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皇宫花园
在开往叶小歌家的路上,叶小歌给她讲着几百年的王府。礼亲王府,睿亲王府,
豫亲王府,肃亲王府,郑亲王府,庄亲王府,顺承郡王府,克勒郡王府,怡亲王府,
庆亲王府,醇亲王府,恭亲王府,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张地图,把每个位置说得滴
水不漏。
当汽车开到一家王府,警卫向他的汽车微笑放行时,萧小红才第一次意识到,
叶小歌对自己的身家异常低调,和他这么久从来没有听他炫耀过他是谁家的公子。
下车以后,叶小歌理理萧小红的长发,示意她把长发辫起来,她神速地把头发
辫成一条过腰的长辫,叶小歌审查一下她的装束,为了让他的全家看着她清纯,他
给她买了一身白色海军少女裙。他满意地笑笑,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昔日的皇宫
花园。他指着三座将军楼,告诉她,第一座是会客楼,第二座是他祖父的办公楼,
第三座是他父亲的办公楼。
她看见隔墙的亭台楼榭,她的眼睛留恋着那个院落,那里好像是她曾经驻扎过
的地方。叶小歌说,“我就住在那个院子里。我们先来看我的祖父。”
他们从一排玉兰花树林里走过时,叶小歌和探头张望的人招手,萧小红不知道
什么时候探出这么多人头,叶小歌说,他们都在看你。你一定要对他们笑,里面有
几个厨师,你不笑,他们就在你的汤里下一吨味精。
萧小红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她看着自己新新淑女的打扮,好像从今天起突然变
成了她自己还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走到第二座楼时,萧小红紧紧攥住叶小歌的手,楼前已经站了一群人等候着,
萧小红凭猜测认出了他的祖父祖母,果然,他祖母和他母亲同时握住她的手,全方
位地端详。他祖父一眼就相中了她,不停地夸着叶小歌,好,好,好眼力。
她母亲,一身乳白色的开司米裙,握着萧小红出汗的手,“现在的小姑娘,越
穿越薄,冬天一层薄纱,超短裙,真是金刚不败之身。”
他祖母赞叹不已,“这么漂亮、这么纯洁的女孩子,难怪把我孙子迷死了。”
萧小红忍俊不住,一定是这些天被叶小歌滋润得冰肌玉肤,不然纯洁这么美的
词她平时怎么担当。
她跟着走进将军楼的大厅。当年去庐山笔会,这里的大厅竟然和庐山疗养院的
大厅一样,她顿时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
他祖父说,“听小歌说,你写小说?”
叶小歌一路上教诲她沉默是金,可是她一听到小说就好像点穴点到她的舌穴上,
她控制不住地说,“是呵,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小说。可是我恰好没有生活。”
他祖父说,“作家是一个时代的眼睛。作家写的就是生活的漩涡。我在起义时
死过,我在长征时死过,我在抗日时死过,我在白区监狱里死过,我在战役中死过,
我在文革的监狱里死过,我死过九次,九死而一生,我的一生可以起名‘九条命的
猫' ,以后我可以给你讲讲。”
“真的!”萧小红惊喜得仿佛中了头彩。
“我带你到世外桃源走走,一路上给你点灵感。”
出门时,叶小歌不忘对她耳语,“笑声低点。”
来到后院,他祖父拄着拐杖,边走边为她指着桃园,自豪地说,我和小歌的祖
母亲自犁出一亩地,种成菜地,又犁出一亩地,种上庄稼。又挖出一个鱼池,养上
鱼虾和螃蟹。又开辟一个集市,养上牛羊马鹿。我们像一对农业科学家,对着手册,
惟恐在哪个配种上,有点差错。
萧小红迫不及待地想听他讲他的一生,她和他,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白发知
己,更觉璀璨。她引着话题,“您说您有过九次大劫,第一次您是怎么挺过去的?”
