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把买来的棉被、电饭锅、热水壶、剪好的红双“喜”字捆挂在单车上,骑着 单车,吹着口哨,从铁马东路拐上了去文化大院的红星巷。我肩扛手提来到张闹门 口,用脚撞了撞门,里面没有动静,我又叫了两声“张闹”,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我把棉被等用具从肩膀上放下来,忽然听到屋子里“哐啷”一响,好像是椅子 倒下了。难道屋里有小偷?我用力拍门,门闪开一道缝,张闹挽着松散的头发堵在 门口:“你又不是猫,叫什么春呀。” 后窗闪过一道黑影,我推开她,冲进去,扑向窗台。那个跳下去的从草地上跃 起,拍了拍膝盖,像短跑冠军那样朝前飞奔。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头 高高地昂着,眼睛看天,鼻孔迎风,手臂不是直着往前摆,而是晃向两边,触地的 不是脚尖,而是整个脚板。小时候,在仓库门前,在上学路上,我曾经无数次追赶 过这个背影,打死我也没想到,偷吃的会是他于百家!当年,要不是他写信唆使, 我还不一定有胆爬张闹的房间,如果不是信任,在杯山的时候我怎么会委托他来目 测窗口与地面的距离?想不到真想不到,他不仅目测了,还不惜用身体来实践,亲 自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回过头,第一眼就看床铺,那上面全是新的,棉被和枕头是大红,床单是粉 红,蚊帐透明,上面贴着小“喜”字,帐钩是金黄色,流苏是红色,这和我对新房 的想象完全一致,仿佛张闹是我脑袋里的一条虫,我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但是, 与我想象不同的是棉被的零乱,床单的皱巴巴,一看便知道那上面刚刚发生过碰撞。 张闹关上门,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床铺。 “原来你的新房不是给我布置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嫁他不就得了。” “我都说了一百遍,是因为要还你的债。” “仅仅是为了还债,其实并不爱我?” 她坐在床上:“你说呢,我爱不爱你?如果我不爱你,会跟你领结婚证吗?”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可以同时爱几个人,而且对每一个的爱都是真的。” 她一跺脚,站起来,像发表宣言那样大声地喊了起来,仿佛道理在她的那一边。 我掏出结婚证来一晃:“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呀。” 我拉开抽屉,像赵山河在我爸宿舍里那样找出纸和笔,刷刷地写下了离婚报告, 递给她签字。 “人家会怎么说我?就是要离,也得给我一点时间。放心吧,你不是高干子弟, 我又不是浆糊,没人缠你、粘你。” 她几下就把报告撕碎,砸到我的脸上。 她除了送我一顶高高的绿帽子,竟然还用纸屑来污辱我。我实在是不想忍受了, 扬起拳头准备揍她。她的身子往前一挺:“打呀,你只要敢碰老娘一根指头,我就 一辈子不在离婚报告上签字。”我的手一软,收了回来。她说:“算你聪明。” “那你什么时候才在报告上签字?”我吼了起来。 “半年。没有半年时间,连你都不会相信我结婚是为了还债。” 这事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滑稽?本来我是想去问她爱不爱我,没想到被她的身体 吸引,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领了结婚证,速度比通电还快。我以为领了证就像订 合同,已经十拿九稳,放在衣兜里过几天再履行,却想不到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履 行就要闹离婚,仿佛结婚就是为了离婚。我以为我的速度够快了,哪知在速度上我 永远不是于百家的对手,尽管他跑步的姿态屡次被体育老师纠正。记得初一的时候, 班主任“没主意”设了一个奖,谁要是在八月十五号那天最先到校,他就把自己的 那箱连环画奖给谁。我凌晨起床,三点钟往“没主意”的家门口赶,以为自己就要 拿到那箱连环画了,没想到于百家早已站在“没主意”的门前。在杯山接见室,于 百家就为张闹说过不少好话,为此我还扇了他一巴掌。在他的新家,他一个劲地夸 张闹漂亮,还说宁偷仙桃一口,不守烂梨一筐。种种迹象,我竟然一点也没觉察, 一点也没提高警惕。 为什么我不多长个心眼?干吗要拖时间布置新房? 我竟然相信张闹的鬼话,愿意给她半年时间。当时,我整个变成了木头,把送 过去的棉被、电饭煲、水壶和红“喜”字又捆挂到单车上,推着车往回走。走到仓 库的楼梯口,我的手一松,就上了阁楼,一屁股坐到席子上。也不知道坐了多少天, 反正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专心发呆。