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三 惊鸿一瞥 现在,正是最紧迫的时候。 东方欲晓,暮色疾退,燃烧了整整一夜的墓园大火气数已尽。 昨夜的最后一丝火焰在黎明的第一抹天光里抖颤,迷离恍惚,像谁抛错的魅眼 ;偶尔爆出一朵两朵火苗来已弱得似烛花了,比不过喜堂上的娇艳,又比灵桌上的 明灿。空气里有泼墨似的浮尘,一柱青烟在焦灼坍塌的废墟上缭绕着,意犹未尽, 欲走还留。 似不安的挣扎,似绝望的喟叹;似未尽的心事,似不甘的残喘。 古居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神思一直遨游在墓园深处的童年废墟之上,他和 父亲的相见已从十八年前拖到昨夜,又从昨夜拖到今天。他几乎耗尽整个的成长岁 月来思念父亲,又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追忆从前。 这期间墓园大火一直在烧,从昨夜烧到现在,由从前烧到今天,把父亲的小屋 烧成灰烬,把儿子的心愿烧成烟尘——这么无力?这么飘忽?这么没根没由没有底 气?仿佛古居自己也变做墓地里的一个孤魂野鬼,在晨风晓雾里倦游,在氤氲冥界 里寥落,永远没有明天,永远没有尽头。 难道自己一直在回避?拖延? 回避这个时刻?拖延这种相见? 好像只是一种害怕。 一种担心。 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在父子相见的那一刻钟崩溃。 担心自己承载不起这种重于生命的爱的撞击。 只是心里知道再也不能拖延了。 天已大亮,火已灭绝,父亲就站在仰目可及的地方。 父亲此刻所面对的,除了焦残的废墟,就是废墟一样的往昔了。 昏暗的晨光把他的身影撕裂成瑟缩的风旗,远衬着冬日古槐树廖残的枝桠,纵 身看去,云低得像污秽的锅底,更深处,冬雷阵阵。 会不会变天呢?会不会有铺天盖地风舞雪飞? 刚有这样的想法,古居就感觉到了那一丝久违的雪意。 古居对雪总是先知先觉,当她还在高天外由云化水,当它还在远空中做自由落 体的翔飞,他的每一处经脉每一寸肌肤所有的血液精神就激灵灵甦醒了,等不及雪 落,就已深坠到心域身田,融化得淋漓尽致,浸润的爽心畅快。 像是有神助。 像是天公抖擞。 转眼之间,大雪纷纷。 昨夜的一切都被遮盖,宛若童话。 崖畔下的石阶上,古居一边慢慢攀爬,一边思忖着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古居过分沉湎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雪,沉湎于对雪的想像和追往,以至于在石 阶的拐角处撞见一个女人时,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她来干什么?在焚心 似火的燃烧之后,在流年似水的追忆之后,在雪轮回的这一刻,在墓园故事变做童 话传说之前,还有谁情深意切,走进雪国? 古居在惊憟之间看到一张逝去得那么久远那么熟悉的面孔,就像是秋晓那张脸 的再生与放大,眉目之间有着相同的孤独和哀愁。眼见她轻裹着黑色的丝绒披风, 紫色的飘逸的唐装衣裙,披风戴雪地从撒落着厚厚积雪的石阶上走下来,古居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如撞见梦中之人。 他究竟在哪儿见过她呢?那么真真切切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影像一直在脑海中 徘徊,久留,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这翩然而去的女子在雪花飘飘中自有一种凄迷,浪漫,不真实。 惊鸿一瞥的那一张素脸,却惊世骇俗,美仑美奂。那种难言的神秘韵味,内涵 丰富而沧桑,让人弄不明白是因为依然年轻而沧桑呢,还是因为少许沧桑而更显年 轻,总给人一种静观,冷凝,病态,失血般的苍白。 古居弄不明白在她蓦然走过的瞬间,她那漠然而视的目光正在静观什么?洞穿 什么?她让古居看到一扇窗户,那里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典雅,一种在尘世人寰早已 绝迹的那种古典气质,有淡淡的书卷气和唐诗宋词里的忧伤,有风笛洞箫一样的美 丽与哀愁,有孤雁倦归时寂寞但不绝望的失落,有无法排遣无从释放的旧戏文似的 迷惘。她让古居坚信,她也是有过极大精神创伤的人——古居一定认识她,在上一 轮的生命里古居一定见过她;虽然他一时糊涂想不起她究竟是谁,但心里知道彼此 一定都是坚信永生的人,前生相识就是缘份,再来的生命里若能重逢,岂非不是灵 魂上的知音?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似曾相识的旧精魂? 她就这样,仿佛在专程等他,走过千山万水似地与他不期而遇,然后便悠然地 从他眼前走过去,从崖畔下的台阶上走过去,仿佛走进时间的黑洞,走进万劫不复 的岁月深渊,走进高不胜寒的雪域冰川,永不回转。 古居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切像一场梦或电影,飘忽逝去。 回到现实。回到现实好痛苦! 醒过神来。醒过神来更无望!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看她熟悉可亲,原来他在世界的另一端遇见了秋晓,原来 这个踏雪而来的美丽的女人也是为了找寻他的父亲。 古居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和秋晓隔着不可逾越的岁月,她 明明不是秋晓,却在他的心里重叠成一模一样同一个人。 古居抬起头来,向着崖畔上眺望。 父亲已在风雪中把自己站成雪人,那亭亭的女子俏立一旁,黑披风淋成娇媚的 白狐,紫衣裳湿成雪中寒梅,与父亲一袭雪裘的背影相映成趣,她和他,自然天成, 一对儿卓尔不群的雪中情侣,好看到了极致,也熟悉到了极致。 似乎所有的答案就在这两张背影里了。 猛然想起年幼时,想起那一年踏雪归来的父亲和他带回来的女人,他们站在雪 飞风舞之中,黑的发,黑的眼,黑的眉,衣服上覆满白雪,呼呼地喘着热气,咧嘴 一笑,唇红齿白,宛若壁人。 巧得很,她那天也是黑披风紫衣裳。 相同的白狐与寒梅,相同的雪裘与父亲;一样的风雪比肩,一样的遗世独立。 飞雪盼故人,踏雪佳人回。不是阳子,又能是谁? 古居忘不了父亲当年那一副骄狂的多情公子的模样,雪花片片装饰着他的黑色 粗布棉袄,看起来却像是真正的雪裘;他的一身威风凛凛的风度,一点都不像是一 个从水库工地回来的劳改犯。他和阳子携手走进门扉,带来极新鲜的冷意。无数的 张狂的风在屋子里跌撞,飞旋,鼓荡,抖落满地风尘雪粉,抖落了妻子的等待,儿 子的盼归。 父亲对阳子一定也用情非浅,否则他们决不会踏着相同的风雪而归,不会在后 来的伤心故事里,爱得那么惨,痛得那么深。 古居自己从没有因此而看轻父亲,反而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有同样风流多情的血 液而骄傲无比。 他只是不明白,他和阳子的初见和再见,都是这么触目惊心;十八年前绝尘惊 艳,十八年后惊艳绝尘。 一场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