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匕首般的目光
萧小红来找主任请假,她就要和叶小歌去天池,叶小歌在楼下的车里等她。她
兴奋地上着台阶,一路哼着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兴奋。楼道里的空气都与平时
不同,好像飘着米兰花的香水。她上每一个台阶,都很小心,生怕一个闪念就会滑
倒。
刚走进办公室,就从主任那张气温表般的脸上看到把人活活冻死的冰冷。她坐
到椅子上,从杂乱的桌子上抄起一本书。她觉得那是一把最硬的椅子。
她还不知怎么向主任请假,主任的声音就像芒刺一样扎进她的耳穴里,“小萧,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她看着主任探测器式的目光,真想一拍桌子走人,她恨这种审问,可她在镜子
里看见自己气色红润,额头和两颊闪亮,眼睛奕奕闪光,嘴角压抑不住笑容。她想
起叶小歌刚才说,你天生就有一张明星的脸,一双醉眼,一副舞蹈家的楚楚身段。
她对着镜子,心里对叶小歌说,你的琼浆一定把我灌醉了,让我憧憬,让我迷恋,
让我身不由己。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转身面对主任匕首般的目光,她的脸上却是连自己都猜测不透的神色,她平静
得像一个涉世不浅的政客,她竟然面露微笑,这个笑居然使她自己玩味不舍,她说,
“让自己的心情放个假。”
主任恨不能拍桌子,“我看你应该永远放假!”
在这个火柴盒般的天地里,圣旨就在主任的手里。违反了他,就违反了上帝。
她坐的椅子硬得出奇,活像坐在一口棺材上, 男人一定也有更年期,他压制
不住七窍生烟的怒火,“小萧,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主任正襟危坐、厉色森严的神态,让她觉得自己被拖进严刑拷打室里,逼她说
出她根本不知道的自己。“你参加工作一年了,都干了什么?”
他反问过自己吗?她暗自发问。这个上帝都回答不了的问题,她又能怎么回答?
她显得思索、忏悔的样子,紧紧地握着椅子把,好像那是个方舟。她说,“苦思冥
想。”
“想什么?”
“找我的魂。”
“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魂。” 主任的声音气得发抖,“和你在一起一年,我
对你根本不了解。”他总是说不了解。
“你知道你是谁吗?”主任的声音好像向她抽着沾水的鞭子。
她是审讯椅上被拷打的犯人,实话实说,“不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哲学家说清楚。这永远是诗人的秘密。天文学家每天睁开
眼睛就是这个问题。
主任说,“你想过你为什么活着吗?”
她细嚼了一遍这句话,眼里怀着苦水,她终于问了主任,“您给我讲讲吧。”
“还是让同事给你讲讲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公室突然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端着一把椅子,坐下来,手
里捧着一杯茶。她没有想到姚海也坐在门口。她感觉气氛剑拔弩张。
她试图缓解气氛,笑着说,“这是不是党代会?我可没有资格。”
“他们就是开你的会。” 主任的声音比宣布悼词还恐怖,“已经等你几天,
所有的同事对你忍无可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触犯了谁的王法,耐心地听着主任说,“他们常常看见你和
黑社会在办公楼外有不轨行为。”
她的记忆的角落确实有过那些时刻,可她觉得那已经遥远得像历史书里的几个
年号。她烦得从抽屉里抽出一瓶香水,这是她惟一的机关枪冲自己疯狂地扫射。这
是惟一子弹累累却让她迷幻陶陶的化学武器。她的空瓶子绕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精
确地落进墙角的废纸篓里。她的投篮经过太久的锤炼,百发百中。
她来到了一个花香袭人的洞房,头上蒙着红色喜帕,她看不见喜帕外的世界,
只感觉自己坐在万支燃烧的红烛的中央。
“少年轻狂!少年轻狂!少年轻狂!”主任气得发抖地说,“凡是对小萧有意
见的,现在轮流发言。”
萧小红恨不能有一台电报机,向叶小歌紧急发电,没有你的甜言蜜语,我就窒
息。没有你的甜言蜜语,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老甲的脚气使他不时地挠着脚缝,他首先开炮,笑着开炮,“我先说几句,小
萧来我们社已经一年了,过去是社长的大弟子,没有人敢说她的不是。我最看不过
的有三点,第一,她不过是‘上官仪' 的女儿,我还以为她是武则天的女儿。第二,
她每天一吃橙子就是几十个,只挤出水,好端端的橙子就扔了,她一天扔的是我们
