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雪野 李骏虎 去年冬天,我去本省的一个平川县采风。因为是向单位告假自己来的,不算公 差,食宿都不能报销,只好投靠了大学时的一位同学。我的同学在那个县的人民医 院做事,好像是负责一些与业务不相关的内部管理琐事,他没对我仔细说,我是从 他屁股上那一大串钥匙想到的。想必是职权范围内的事好办,我被他安排在一间后 勤室住,吃饭就在医院的大灶上。原本要我在他家里吃住,我说这次要在这里住到 过年,他就不吭声了。我俩在大学时的关系并不是很密切,而且不经常在一块儿逛 街或聊天,所以都没有打算做超出交情深度的事。 那个冬天奇冷,半片雪花也不飘,干冻干冻的。我每天在医院吃过早饭,坐公 交车去一些古迹和乡村,因为有张记者证,中饭到哪吃哪,晚饭赶回来吃。北方的 冬天,寒风像数不清的针尖往衣服里猛扎,太阳一下山,冻得站都站不稳了。我就 每天下午六点以前回医院,也能赶上吃晚饭,一举两得。整个大灶食堂吃饭的也就 二三十个实习的男孩和女孩,都是些医卫学校毕业实习的学生,再就是一个比他们 大不了几岁的我。因为我长得一张娃娃脸,又经常穿很随便的休闲装,看上去比他 们当中年龄最大的还要稍小一些。这群孩子初涉社会,说笑举动都很学生气,看得 出来他们试图使自己世故一些,但这种努力反而使他们的性格看上去像穿着一件捉 襟见肘的破衣服,不完整处就露出了皮肉。每天的早晚饭时,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边吃边听他们谈笑、打闹,并无心介入他们;但同在一个饭厅里,终于还是与他们 中间的一位交上了朋友。 我在搞创作之前,学过几年的美术,主攻西洋画,擅长油画和素描,因为喜欢 人物速写,对中国画白描技法也用心钻研过。由于这个原因,实习生里面有几个面 容姣好、曲线流畅的女孩子常使我注目;我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这些青春的写意, 确切点说应该是浓墨重彩富有光泽和层次的油画,动人在深处。久而久之,我的目 光终于使她们窃窃私语,互相交头接耳一番又指着其中的某个人尖声大笑起来,或 者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平静的语调交谈,偶尔朝这边瞥上一眼。这种局面终于使 男孩们感到了不自在,有一位面皮稍黑,穿运动衣的高个儿端上饭盒,在众目睽睽 下坐到了我对面,把饭盒咣一声放在桌子上。我冲他点点头,表示欢迎。他明明是 兴师问罪来的,看见我不是那么十分可恨的,也友好起来,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在哪个科室实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块儿坐。我说我不是实习的,我是个记者,是 来写东西的。黑高个儿眼睛一亮,你写不写小说?我说写,小说散文都写。他说那 你是作家了?我说算是吧,自个儿写,作家协会不承认。他停止了吃饭,开始论述 起作家的定义来,问我,你经常发表小说吗?我说我靠写作吃饭、抽烟、还有搞对 象。他用勺子指指我的鼻子肯定地说,那你就是作家,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真 正的作家应该是以写作为生和为生命的,作家不应该有证件,你说对不对?我笑笑, 问他是不是很喜欢文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稍带羞涩地低下头扒饭,含含糊糊地 说,热过一段时间,现在都兴做生意搞钱,文学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咽下一口饭又 补充说,我说的是我这种人搞文学没意思,基础太差,又没天赋,不过爱看看,像 你就不同了,你靠它吃饭和走天下。我说搞创作是很辛苦的。他说那没什么,作文 先做人,人生苦短,对不对?我不大能听懂他的意思,但心情却好起来,就点点头。 我每天晚饭后要写作两个小时,后勤室晚上没人来,又在楼道的尽头,静寂得 很。我搁下笔,洗漱了就躺在床上看书,这一个多月买了七八本书,都是从书店的 处理书架上半价买来的旧书,因为没有铜臭气和脂粉味,对我很有吸引力。与黑高 个在食堂认识后,他常来我的住处聊天。我声明我晚饭后必须写两个小时的东西, 他也不怪我,以后每天我搁下笔正洗脚时准时就来了,坐在桌子旁翻翻我的书和稿 件,再告诉我一些本县里的稀奇事。有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有人轻轻地敲我的门。 我裹个被子打开门,一阵冷风卷进一个人,正是黑高个儿。他蹲在电炉子前又烤手 又跺脚,好大一会儿才揉着冻红的鼻子说,真他妈不怕冻死,站在床下干事,你们 不怕冷,老子差点冻成冰棍儿。我说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了跑来有什么事?他诡 谲地一笑,眼睛里射出幸灾乐祸的邪光,凑近来说,我听房去了。什么?我听不懂 他的话,你去哪里听房了?他竖起一根指头指指天花板,楼上,三楼。我问,三楼 有刚结婚的?他噗嗤一笑,什么刚结婚,三楼住的是实习的女生。我以为是实习的 男女生搞恋爱过了火,被他听去了,说,你们要小心点,别闹出什么事儿来。他嘿 嘿笑起来,什么我们呀,是这医院的一个管事的,每天十点左右去单身女实习生的 宿舍,干完坏事,再溜回去钻老婆的被窝。