直到有一天,眼睛调好了焦距,木箱上的 那面镜子慢慢清晰,我又看见了镜子背面小燕的照片,才站起来。你绝对想不到, 我站起来的时候,席子竟然粘上了屁股,跟着抬了起来。我走到门口,那席子还跟 着,卡在门框上,像门闩把我闩住。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把席子撕下来。席子上结 了一层黑黄的脓,我的屁股已经坐烂了,但是我没有感觉到痛。 下了楼,我扶起单车,推着它上了铁马东路,一直往西走。棉被电饭煲热水壶 红喜字全都还在,我的屁股都坐烂了,那些东西竟然没被人拿走,不得不说是一个 奇迹。我一直走到西郊动物园小燕的门口,才刹住脚步,卸下单车上的东西,肩扛 手提挤进门去。我怎么进去的,小燕就怎么把我推出来,那几张红喜字掉下去,小 燕抬脚踢到走廊上,紧接着就是关门声。我把肩上的、手里的放下,说:“小燕, 你先把这些东西收了,等跟张闹办完手续,我们就结婚。”屋里传来砸杯子的声音, 任我怎么求,怎么拍,门就是不开。我从中午站到晚上,站到深夜,双腿和眼皮实 在撑不住,便打开那床棉被,把走廊当床铺,就地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 到头皮一阵灼热,睁开眼睛,走廊上一大片阳光。我的头边搁着一只瓷碗,里面装 着两个大馒头。我抓过来,咬了一口,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小燕对我这么好,我 竟然还忘恩负义,还良心被狗吃,竟然色迷心窍,偏要娶个脏女人,现在终于遭了 报应…… 吃完馒头,我朝飞禽区走去,站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小燕提着饲料桶站在一 大片鸽子中间,手一扬,鸽子们便争抢起来,但是她尽量不让鸽子们争抢,把饲料 平均撒在地面,哪怕是鸽群的边缘她也没遗漏。一只鸽子落在她的肩头,眼睛骨碌 碌地转动。鸽子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小燕转身走去,她结实的背影一摇一晃,空着 的手甩得蛮高,偶尔跳跃一下,伸手去抓树叶,身上没有一点被伤害过的痕迹。她 动作的轻盈反而加重了我的负担,当初不娶她何止是后悔,简直就是犯严重的路线 错误。 那几天,小燕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好像她是一条延伸的道路,我是路上的行人。 她明知道我在她身后,却故意不回头,不理睬,该喂鸟的时候喂鸟,该扫地的时候 扫地,该打饭的时候打饭。我知道她憋了一肚子的气,轻易不敢惹她,就默默地跟 着,像是她的影子或者招牌。有时候,别人找她是从我开始的,他们先看见我,然 后把目光往前移动几米,就发现了真正的目标。一些人跟她说话,眼睛总要往后面 扫上几眼,好像我是UFO 。一天,小燕走进饲料室,把两袋饲料倒在地板上,我抓 起铲子嚯嚯地搅拌起来,很快就把两种饲料搅匀了。她摔下麻袋,抹了一把眼角: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都结婚了,为什么还让我不得安宁?” “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活该。当初我不是没劝过你。” “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你给我跪下。” 我的腿一软,真地跪下去。 “那你再扇几巴掌,让我解解恨。” 我扇了自己几巴掌,觉得不解恨,又抓起她的手,往我的脸上扇。她把手缩回 去:“别碰,我懒得洗手。”我只好不停地扇自己,扇得一声比一声响。 “现在你才知道我陆小燕好,当初你的眼睛瞎了吗?要不是看你可怜,我真不 想理你,”她一跺脚,“别扇了,想跟我就快点去离婚,如果一个月内拿不到离婚 证,就别来见我。” 我赶紧爬起来,转身去找单车。 我把单车踩得飞快,从西郊动物园到东方路瓷砖店只用了40分钟,这样的速度 就是运动员恐怕也踩不出来,好几次险些撞倒了行人。支好单车,跑到张闹面前, 我已经全身湿透,连话都卡在喉咙里。喘了一会气,我说:“能不能现在就去办手 续?反正我也没碰你一根指头,求你做一回菩萨,跟我去一趟民政局。” “干吗那么急,不是说好了半年吗?” “再过半年,小燕就不等我了。”说完,我捂住嘴巴,知道又错了。果然,张 闹一撇嘴:“难道你想犯重婚罪?你到底想要几个老婆?” “你这个老婆是于百家的,和我没关系。” “但是结婚证上写着你的名字,贴着你的照片。”她从抽屉里拿出结婚证来一 晃。我抓过来,准备一把撕了。 “撕也改变不了事实,民政局还有一份存根,要想再结婚,就得办离婚手续, 否则你还得回杯山去关上几年。” 不提杯山还好,一提杯山,我全身像浇了汽油熊熊燃烧,把结婚证摔到她脸上, 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就要出手了。她往后躲闪:“你可别乱来。