唤,望断红尘,断句《蝶恋花》,缘起红 纸伞。 忘不了那些告别哑女的日子,愁无限,人清瘦,自痛自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 词,岂非只是他的婉约他的苦心调遣。 “噢,秋晓,我们就这样走进千古流传的爱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走进 了亘古不变的梦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从心灵到心灵走到对方的眼睛里去了, 对吗?” “望尘,哦,望尘!” “可是我们究竟是不是一种传说?我们是谁和谁的传说?我们究竟是不是一场 梦魅?我们又是谁和谁的梦魅?我们究竟是不是都有互相守望的心眼,我们是谁和 谁的守望?我们又是谁和谁的心眼?” “望尘,望尘!” “如果只是传说,那么谁是传说里的主角?如果只是梦魅,那么谁是最初的眼 泪和伤痕?如果只能永远地看着,那么谁为我们圆了这一世的念想?” “望尘,望尘啊,望尘!” “如果一切成空,一切绝尘,一切灰飞烟灭,我们又如何去安抚曾经跳动不安 的心扉?又怎能忘却曾经共有的幻梦?又怎能熄灭心海里燃烧不绝的情焰?又怎能 ……又怎能……永远醒来……永远……死去?” “望尘,哦,望尘呀,望尘!” “那些盼望怎么办?那些期待怎么办?那些心愿怎么办?” “望尘!望尘!!望尘!!!” 他们就这样深深地眷恋着,紧紧地拥抱着。 如果爱情是生,他们宁愿这样,永生! 如果爱情是死,他们宁愿这样,求死! 如果爱情是苦,他们宁愿这样,化做黄连! 如果爱情是一场浩劫,是一场磨难,是灭顶之灾,他们也宁愿这样,在浩劫之 后的废墟上筑巢,在磨难的熬煎里执手相看永不厌倦,最后他们还要在灾难的洪流 与狼烟之中化做一对相思鸟,化做一对双飞燕,化做一对不弃不离的苦命鸳鸯,欢 叫着,歌唱着,追逐着,从爱情到爱情,从永远到永远。 小树林里的阳光,就是在这一瞬间透过返青的枝桠,透过林梢,霞光万道。 还未到五月,那满树的槐香还在沉睡,草地刚刚返绿,旧年的那些铜铃花也还 躲在草缝隙里。但是这片林子,无论在哪一个季节,都有爱情的故事在更替。春天 有鹅黄转绿,有五月槐;夏天有铺天盖地的绿荫,有沁人心脾的清凉的雨;秋天的 风卷起满地金黄,旋转起缤纷的心事,是一种无忧无愁的歌唱;冬天有雪,枝头支 棱着冰凌与霜花,雁过无踪,踏雪无痕,笑声却从曲折的林中小路的哪一边传过来, 惊飞了一群雀儿,也惊飞了雪乡里满目的静谧与冬心。也是循着四季的节序,他们 给这片林子起了四季鲜活的名字:春天时就叫它“槐香峪”,夏天则更名为“雨霖 铃”,秋天时它是“霜天晓”,到了冬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它又有了更贴切的 好名字:“望断尘”。 这一切都是爱情的风景。 但是今天属于生日。 “多好啊,秋晓,我们有一大把的日子攥在手里,每天都是生日,每天都是十 六岁。” 钟望尘把那枚戴了四年的校徽从自己的胸前摘下,放到秋晓的手心里:“我终 于毕业了,终于可以赚钱去养你,秋晓你高兴吗?” 秋晓珍重无比地捧着他给她的校徽,婆娑着,轻抚着,白色校徽上是红色的草 体字:北国艺术学校。早在四年前秋晓就知道了它。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躲 在墓园一角画水粉画的哑女孩,那时候她的水粉画里就只有横笛而吹的他,她画了 他四年,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学校,他们终于走到一起。 “哦,望尘,望尘呀!”秋晓收回对那枚校徽的凝望,直勾勾地看着钟望尘, 这就是她的心上人。曾经那样急切地想走进他的世界,曾经那样迷恋那个世界的陌 生与神奇,这一刻终于如愿。 钟望尘递给秋晓一张纸。 那是一张“北国艺术学校”话剧班的招考简章。 秋晓的眼睛湿润了:“我一定要考上。你相信吗?我一定能考上!”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槐树林。 它本是夹在青云山的两座不高不低的土坡之间的,走出树林就又上了坡,往下 走就是一溜儿铺了青石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道,有102 电车的牌子。 钟望尘和秋晓就是在这里坐上车的。 那102 无轨电车就像是拖了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的大姑娘,吱吱咛咛款身摆 动,只是四站路的工夫,就到了站前。 