一家四口一个月吃的。几乎每天喷一瓶香水。只要谁说了一句逆耳的话,她就冲办
公室喷香水。有人听说过往办公室喷香水吗?一瓶香水是我一个月的薪水。第三,
她整天交黑社会的男朋友,我感觉来办公室不安全。”
萧小红感觉自己被押到公审台上。明明公审的是她,她却从抽屉里拿出社长给
她的自杀名册,这些人都曾经在这座楼里,上面记录着他们死亡的日期。这本死亡
名册比火葬场的骨灰盒还密密麻麻地涂掉了历史。
她终于悟出社长的良苦用心。这本阵亡名单,就像一片止痛药。你临去时,留
给我这片止痛药。你让我随时带着,只有到了非常时刻,才服下去。这片药会永远
拔掉我的疼痛的神经。即使被架到老虎凳上,即使双腿被扳折,我都会像手术台上
全身麻醉的病人,还可以自我调侃。自从有了你这片药,我不必担心重刑之下,会
变节或者胡乱招认。我就像一个心脏病时时都会爆发的病人,随时攥着药片,惟恐
耽搁一秒钟。
她对着阵亡名单,感慨地说,“我最近在写一本新儒林外史。刚直不阿,早被
打折了骨头。阿谀奉承,活得也不轻松。欲加之罪,友人纷纷落井下石。明哲保身,
夫妻也成了奸细。仇人相见,见了骨灰还咬牙切齿。君子之交,出卖后才知道隔墙
有耳。冤家路窄,彼此向来嗤之以鼻。同室操戈,跪下来和杀手同流合污。生不逢
时,无奈辜负了一腔经纶。蓦然回首,灵与肉落个一无所有。”
老乙义愤填膺,声音控制不住地激动,好像萧小红和她有过血仇,可萧小红都
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怒不可遏地说,“小萧来社里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换不同的时装,我们一
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她的一身时装,她的钱从哪里来?是不是都是卖笑来的?那些时
装都像是上夜班卖笑穿的。既然是卖笑的,就不要在这里污染。这里不是妓院,容
不下娼妇。”
小萧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痛骂,脑子完全沉浸在这本死亡名单上,就是这些
人把这些亡灵逼成死鬼。她可以想像助纣为虐的关头,这些人怎样跳梁。她一声冷
笑,“虽说我行我素,又谈虎色变。虽说胸有成竹,又摇尾乞怜。虽说笑容可掬,
又血口喷人。虽说同舟共济,又口蜜腹剑。虽说与人为善,又幸灾乐祸。虽说与世
无争,又不择手段。虽说善有善报,又死于非命。虽说恶有恶报,又鸡犬升天。”
老丙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我只要进办公室,就看见小萧在
照镜子,抽屉里都是法国名牌化妆品,整天不是抹睫毛睫毛睫毛,就是擦口红口红
口红,这是上班还是演戏?我觉得她进错门了,她还是去春宫更合适。”
小萧看着死亡名单,好像和他们是不同星球的人。她看着被他们逼死的幽灵,
慢悠悠地说,“从时间的天花板上,我们倒看着这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
有幽默感,说句实话,就被砍头。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敢让真相大白,说句实话,
就上电椅。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袒露自己,说句心里话,就会死无全尸。恰好我
们,就在这个房间里,生生死死。”
老丁咬牙切齿,“怎么就没有运动,她应该第一个被押走。她这样口出狂言的
人应该判无期徒刑。”
“枪毙!”小萧替他解气,“乌合之众,自我感觉是贵族。惟我独尊,却找不
到自己的位置。扮演国王,以为真的君临天下。扮演女王,以为真的倾国倾城。”
主任终于沉不住气,趁热打铁,“小萧给我的感觉就是坐不住,心猿意马,好
高骛远,小庙里容不了大和尚。”
小萧笑笑,“不甘沉沦的鸟,飞起前,说成好高骛远。飞起时,说成得意忘形。
飞落了,说成咎由自取。飞远了,说成不过如此。”
老丁还不过瘾,“我觉得,她世界观有危险。”
小萧努力让自己不要笑起来,这些一辈子让世界观这么大的棺材板压得透不过
气的人,还抱着裹脚布给她缠上。
她的目光扫过甲乙丙丁时,突然看见老吴坐在人堆里。每当看到老吴,她就看
见社长。当她刚进社里时,社长嘱托老吴关照她。老吴曾经是剑桥的才子,曾经是
总统级英文翻译,曾经被打成特务,坐牢几年,出狱后被轰到这个社。社长说,老
吴是一部活字典。后来,她和老吴成了忘年交,老吴鼓励她用英文写小说。她把英
文写的小说给他看,那时他病了,依然枕在病床上给她改稿。每次改过的稿子,每
行上画满修改的红道。他惟恐她看不清楚,竟然亲手誊写了一遍。她感动,她受之
不尽。他在病床上给她讲解每个句子。他的英文真的精锐,她服服帖帖,他使她知
道自己离完美的距离。
面对着他的苍凉的脸,面对着这位鞠躬尽瘁栽培她的人,她突然感动得无语哽
咽。
老吴的禅静的声音打破了躁动,他安详地说,“社会给女人地位,你为什么不
努力呢?”
