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孙天鹊的自尊心还从未受到这样的伤害。他忽然明白杜一樽教授所以不肯和他 接触,原本从心底就没瞧起他这个土包子。他气,他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有短 信发来。他定睛浏览手机光屏上显现的汉字:车在省城东郊零公里处抛锚,麻烦你 来接我一下,杜荔。孙天鹄的嘴角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这个杜县长,哕唆可 真多! 他迅速掉转车头向东郊方向驶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东郊零公里处。他透过车的茶色玻璃,悄悄打量着走 过来的杜荔,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好像比前些日子瘦了点儿,越发显出一种 撩人的风韵。 杜荔走到车门前,她有些奇怪地敲敲车窗,我说你怎么还不下车呀? 架子越来 越大! 孙天鹄磨蹭着推开车门,下车干什么? 我们不是还得走么? 总不能就站在路 边聊吧? 杜荔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透着真诚的眼睛毫不羞涩地望着孙天鹄。孙 天鹄缓缓开动轿车问,县领导,还去稻香居饭庄么? 杜荔爽快地,肚子饿了,我们 就近就便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聊! 孙天鹄点点头,前面不远是城东生物圈旅游区, 有鲜鱼,有美酒,就去那儿? 杜荔笑着点点头。孙天鹊调皮地,县领导批准了! 杜 荔昭昭孙天鹄,你张口闭口县领导,听着咋这么别扭呢? 孙天鹄目视前方路面,你 要我称呼什么? 还叫你杜书记? 可你高升了,不是豆儿乡党委书记了! 杜荔微眯起 眼睛,你就直呼我的姓名,或者干脆叫小荔,好多人都这么叫,我听着也亲切,你 为什么不叫呢? 孙天鹊心情复杂地摇摇头。杜荔似乎感觉出什么,白皙的面颊悄悄 泛起潮红,竞一直洇到性感的脖颈根儿。 奥迪车拐个弯儿,沿着水泥公路驶到平坦砂石路上。绿里透黄的麦浪已经遮住 无边的田野,淡淡的流雾在低空徘徊游荡,不时传来几声鸟叫,两人有些绷紧的神 经慢慢放松了。杜荔看看孙天鹄,没话找话地,哎,你喜欢上网交流么? 孙天鹄点 点头,当然喜欢啊,刚结识一位网友,这家伙能侃,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政治经 济,历史文化,没他不知道的! 杜荔磂磂他,网友叫什么名? 孙天鹄笑着,别说了, 开始叫“春江水暖鸭先知”! 杜荔失声叫起来。孙天鹄疑惑地看看她。杜荔掩饰地, 我看见一只小松鼠,从车前面跑过去! 孙天鹄咧嘴一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越 往生物圈里走,小动物越多! 杜荔抿嘴笑着,接着说你的网友啊! 孙天鹄神秘地, 我给他回个信息,说他这个网名太长了,建议他起个短名! 你猜怎么着? 这家伙干 脆回我俩字儿:喂喂! 我乐了,也给他回了俩字儿:汪汪! 杜荔格格笑着,你这人 蔫儿坏,汪汪不是狗叫么? 孙天鹄坏笑着,今年不就是狗年么? 最后我俩商定,他 叫喂喂,我叫汪汪.彼此就用这个网名啦! 杜荔眼神怪怪地,看来你们很谈得来? 他的真实身份和性别年龄,你都知道么? 孙天鹄遗憾地,这人一丝口风不透,光从 学识上看,我猜他最小也有五十岁,不过要从顽皮劲儿呢,又像个妙龄少女! 杜荔 撇撇嘴,你大概就因为这个才跟她搭讪? 孙天鹄大叫,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是柳下 惠第二坐怀不乱,这辈子除了闫新蕊,我不会爱别的女人! 杜荔眼皮耷拉着,你这 话我相信,你是上世纪最守规矩的男人之一! 孙天鹊大叫,你是不是讽刺我呀? 杜 荔反诘着,你听出我有那个意思? 孙天鹄眨眨眼睛,不管你什么意思,反正上世纪 已经过去,只好算了’,这世纪我要重新开始,说着竟敞开嗓子唱起来,风月场上 走一回呀! 杜荔大笑起来。 上溯至公元一六八一年,平定三藩之后的大清帝国康熙皇帝,迅速把警惕的目 光移到北方草原。这位雄才大略的清圣祖玄烨,深谙游牧于北方草原兼有强悍骑兵 的蒙古诸部,其实都是大清朝的心腹之患,只有恩威并施将其慑服,才能确保江山 社稷不被颠覆。于是他就时常利用巡狩亲临朔漠炫耀武力,甚至亲率各部王公和三 千骑兵去原辽代上京临潢府藩地和内蒙古实地勘测地形,设置举世闻名的木兰围场。 这个木兰围场好生了得! 它不但北控蒙古南卫京师,还是从京畿通往内蒙和满祖发 祥之地的交通要道,更能使大清朝的八旗子弟,动辄就习武操练秣马厉兵,不忘老 祖宗的看家本事。这种风气传扬开去,驻守各地的官员纷纷效仿,均把马上骑射功 夫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地处松苑平原的G 城地面虽然还是一片蛮荒之地,竟也有 官员跑马占荒,开辟一块方圆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围场,虽然和康熙皇帝的木兰围场 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也能时常马蹄翻盏旌旗蔽日,许多满族世家子弟纷纷在此比 试和锤炼马上功夫。 