如果你敢打人,那 离婚就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很可能会变成十年八年,到那时,小燕的孩子恐怕都上 初中了。”我把拳头砸到办公桌上:“既然你不爱我,干吗要拖我?” “哎,曾广贤,你可搞清楚了,到底是谁不爱谁?床给你铺好了,蚊帐给你挂 好了,喜字也给你贴了,你自己不去住,能怪我吗?” “那是给我铺的床吗?那是值班室,只有你知道上面睡过多少男人?烂货!” “你竟然也骂我烂货!”她抓起墨水瓶砸过来,“难道我这个烂货不是你给弄 出名的吗?你竟然也骂我烂货!”她又把计算器砸过来。我的衬衣上挂着一团墨水, 计算器砸破我的左脸之后,在地板上弹成两块。我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但是, 她的火气竟然比我的还大,她说:“就凭你骂我烂货,离婚的时间再推迟一年。” 我忍无可忍,冲上去,拎起她的胸口,眼看拳头就要落下去了。她忽地提高嗓门: “笨蛋!我舍不得跟你离婚,那是因为爱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对呀, 别人离婚那是因为不爱了,她不愿跟我离,不正说明她舍不得我吗,舍不得不就是 喜欢吗。我平生第一次反应得这么敏捷,伸出的拳头像忽然懂得了害羞,飞快地缩 回来。 我告诉你,就是打人也得抓住机会。从杯山拖拉机厂出来那天,我还没来及得 动手,就被张闹软化了;她跟于百家犯事的那个傍晚,我怕她不愿意离婚,也没收 拾她;这个下午,好像打她已成定局,但是没想到她那么聪明,竟然用一句“舍不 得”就把我感动了。三次机会被白白浪费,我的拳头就痒得厉害,就想找个地方下 手,刚好那时流行武打电视剧,我学习那些武打明星,买了一个旧沙袋,吊在阁楼 外的阳台上练习拳击。有时候我把沙袋当成张闹,有时候我把沙袋当成于百家,偶 尔也把沙袋当成生活或者社会。打着打着,我的拳头上起了一层硬皮,有一天,沙 袋终于被打破了,沙子从缺口哗哗地流出,堆起了一个沙包。这时,我的脑子像被 谁挑拨了一下,突然明白张闹舍不得离婚根本不是爱我,而是要我给她和于百家打 掩护,当电灯泡。这么简单的道理,别人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明白,而我却要 用半个月的时间。 但是明白总比不明白好。当天,我就到文印店打印了一份离婚报告,还买了一 盒印泥。我把这两件宝贝和一支钢笔揣在怀里,去瓷砖店找姓张的。小夏告诉我张 闹出差了。我不信,弯到文化大院找她。我敲了敲她的门,没有反应,就蹲在门口 等,一个当年抓过我现场的演员路过,他说:“哥们,忘带钥匙了?”我点点头, 等他走远了,才发觉这头点得冤,便追上去,对那个演员说:“不是忘了带钥匙, 而是根本就没有。张闹怕我配钥匙,连锁头都换了新的。”那个演员“啊”了一声, 从他的宿舍抓起一张小板凳递给我。 等到晚上十一点,我才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伸头往下一看,于百家刚好从摩托 车的后座上下来,跟张闹来了个吻别。本来我的怨气就已经憋成了一个大水库,随 时准备决堤,但现在经他们一刺激,就不是大水库了,而是一颗原子弹,随时都要 爆炸。我抓起一盆花,砸到他们的脚边。他们警觉地抬起头,看见是我,于百家开 着摩托车就跑,张闹气冲冲地上来:“你想杀人呀?” 我没吭声,跟着她进了宿舍,把离婚报告拍到桌上。她脱掉外套,对着镜子整 理头发,其实是在镜子里观察我。我打开钢笔和印泥,拍了拍书桌。她装着没听见。 我抓起她的右手,把她拖到桌子边,掰开她的食指,按到印泥里。那根染红的食指 眼看就要被我按到离婚报告上了,忽然,她从我的手臂里挣脱出来,把手指捏成拳 头,收到身后,往床边退去。我抱住她,再次把她推到书桌边,掰开她的食指,在 离婚报告上按了一团红印,然后把钢笔塞进她的指缝,手把手地教她签名。她的手 一摔,钢笔掉下去,另一只手抓起离婚报告撕成几大块。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按 我的脾气一巴掌就可以把她打晕,但是,临落下的时候,我的心软了,只是轻轻地 象征性地一拍,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气氛,那一巴掌简直就是抚摸,没想到,她夸 张地叫起来:“就凭你这一巴掌,离婚的时间再推迟一年。”我不得不又给了她一 巴掌,比刚才重了一点,不过绝对不至于痛,最多也就是痒。她叫得更厉害:“打 一巴掌推迟一年,你打吧,最好打几十巴掌,到死你都离不成。”既然这样,我就 不打巴掌,而是扭住她的手,用脚踹她的屁股。这也是象征性地踹,目的是打击她 的嚣张气焰。她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板假哭,说我把她打骨折了,软组织受伤了, 残废了,就像在舞台上演戏。我被激怒,对着她的肩膀踹了一脚真的。她倒下去: “快来救命啊,曾广贤把我打成脑震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