我惊大了眼睛,不能吧,这些女孩会这 样轻贱?黑高个叹一口气说,她们也没办法,大多数是农村出来的,上个学不容易, 好容易要分配了,实习还要向医院交钱,被那些色鬼用钱骗骗,一不小心就栽进去 了,其实,那些人也是偶尔才给他们百八十块钱,数这个管事的坏,每天晚上都去, 大冬天站到床下把裤子退到腿弯上,裤带上的钥匙串哗啦啦地响,真他妈一条狗! 黑高个的话使我刚才看书的好心情一落千丈,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无边的灰色,冷 寂可怖。 第二天我还是闷闷的,中午就破例回来吃饭。冬天的世界灰暗萧条,人的表情 也僵僵的,我丝毫没有了到处转悠的兴趣,早早地回到了医院。黑高个依然和我一 桌吃饭,他用眼角瞟着一个马尾辫的女孩说,昨天晚上我猜就是她,你看她吃饭都 不抬眼皮。我抬头看看那个女孩,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平时就是那个样子, ——假如说身心的摧残使她改变了,也只能使她变得漠视生活,不变不惊泰然处之 了。我端详着那张姣好平静的脸,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哀。现实是 什么?现实是能够摧毁一切美好观念的重磅炸弹。眼前的女孩子们的一举一动、一 颦一笑都那么自然而律动着生命的朝气,然而她们中有几位不是罪恶的承载者? 黑高个看我发愣,碰我一下说,别动歪心眼了,凭你还怕迷不上几个姑娘,哪 里用得着用那些下流手段。我转过脸来笑着问黑高个,你说这些姑娘里有几个是清 白的?这个县里有多少妙龄女子是清白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黑高个不加思索 地说,到这个年龄的,几乎找不到几个守身如玉的了,这是时代和社会风气造成的, 处女成了稀有动物……我打断他说,老弟,你看上去挺轻松,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你有没有姐妹,你还搞不搞对象?黑高个神色暗了下来,缓缓地说,我不会那么倒 霉吧。我突然觉得我们俩都很可怜,而且弱小得近乎无聊,拍拍他的膀说,吃饭吧, 还是少琢磨点事。 我的同学来问我住得习不习惯,吃不吃得下饭。我说都好。送他出门的时候, 突然看见他屁股上的一大串钥匙晃来晃去,吓了我一跳。黑高个再来时我就蔫蔫的。 他劝我别再想那些事了,要不一块儿上去听听?我说没兴趣。沉默了半晌,黑高个 问我有没有刀。我说做什么?他咬着牙挥挥拳头,宰了那个王八蛋。我心中一荡, 勉强稳住心神说,别干傻事,杀了人要偿命的,比他恶的人多了,你能杀几个?黑 高个沉默了一会儿摞下一句:怎么没人去告他?你这个记者就不能写篇报道?我说 这种事没法告也没法写,受害者更怕张扬出去,就算当场捉住了,强奸还是通奸? 黑高个拿白眼看我一阵,唉声叹气地去了。 腊月的一个中午,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憋得人出气都困难,看来是要下雪了。 我的心情因为雪的即将到来而格外愉快,跑回来叫上黑高个去饭馆喝两杯。半道上 碰上我的同学,屁股上晃着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走得很精神。我喊住他,一块儿 坐进了饭馆。我说打扰了两个月了,腊月二十三之前我就要回家了,今天算是答谢。 就多敬了同学几杯酒。黑高个跟我们碰过三杯后就自个儿喝,三个人很快下去了两 瓶“杏花村”。同学说他哥在南郊开了家歌城,要赶去帮着装修。我说我去帮忙吧, 我学过美术装潢。黑高个儿也说去。同学客气了几句,高兴地叫了一辆出租车,驶 向郊外。刚下车,公路上驰过去二三十辆拉满人的小三轮,排成长长的一串很有些 气势。黑高个说这是去县城告状的,肯定又是村里的头头欺侮老百姓。话音未落, 一辆桑塔纳赶上了三轮车队,车窗摇下去,伸出颗又胖又圆的大头来,冲开三轮的 大叫:喂,大冬天的,别冻坏了。开三轮的没人搭理他,眼望着前面吐口水。桑塔 纳绝尘而去。我的同学说,瞧见没有,小车里是那个村的支书,村里人前脚出发, 人家后脚就赶上来,桑塔纳多快,早到县委书记里诉苦打预防针去了,这就叫恶人 先告状。黑高个瞥了他一眼,我说进去干活吧。 装修工人有三个,再加上我们,人手多活干得很快。约摸五点钟左右,天上飘 下鹅毛大团,很快天地就一色了。同学他哥很兴奋,把我们叫到里边涮羊肉。黑高 个吃得满头大汗,说出去看看雪景,凉快凉快。过了一会儿他在外面叫我的同学赶 出去一下。我的同学说这小子八成看见野兔子了,披上大衣走出去,屁股上的钥匙 串一甩一甩的。十几秒钟后屋里的人都听见两声大叫,前一声是歇斯底里的大吼, 后一声是惨叫。我第一个冲了出来,愣在了雪地里,后面的人也冲了出来,愣在雪 地里。 黑高个站在雪地里,抱着一把射钉枪,他在发抖,五官扭曲着哭泣。我的同学 趴在黑高个脚下,后脑勺冒出来一个铁钉尖,汩汩的血使地上的雪融为粉红,又渐 渐变成黑红的水。同学他哥大吼一声,冲上去夺下黑高个的射钉枪,几个工人把黑 高个扭起来按到了雪地上。黑高个的半边脸埋在雪里,一只眼睛黑黑地盯着我,他 冲我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头发眉毛上沾满白色雪粉。 我抬头看看天,依然铅黑色的,可能是这个地方空气污染过于严重,天色又接 近黄昏,我眼底的雪野,竟然开始变黑,并发出一种逼眼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