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心惊肉跳
回到房间,叶小歌还在大睡。
她坐在叶小歌的办公桌前,看见玻璃板下压着几个明星的特写。
她看见书架上摆着一摞相册,她轻手轻脚地拿下来。每一个相册都是不同的明
星。她们惊艳得耀眼。从这些影集里,她看见他的过去。
她把影集放回书架。她突然胃酸得厉害。她看过医书,怀孕的女人只有在四十
五天后才有剧烈反应。她还差20天,怎么就这样恶心。她只想呕吐,可什么也吐不
出来。万一?不是万一。可能性像夜晚会不会黑暗一样。
从什么时刻起,她就开始这样心惊肉跳的生活。每一次火红的潮水流淌起来,
她都狂喜狂奔狂飙。这种可喜而又可怜的欢笑像一串珍珠贯穿她的生活。每到日期
不准,她就恐惧,这种恐惧几乎吞噬掉她。她变得莫名其妙地烦躁,她变得忧郁、
思想狭窄。她离死亡只有一步。
她浑身乏力,这回全完了,这一关闯不过去了。
她急不可待地走出他的小院,她必须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影集里的空气让她窒
息。她独自走在玉兰树林里。云彩淡漠得像人与人之间的眼神。今天温度回升。冬
天里的春天。甬道两边,冒出茸毛般绿色的花边。树叶茂密的玉兰花溅下疏朗的阳
光。绿阴里,散发着新生的翠鸟的呼吸。偶尔,阳光闪着宝石般的色泽,一缕缕洒
在她的脸上。
她突然看见叶小歌的祖父在远处打太极,他也看见了她,招手让她过去。她迎
着晨光走向他。
两人总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们在很久以前,曾经一起穿过一望无际的
草地。
他把她请到自己的客厅里,从壁柜里拿出一盒子发黄的照片。这些照片上的每
个人,都已经化成灰烬。这些人都是他的亲友。她凝视着每一双眼睛,虽然他们在
她出生前就已经离世,可她绝对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怀旧,怀念年轻时的生死之交。见到你,就
什么都想告诉你,你真的爱听一个老人的回忆吗?”
她说,“我正在写《久经沧海》,写的是战国时代。我常常和楚王边对弈边探
讨半壁河山。”
“你?”他不禁笑了起来,“看不出你这么幽默。”
“真的,我觉得我经历了人生最深的痛怆。"
“是吗?你的痛怆能和这位将军比吗?" 他指着一张照片,“他七十岁那年,
被关押在囚室里,最后一夜,他几次痛哭失声,比两千年前江边自刎的将军还悲愤。"
她对着照片感慨,“一个将军末路时,想做一个农民,为时已晚。一旦进入政
坛,就不能全身而退。在政坛上耿直,无异自我埋下定时炸弹。你死我活的政治风
云,不过是一场场人际报复。不会妥协,就是向空中发射死亡信号弹。如果不记得
挡过谁的路,脑袋掉了,都不知怎么掉的。"
他指着另一张照片,“这位将军肋骨都被打折。他在囚室里沉默了九百天,沉
默到喉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看着照片,一声哀叹,“为了让你知道人性不是什么人能随便用的字眼,你
被架到老虎凳上,只要你再提,就在你绑着的腿下,再加一块砖。既然你动不动就
谈天理,就把你的脸按在开水里,在满脸燎泡时,让你在镜子里照照下场。一旦丧
失了人性,人性反而是罪行。活过来的人,从不爱旧事重提。即使当事人,都省略
了历史。这段历史,谁也不能提。总是提起的人,会被人怀疑。这段历史,连罪人
都忘记了,只有精神病院的病人,声讨自己。"
他诧异地看着她,“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对历史这么通达?"
她说,“因为我的父亲是 ‘上官仪’。"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听着她说,“他仅仅碰错一次酒杯,就上了一网打尽的
黑名单。在月高风黑的深夜,被抄家逮捕,在轮番酷刑审问之后,他终于胡乱招认。
如果饶过一死,他只有认罪。为了生存,这些忧忧患患的文人,在自己没有的罪证
上按上手印,虔诚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最后一次签字,因为罪证再也不能推
翻。他和这些似曾相识的友人,这个不知名称的团伙,一同上了断头台。"
他不敢确定她说的是历史,还是家史。她沉迷在这些照片里,对着照片自言自
语,“在被斩首前,他对杀手说,我的一生对每个人都公平。杀手说,你公平,可
世界并不公平。他想起陷害他的人,说,有些人脸上时时笑着,可他是恶人。杀手
说,只可惜恶人都会掩饰,即使你死到临头,你又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杀手是谁?"
她摸着一张照片,痛惜地说,“当你面对着把你害成死囚的人,当你面对着曾
经屠杀你的人,当你面对着你的杀父仇人,当你面对着血洗你全家的人,你听见上
帝说,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他问,“告诉我,你的《久经沧海》写的什么?"
“秦始皇。"
他好奇地问,“怎么写他?"
她说,“他的一生,写下两段历史。一个是统治了中国,一个是结束了百家争
鸣。幸亏孔孟老庄都死在他的前面,不然那场焚书坑儒,这些旷世哲人,不是车裂
就是酷刑后活埋。从此,他立下一条法律,谁不按他的思维,就灭门九族。"
他激赏地问,“还写谁?"
“司马迁。"
他端起茶杯,“让我听听。"
“他只是在上书上签了一个名,一夜之间,同党纷纷人头落地。屠夫握着一把
刀,笑呵呵地走近他,熟练地割掉他的生殖器。历史耐心地重复自己,只是刑法变
着花样。即使你再英明,在挂满刑具的审讯室里,你只是一个囚徒。即使你是天才,
在皮笑肉不笑的杀手面前,你只是一个动物。一旦你的生杀大权被人夺去,你只是
一个猎物。"
他放下茶杯,“还写谁?"
“李白。"
“怎么写的?"
“他走过了一个男人幻想而走不过去的路,一生壮游山川,随行的只有日月,
无家无业,远离太多的引诱。假如他活在几百年后,同样是这片风景,他,同样是
他,会是什么结局?他的天马的血型,先被换血。他的仙风道骨,再被移植。然后
把他一脚踢倒在高力士的脚下,舔他的靴子。这些人管你李白是谁,先把你关到精
神病院里。"
他用沉重的皱纹端详着她,“每一句话代表一个人的灵魂。你是有灵魂的人。
可是有灵魂的人,舌头就很危险。"
“在这个疯狂拜金的时代,金钱成了惟一的上帝。" 她看着照片,“在金钱与
铡刀前,诗人失去了晚节,成了交际花,人类成了吉普赛民族。惟一躲着的字眼,
就是尊严。即使喉管被结扎,只要甘心沉默,也不觉得痛苦。即使眼睛被摘除,只
要甘心盲目,也不觉得黑暗。"
他又端起茶杯,“你的舌头很危险,有些话说出就是祸。你哪里来的这些危险
思维?"
她笑着说,“因为我从上一个时代而来。”
他笑了起来,“什么时代?”
“那个时代,就像非洲部落,杀得尸横遍野。从远古时代,人只有一块石头,
就互相格斗。从屠刀开始,一度杀死的人,比活着的还多。从枪炮开始,打破了国
界的殴斗,人死得更飘逸。从核武器开始,地球成了试验场,人类随时可以同归于
尽。据说,在这个地球上,有过一个人类。他们只存在了几千年,就再也不能相容,
最后杀得人迹灭绝。”
他放下茶杯,对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小歌娶了你,我一定让他把你锁在后
院,你太容易出门惹祸。”他悄悄对她说,“好好在家相夫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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