他说,“那时我不到十八岁,参加了武装起义,我醒来时已经在狱中,腿上中
了两发子弹,我在狱中的地上拣到一根木棍,削尖,把子弹从肉里挑了出来,当时
我疼昏过去。活过来时,我的腿已经奇迹地结疤,只是不能动弹,我就每天锻炼这
条腿。每天都有拉走枪毙的人,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在枪毙以前越狱。就这样,我
和两个狱友越狱,一瘸一拐地穿过江西山林,来到根据地。”
她震撼地问,“第二次?”
他说,“第二次是冲出江西,在一场枪战中,一发子弹穿过我的脸,那次手术
后我失去了右眼。六十多年了,我一直是独眼龙。即使我的私人医生都不清楚。我
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残疾。”
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第三次?”
“长征,我发了摆子,当时发摆子死的不计其数,医生已经宣布我死了,给我
盖上了白单,队伍走远了,我想只要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就能活下去,我匍匐着
追上了队伍。”
“第四次?”
“我在太行山区,被日本兵包围了,飞机在整座山上狂轰乱炸几天几夜,我们
的地道也被炸平了。我的浑身挨满了子弹,担架把我送给白求恩医生,他的医术是
第一流的,从我身上一气取出11发子弹,他曾经开玩笑说,我的身体就是一把冲锋
枪,充满了子弹。当时麻药用完了,我没有麻药胜任了取子弹的手术,我的牙全部
咬松,年纪轻轻就换了一口假牙。”
“第五次?”
“战役前,每天都要走几百里,夜里过黄河,在船上困着了,竟然掉到黄河里。
那时风大浪疾,多少战友跳下黄河,把我拖上船。我被捞上来时,肺里灌满了水。”
“第六次?”
“我们在突围时,一发子弹冲我射来,没有想到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战友用自
己的身体挡住了那发子弹,我至今还珍存着他的血衣。这是我留给子孙的惟一的遗
产。”
“第七次?”
“我在朝鲜,整个战壕被炸平,所有开会的战友都牺牲了,我被运回国时,也
是一身子弹。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每活一天,就庆祝一天。我的生
命是白拣回来的。”
“第八次?”
“我常常头疼,到医院检查才知道,一枚半寸的铁钉还留在我的头颅里。那些
武斗的学生把我打昏凿入铁钉。六十岁以后,被打成叛徒内奸,我竟然急出一脸痤
疮。”
“第九次?”
“文革在监狱里,每根骨头都被打折。我当时以为这把老骨头就死在狱中,想
越狱都越不成。”
她看着他泰然自若,谈笑风生,自己仿佛身临其境,“您的一生大起大落,您
的夫人是个最坚强的女人。”
他叹息,“我的初恋情人是个明星,武装起义失败后,才知道她是特务。我的
第一个妻子和我一起爬过雪山,在过草地时,永远陷在沼泽里。第二个妻子被出卖
入狱,死在老虎凳上。她的情书转到我的手里,这种锥心刺骨的爱情曾经让我发誓
终生不娶。我的第三个妻子是政委,她的首级一直被悬赏,后来她被砍下的头挂在
城楼上。”他的泪水让老花镜下了一层大雾,他的拐杖像半身不遂一样抖动。
她扶他坐下,一个钢筋铁骨的汉子的每一滴泪水都让她痛心。她不知为什么和
他这么投缘,好像他的阵亡的妻子名单里就有她,她伤感地说,“什么样的母亲才
能培养出您这样不屈不挠的人?”
他的身世更让她难过,“我的母亲是妓女。因为一次次染上梅毒,被轰出妓院。
为了养活惟一的儿子,她三十岁开始卖血。为了供儿子上学,她卖身体器官,先割
掉了胃,又卖掉了肺。她就死在那场手术中。那年,我的家乡下了一场肉雨。”
他摘下老花镜,激动地擦着,她夺过他的花镜,为他擦着他的眼镜和滴滴老泪,
手里流着自己的泪水。
叶小歌从远处走来,看见他的祖父和萧小红满眼泪水,故意和祖父开玩笑调节
气氛,“又在痛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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