秋晓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 这个地方名叫站前,有大大的广场有火车站里传出来的汽笛声,有流水一般的 车流人流。 秋晓也是第一次看见蒸汽火车,那长舌巨龙一般的喘着粗气的怪兽,从东往西 开过来,真是地动山摇雷霆万钧啊,他们朝它欢呼呐喊,它则朝他们鸣笛放汽,把 他们年轻的呼喊遮得断断续续。他们看了东来的,又看罢西去的,看了一辆又一辆, 舍不得离去。 大连火车站的候车大楼是当年的日本鬼子修筑的,在那些流寇一般落荒而逃的 建筑专家里有一个叫江口洋介的,他本该是秋晓的外公,可惜秋晓不知道自己的身 世,望尘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这座灰色的造型雄浑、优雅别致的建筑物,像是看着一 堆陌生的、冰冷的石头。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没有的,体己的情怀也不存在,更不 会被那扶桑国的设计师的建筑理念所打动。 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秋晓看见了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实乃大连一绝。它也是殖民地的产物。当初日本人侵占这座城 市时,是按照东京的样子拷贝出了一个小东京的大连。大连的中山广场就是日本太 阳旗的翻版,而城池中的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型建筑物从高空俯瞰而望,竟是“大日 本”三个字的显赫拼积。 “我要坐——哪个……”秋晓怯怯地用手指着那绿色的、轰隆隆乱响的东西, 它碾过湿漉漉的铁轨,哐当哐当,车轮飞转;它也是拖着一条粗辫子的,只不过这 样的粗辫子有点像幕府时代的将军,是在头顶上双折双回打着一个弯扣的,环绕在 电缆线上,并且不时地闪烁着灼人的蓝色电火花;而无轨电车上的辫子,则更像是 长在东北二人转里红袄绿裤的小媳妇的头顶上,平直乌黑地垂下来,身子都走远了, 辫子还拖得老长。 钟望尘笑了,一字一板地教她:“那是‘电摩’,又叫‘有轨’,哦——有— —轨——电——车——” 秋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就要——坐——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有三条专线。201 路是由站前开往春柳方向的,经过五一广场、 兴工街等十几个站台,一直过了沙河口,属于西路;202 路是从兴工街开往黑石礁 的,经过解放广场、星海公园又是十几个站台,属于南路;203 路也是从站前出发, 一路往东开,过了世纪街过了胜利桥过了三八广场,一直开过十几站通到一个莫名 其妙的名叫寺儿沟的地方。这种有轨电车和东京街头的车型仿佛一母所生,都是几 百年沿袭下来的粗粗笨笨的样子,有着厚重的门窗和木质的长条靠背椅,中间大量 留空,是供乘客站立的地方,从头顶悬下无数上吊环一样的套索,任人伸手抓住。 这一趟车上乘客稀少,三三两两,散坐于空旷寥落之中。 竟让秋晓感到无边的寂寞和迷茫。 这从未见过的,从未体会过的,竟是一种说不出又道不明的恍惚。 难道只是因为坐上了这样一节车厢,就有了那样轰轰隆隆地响动着却不知道要 驶向何处的凄迷?那么古旧的感觉,那么沧桑的心绪,竟是在空茫的心里抽搐着, 辗转着碎成一地,散落在铁轨之上,是揪心撕肺的痛。 只有那些风,是一团一团地钻越了车窗,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巡游着。窗外似 乎在下雨,飘过来云烟一样的雾,烟雾一样的云,分不清谁是谁的,谁又不是谁的 ——难道,只是因为这些飘落的穿梭,只是因为这些穿梭的飘落,只是因为风急雨 急,或者雨急风急,心里就有了好不了的落寞和绝望? “望尘,不要$不要离开我。” 车窗落下来了,风飘飘,云飘飘,水飘飘,全都关在了窗外。 窗玻璃上却辉映着两个紧紧拥抱着的年轻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再到起点;从早晨到黄昏,从黄 昏到深夜,再也舍不得分开,再也舍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