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钟声为她而鸣
叶小歌被秘书匆匆忙忙叫走了。
萧小红预感,钟声为她而鸣。
她焦灼地等着叶小歌回来,等不及了,就来到树林里散步。从叶小歌母亲的话
里,从秘书的冷若冰霜里,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散步。
在大学时,踏着黄昏,从未名湖独自散步到昆明湖。夕阳在远山垂落时,云彩
像金黄色的岛屿,又像她的青春的鲜血通通淤到那里。她随时都要乘风归去,绚烂
的天窗向她开放,她就站在天窗边,月亮呼之欲出。那些窗子像一望无际的山川,
使她感觉那就是整个世界。当星星在鳞次栉比的灯火上炫耀时,使她感觉人与星空
是一个整体。
那时她常常在湖边捡到一条被遗弃的船,跳上去,滑过拱桥,踏上南海岛。岛
上静无一人,她只要到那个无人岛上就忧郁。好像她前世就被囚禁在那个岛上,就
被葬在那个岛上,她看着岛上的墓碑,不知道哪个是她,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去。
她独自在黑暗的岛上并不恐惧,在岩洞里穿来穿去,那种美是在渐渐凋零的、细碎
的月光里。那种快乐是一个人才能感受的。当她依在脱了皮的树前,溪水不再破冰
而流,一切都隐匿在冬天的静止中。
她的细胞里充满了随时都要爆破的荷尔蒙。中医说,她内分泌紊乱,给她开了
一剂药方。她撕掉了药方。她知道为什么内分泌疯狂地躁动,为什么荷尔蒙野火烧
不尽地旺盛。她一天不写诗,就内分泌失调。一天不发泄出来,内分泌就一触即发。
每一滴荷尔蒙发泄成一首诗。一滴滴的荷尔蒙磅礴成一首长诗。
她就这样让荷尔蒙深藏在孤独里。孤独尽管彻骨地寒冷,抽打着冻结的嘴唇,
可她感到的是什么样的快乐,没有一点纷扰的快乐,使她内心冲刺的快乐。
她在月光下划到后湖,穿过苏州街,从谐趣园上岸。她常常觉得她的灵魂的一
部分藏在谐趣园里。她多少次站在夕阳的水榭边,在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黄金般
的果实没有落在她的手里。她不知道未来,也不急于知道。淼茫的金色让她孤芳自
赏。在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上,她可以安慰地告诉自己,在任何痛苦面前,她都没
有回避。确切地说,她都没有躲避过去。她迎刃而上,尽管不知道锋刃会不会更锐
利。命运推着她走,而不是她牵引着命运。人们把一种发明,把一场战争,把登上
月球当作终生的求索,她的快乐只是一首诗。仅此而已。只要看着自己的水影,诗
就像情人的眼光和她融化在一起。她的眼前,音符飞迸,清澈的空气发出无声的流
淌,即使是岩石,也在迸裂中探出深远的花瓣。她不想让别人了解她的内心。她的
锁就在她的嘴唇上。她从不把诗任意地溢泄给别人。每一首诗只是内心的一次寄托。
谁能知道,她对自己的水影泣诉了什么,她在人世间积蓄而又不能发出的声音
里都滴下了什么,她在幽闭的心里都隐藏了什么。
叶小歌在她的身后咳嗽一声,他一脸严肃,好像刚从法院败诉回来。她从他的
一脸沧桑印证了自己的预感。
回到屋里,他进门抄起古董就砸窗户,把十几扇窗户砸得千疮百孔,然后对她
笑笑,“透透气。”
她坐在四面透风的将军庙里,镇定地问,“我的罪行是不是罄竹难书?”
他说,“何止罄竹难书!”
她想起离职前被公审的一幕,不由地笑说,“过去我的父亲总是担心我,有一
天我的花轿抬到婆家去,三天内肯定退货。他会每天在门口胆战心惊地迎候我的花
轿。”
他叹气,“就怕是花轿都不敢接你入门。”
她冷笑,“我有那么罪孽深重吗?审判长,请你宣读判决。”
他如数家珍地说,“第一,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
主。”
她放声大笑,笑声响得让笼子里的鸽子不能安分守己,窜出鸟笼,满墙乱撞。
他这个提笼架鸟的公子也无心管这些沸腾的鸟。
“你半夜不睡觉,有阴谋地拉拢我父亲和他身边的幕僚,暗送秋波,长袖善舞,
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蓄谋已久地献媚我的祖父,让我祖父差点得了心脏病。”
“你祖父和你父亲也这么说吗?”
“他们被你收买了,当然把你捧到天上。可是,他们越把你捧到天上,你就越
被打入地狱。”
“我的第二条死罪?”
“你是被斩草的独立王国国王的女儿。”
她自豪地说,“对,我生来大逆不道。我的第三条死罪?”
“你浑身都是灾情。火光之灾,血光之灾,刀光之灾,刑光之灾……刚进门就
差点儿点了房子。”
她笑笑,“100 年前,女巫可要被当众烧死的。我的第四条死罪?”
他慢悠悠地说,“秘书把你的档案当作要案申报,查出,你曾经害过省长一家,
坐牢的坐牢,吓死的吓死。这样的案子在你身上不下十起。档案的注释,只有妖精
才把男人害得家破人亡。”
她冷笑,“有没有查出,中东大乱也是我造成的?”