他的声音使她振奋,使她内疚,使她痛心。我何德何能,受到这些大师的眷顾?
她看见老刘对她笑笑。那是在葬礼般肃穆的人头里惟一的笑容。他曾经拖着浮
肿的腿,在医院走廊里给她讲起他的身世。他曾经是哈佛最年轻的教授,回国探亲
被打进狱中。出狱时,头发已经苍白,英文已经忘光,口齿也已不清。就因为他一
生历尽劫数,安慰他成了她的使命。她推着他的轮椅车,陪他一起去见心理医生。
医生让他像挤脓水一样挤出过去。当宣判他为罪人时,他按过手印。在黑漆漆的枪
口前,他习惯了镣铐。终于有一天宣告他的无辜,他却自己给自己服起苦役,他已
经习惯了把自己当成罪人。当他泪水滂沱,医生看看墙上的挂钟。临行,医生只能
给他留下几瓶安定。
为了根治他的后遗症,她常去他的病房,给他讲一连串的笑话。她推着他的轮
椅车,带他到电影院看喜剧。中秋节,他们一起看着满月,他突然问,你怎么还是
孤身一人,白马王子怎么还不来接应。他给她一个秘方:如果你想嫁律师,你就去
法学院当旁听生。如果你想嫁医生,你就去医学院的舞会。如果你想嫁名流,你就
去最昂贵的俱乐部。她拿自己幽默,我谁都想嫁,应该去哪里?他忧心地说,不要
太反封建了,太革命会成牺牲品。与其十六个情人,不如一个。他用老人的眼光看
出,她的热情只持续几分钟。他说,你应该练练耐心,比如钓鱼或者射击。
在勒令萧小红辞职的此起彼伏的声浪中,老刘平静地放下茶杯说,“我送给你
一句话,你对人说了再多的好话,只要伤了一句,就成仇人。你对人做了再多的好
事,只要做错一件,就成罪人。”
听到老刘的肺腑之言,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下了逐客令的客栈,可她还没有报答
这些无私助她的侠士,她愧疚。她深感对不起他们的苦心。虽然他们不求任何回报,
可是她不回报就难以面对自己。是社长使她一生接触了这些大师。这些为她输血的
大师们像接力棒一样在不同的时间出现,都是国粹,他们的智慧跨越时空,这些国
师都有着异常高尚的人格。她的血管里流着大师们的血。他们把一生的智慧传播给
她,她暗暗对社长说,你看我最近常常怀旧,怀恋那些对我有滴水之恩的人,我今
生今世怎样涌泉相报?
她突然觉得,她是这些现代思想家的学生,不是偶然的,这是天意。她暗自发
誓,我必须对得起这些栽培我的国师,我必须成为我要成为的一代天骄,今天是我
发奋的日子,我发誓闭关,我发誓写17本诗集。
姚海的声音好像在顽强地守卫一个被狂轰乱炸的山头,“我反对勒令萧小红辞
职。”他不愧是经济系的高材生,用一串数据论证。她感动地望着姚海,这是为她
敢做敢当的男人,可是她更不知道怎样回报他,当对她恨之入骨的人把怒火迁移到
姚海身上时,她站起身,给了一个球赛暂停的手势,她用从未有过的镇定说,“谢
谢你们,使我今天作出一个你们满意我也满意的决定,我从今天起就辞职。”
全场终于踏实下来。
她吞咽下泪水说,“在这里,让我再一次感谢社长,感谢所有栽培我的大师,
我离开这里是因为我要对得起你们。”
她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主任,从容地穿过人群,她激动地走向老吴,和他握手,
竟然冲动地吻着他的累累老年斑的手背,吻着这只为她誊写英文小说的手,压抑住
泪水说,“谢谢您。”
他还没有回答,她已经疾步走向老刘,蹲下来,吻了一下他的那条在监狱里打
残的浮肿的腿。
她冲向姚海,第一次和姚海拥抱,紧紧地拥抱,抽噎地说,“谢谢你。”
到了语言的尽头,只有谢谢你。可是一句谢谢你怎么能代表她的负疚的心情。
她不敢看姚海的表情,就冲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噪音渐渐像彗星一样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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