时光流逝若干个春秋之后,城市灯火越来越璀璨夺目,先前那位清朝地方官员 的围场,早已被人间烟火吞噬,只留下弯转的河流,起伏的丘陵,还有绵延不绝的 灌木丛,间或有若干块残破的石碑出土,镌刻着不知哪朝哪代文人留下的墨迹。倒 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G 省地方官儿颇有见识,将省城东郊方圆百里的地面圈将出 来,栽花种草,植树养林,疏通已经淤积的河道,放养牛羊、梅花鹿和野兔、山鸡 之类飞禽走兽,还美其名曰生物圈。 近年更有人匠心独运,硬说那些出土石碑上的文字,都是清朝乾隆皇帝的手笔, 由此还杜撰出许多子虚乌有的爱情故事。反正乾隆皇帝大驾的确曾经光临这里,而 且这位号称十全老人的墨迹,也几乎满天下皆是,因之也就无人当真去分辨真伪了。 于是旅游局大做文章,顺着绵延起伏的丘陵走向,用天然红松盖起好多小木屋,既 是小旅馆,又是小餐馆,每到炎夏盛暑,都要吸引好多远方客人来这里纳凉避暑, 放牧性情。他( 她) 们既能在河边垂钓,在草地上骑马,在林子里采蘑菇,还能在 小餐馆里品尝没有污染的绿色菜肴。更绝妙的是,竟有若干影视剧组看中这儿的自 然风光,纷纷莅临拍摄外景,借助影视传播的效力,省城东郊一带一时成为名传遐 迩的夏日旅游胜地,当然也成为本地人经常光顾的休闲场所。 孙天鹄将奥迪车停在生物圈旅游区的一家餐馆前。他和杜荔走进餐馆一看,已 经没有空座位,只有一对情侣正在结账,他们的座位又恰好靠在窗前,孙天鹄和杜 荔略等两分钟就坐下了。 孙天鹄不无戏谑地看着杜荔,县领导看起来是有福之人,俗话说得好,有福不 用忙,无福跑断肠啊,你说怎么这么巧,我们一进来就有好座位? 杜荔抿嘴一笑, 要说有福,还是你呀,我是星星跟着月亮走,沾光啦! 孙天鹄心事似乎被触动,脸 上笼出一团阴影。杜荔看了看孙天鹄的脸色,意识到他有些不快,正要问,服务员 拿着菜谱走过来请他们点菜。孙天鹄接过菜谱搜寻着。杜荔爽快地说,你就不用挑 挑拣拣了,一盘家拌凉菜,一盘素炒蘑菇,一盘咸鱼玉米饼子,外加两瓶本地啤酒, 齐了! 孙天鹄笑起来,就吃这些呀? 不行,听我的,来个清蒸老山龟,红烧林蛙… … 杜荔打断他说,你点这些我都不吃! 孙天鹄无奈地望着服务员,服务员抿嘴儿 一笑说,现在都是女的当家,说完转身就走了。孙天鹄眯缝着斗鸡眼坏笑着,杜荔 面颊泛出红晕,孙天鹄急忙转移话题,询问杜荔约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杜荔沉默了。现在整个松苑县委和县政府领导干部,再没有谁比她的心理压力 更大。她是凭借差额选举才荣膺分管农业副县长一职,而在县委最初向县人大推荐 的副县长名单中,她其实名列最后,按照一些人的想法,她不过是陪绑的候选人罢 了。 也许政治民主的氛围在松苑县越来越浓,总之县人代会以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票 数,将她这位知识型女干部,推上松苑县政府的权力平台。她只比现任县长少一票。 就凭这个得票率,她倏然成为松苑县一颗政治新星,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招来一些非 议。 杜荔后来从县长的暗示中似乎若有所悟,她原本不是县委书记内定的分管农业 副县长人选,鹊巢鸠占啊,岂能对你满意? 杜荔苦闷之中给省农业厅厅长杨自如打 个长途电话,这位老大姐在电话里鼓励她,要她把压力变成动力,甚至建议她回豆 儿乡蹲点儿。杜荔和杨自如不是一般关系。杨自如父亲杨之桓是G 省农业大学生物 遗传学著名教授,他和杜荔的父亲杜一樽是多年好友,他们都在“文革”中受到迫 害,所不同的是杜教授熬过来了,杨教授却不堪凌辱愤然辞世。杨自如母亲是G 省 农业大学图书馆馆长,带着独生女儿到松苑县豆儿河东一个小村落插队。 后来杜一樽重获自由,杨自如也在恢复高考之后考上G 省农业大学,主要任课 教师就是杜一樽。 服务员端着菜肴和啤酒走过来,杜荔的思绪被打断了。她抬头望望孙天鹄,发 现孙天鹄也正在望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 孙天鹄调皮地眨眨眼睛,我知道县领导正在思考问题,没看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么? 现在酒菜都上来了,你看是不是该进膳啦? 杜荔笑起来,你这家伙就能耍贫嘴, 好吧,我们边吃边聊! 服务员启开啤酒瓶,分别将两个空杯斟满。孙天鹄端起啤酒 杯看着杜荔真诚地说,祝你荣升副县长,不要忘了下花堡! 杜荔叹口气,我这个副 县长现在很难当,这次回来就是要向你讨教! 孙天鹄自我嘲讽,你找错对象了,我 这屁股上拖着一根长长的小农尾巴,我是一个素质很低的土包子! 杜荔扑哧笑起来, 不明白孙天鹄为什么要说这个。孙天鹄埋藏在心底的愤懑又被引发出来,他狠狠骂 着小舅子闫新强,捎带着把闫新强的岳父杜一樽也一顿咒骂,称他是老古董,出土 文物,棺材瓤子,冒牌科学家! 杜荔倏地放下啤酒杯,冷冷地盯着孙天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