“查出,你不是离职,而是被开除。”
“第五条死罪?”
“你的单位,说你作风糜烂,道德沦丧,同时至少有100 个男友,还有人亲眼
看见你同时和几个男人做爱。”
她说,“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他说,“体检查出,我近来转氨酶升高,说是房事过多。都是因为你纵欲过度。
女人是祸水。”
她说,“那你可得离我远点,万一我有霍乱,第一个就传染给你。第六条死罪?”
他说,“在我头上轰炸了几个小时,我一时也想不全。”
她说,“怎么就忘了,我是CIA 派来的间谍?”
他拍了一下脑门,“是有这一条,刺探国家重大机密。”
“有没有颠覆国家的嫌疑?”
“正在滚动新闻跟踪之中。”
“有没有恐怖组织的嫌疑?”
“正在零距离的观测之中。”
她从破碎的玻璃里看见自己,她摸着自己光亮的大脑门,用手丈量着脑门的尺
寸,“从这个太阳穴到那个太阳穴,直径只有四寸,却好像从这个太阳系到那个太
阳系,一生都不知道它的距离。”
“不过,你已经收拢了我祖父我父亲的心,你这张嘴既能舌战群雄,又能甜言
蜜语,他们站在你的一边,这个家很快就能让你划分出三个世界。”
她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冷冽地说,“叶公子,有一点你不了解我,即使
是皇宫,只要是是非之地,就没有我这个人!请你转告你的祖父,如果有来生,我
一定不让他受这么多折磨,我会用生命保护他。请你转告你的父亲,谢谢他带给了
我如此开怀如此狂欢的一夜。他让我有了拥有世界的幻觉,这种幻觉比一个帝国还
昂贵。请你转告你的母亲,谢谢她让我知道,在太阳的花丛里,我不是花心。请你
转告那些搜罗我档案的人,谢谢他们让我知道,我的眼睛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眼睛。
我庆幸我活在这个时代,女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向。我宁肯到喜马拉雅山的寺
庙里作诗打对,也不会在什么王宫里勾心斗角。如果说我有心机,我惟一的心机就
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一阵鼓掌,“你真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派头。”
她一声叹息,“惟一可悲的是,你演贾宝玉演得多么逼真,你记得贾宝玉每一
句痛彻心扉的话,你像贾宝玉一样痴情地说,‘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
出来,你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
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
灰,化烟。’谁料想这些都是你的台词。”
她说完,转身就走。她走过小院,踏过灰烬,出了圆门,穿过玉兰树林。
这个让人头疼的围墙。人与人之间被尘俗的网扣在一起,筑起了这道围墙。与
其在这里厮混,不如把自己关在心里。
她恨不能眼前就是大海。最好是夜晚的大海。看不到海的轮廓,只感到黝黑的、
汹涌的深远。星光和簇簇渔火像花瓣洒落在上面,月光吹着浓雾,在倒立的、拍岸
的积雪里。微风,绸缎一样抚摸在脸上,她在细纱里,提鞋挽裤,缓缓地走过。海
鸥捣着礁石上的白沫,绕着她,像绕着一个船杆,静静地滑行。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渔村。她想像自己就是那个渔家姑娘,一边织网,一边和
打来螃蟹的小伙子诉说着往事。小伙子把蟹黄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生来就喜欢这种
朴素、恬静、清幽而又活泼的地方。
她恨不能眼前就是草原,就是高原。她喜欢一切壮阔、任人驰骋的地方。即使
这片一望无际的野景上什么也没有,只要是壮阔,即使是苍凉的、催人心上的壮阔,
她就神往。
她甚至渴望在一个陵园里坐一会儿,花藤像栅栏门一样挡住喧嚣,她对着墓碑
独自思索,在黑沉沉的天空下,等候着第一场积雪,然后抖着雪花,在画里隐逝。
白色,她爱白色。当海边积着白雪,雪花扬着白色,阳光抖动着白色,她的内
心就会隐隐地快乐,似乎她的生命就藏在白色里。
她爱大自然,即使大自然是最显赫的乞丐。
叶小歌追了上来说,“你说,‘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 ,你咒我咒得
出够气了吗?”
她说,“我可没有咒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他说,“有一点你也不了解我,只要你走独木桥,我也和你走同一个独木桥,
下面是万丈深渊,如果你拉着我的手,我就摔不下去。如果你置我于不顾,我摔到
悬崖下,粉身碎骨,我也认了。”
她心里感动,嘴上却坚硬,“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你能不能让她少为你操心,
为她找一个让她心花怒放的女人?”
他说,“古往今来,婆媳之间有心花怒放这一说吗?你记着,儿子永远站在老
婆这一边。老婆的话永远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所以把媳妇扫地出门,就等于把
儿子拱手让人。”
她看着满园春色,为他母亲悲叹,“我可背不起这个磨盘,太沉重了。你母亲
把你抚养到二十八岁,你怎么能见了女人就忘了生你养你的母亲?”
他为她打开车门,“谁让你把我的魂勾走了。”
她故意问,“什么时候勾走的?”
“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勾走了。”
“什么感觉?”
“没有你,我就不是我。”
她惨笑,“你知道我的弱点,就爱听你的甜言蜜语。没有你的甜言蜜语,我也
不是我。”
她上了他的汽车,开出站岗的大门时,他的吻覆盖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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