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黄昏时分,孙天鹄开着奥迪车和闫新蕊从省城回到豆儿镇,他们没赶上牛逵和 闫四海激烈冲突的场面。孙天鹄将奥迪车缓缓开到闫家大院门前停住,吃惊地看见 石富、闫新蓓、闫新蕾、石大力和牛小闯一伙人齐呼啦地站在院子里。他们有些奇 怪地走过去。闫新蕊疑惑地看着他们,每个人都绷着脸不说话,只有闫新蕾低低啜 泣着,石大力眨眨眼睛,凑到孙天鹄和闫新蕊跟前小声说,三姨,三姨夫,我二姨 夫犯上作乱啦,他说我姥爷是官儿迷,我姥爷大发雷霆之怒,用茶杯当手榴弹轰他 炸他,我二姨夫望风而逃! 石富扑哧乐出声。闫新蓓冲着石大力呵斥,你给我滚一 边去,刚学几个破词儿,臭显什么? 石大力不服地,我还有俩词没用呢! 石富越发 笑得厉害,闫新蕊也跟着笑起来。牛小闯跺着脚嚷嚷,你们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我爸一点儿都不可笑!闫新蕾发泄地掴了牛小闯一巴掌,牛小闯捂着腮帮子哭起来。 闫新蓓责怪地看着闫新蕾,你怎么打孩子呢? 牛小闯梗梗着脖子使劲哭着。闫新蕾 的愤怒正无处发泄,索性冲过去揪住牛小闯。闫新蓓急忙抱住闫新蕾,闫新蕊将牛 小闯搂到一边,牛小闯跺着脚夸张地大哭。张秋禾从屋里跑出来,声色俱厉地,新 蕾,你要干什么? 还嫌事儿小啊? 你给我走,现在就走,我再也不愿看见你! 闫新 蕾气哼哼地,走就走,能怎么的? 就当我没娘家了! 说完就往外走。闫新蓓和闫新 蕊急忙冲过去抱住她,闫新蕾伤心地哭起来。 一直愣在屋里的薛五车歉意地站起来,闫乡长,实在对不起,没想到发生这样 的事儿! 闫四海满脸愧疚,薛书记、高乡长,我向乡党委和乡政府正式提个建议, 我认为牛逵不适合继续担任上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他个人修养太差,应 该立刻免职,另选别人! 薛五车笑了笑,闫乡长你把问题看重了,还不至于这样吧 ?高乡长你对牛逵比较熟悉,你说呢?高八斗也笑着,牛逵就是霹雳火脾气,除去这 个缺点,他抓经济还有两下子,在上花堡群众中威信也很高,以后找个机会跟他好 好谈谈! 闫四海口气笃定,你们宠他,我不能宠着他,你们对他放心,我还不放心 呢,本来你们叫我当这个三村顾问,我正犯嘀咕呢,现在我还非当不可呢,我要监 督牛逵,我不信他踩着梯子就敢上天! 薛五车和高八斗会心地交换眼神,起身告辞。 嘹亮的鸡啼声将豆儿镇从睡梦中唤醒。闫四海鼓鼓捣捣地从炕上爬起,不停地 咳嗽着,似乎有意提醒张秋禾,他今天将有重要事。张秋禾不满地嘟囔着,瞧这一 宿叫你折腾的,一点儿都没睡实,好像要去当省长! 闫四海不理睬张秋禾,迅速下 炕穿鞋,伸手掀开箱子盖,手忙脚乱地翻着。张秋禾又好气又好笑地,你乱翻个啥 呀? 你知道东西都在哪儿呀? 闫四海回头瞧着张秋禾,我想找我那套中山装! 张秋 禾皱皱眉,那还能穿么? 肩膀头和袖头都破了! 闫四海一脸正经,怎么不能穿? 那 是正经玩意儿! 张秋禾翻身坐起来,二闺女不是给你买套新衣服么? 闫四海摇摇头, 我有点儿不习惯,穿新衣服怎么工作? 要是到地里干点儿啥活,不就更不方便了? 我那套中山装,穿了三十多年,谁都说我有派! 张秋禾叹口气,真拿你没法子,就 跟个小孩儿一样,想起哪出是哪出! 闫四海讨好地,你把我好好拾掇拾掇,我领你 到各村视察! 张秋禾没好气地,我才不跟你去呢,给个棒槌就当针( 真)!闫四海不 再答话,穿上衬衣衬裤。张秋禾从箱子底下翻出那套皱皱巴巴的中山装,扔给闫四 海。闫四海提醒着,帽子,还有那顶帽子! 张秋禾将一个旧蓝呢子夹帽子又甩出来。 闫四海满意地点点头,慢慢穿上那套年代久远的中山装,然后戴上那顶蓝呢子夹帽。 夹帽帽檐儿卷卷着,显得有些滑稽。张秋禾忍俊不禁大笑起来。闫四海照照镜子, 用手按着卷起的帽檐儿。张秋禾越发大笑不止。闫四海似乎也觉得那个夹帽子有些 不雅,就摘下来扔到炕上,用手梳理着花白的头发,冲着镜子仔细端详着。张秋禾 从箱子里翻出个鸭舌帽,戴这个吧,又时髦,又遮阳! 闫四海于是戴上那顶鸭舌帽, 满意地笑了笑,抬腿就往外走。张秋禾喊着,你忙什么哪? 太阳还没出来呢! 闫四 海跃跃欲试地,我先出去适应适应! 张秋禾哭笑不得,看着闫四海倒背着手走到院 子里,沿着院墙迈着四方步。正好有两个豆儿镇村民从院墙外走过。闫四海一抬头 瞧见他们,下意识地将胸脯高高挺起来。那两个村民似乎根本没注意院墙里的闫四 海。闫四海颇有些失落,不停地咂着舌尖。他重新整理一下领口,正正扣在头上的 鸭舌帽,倒背着手走出闫家大院:闫四海此时的心境,其实正是先前曾经风光过的 人的一种很普遍的心理。拒绝面对可能要被人遗忘的现实,哪怕还有一丝能够挽回 先前荣耀的机会也绝不放过。当然闫四海另当别论,这个豆儿乡土改时就崭露头角 的老党员,真诚地还想在有生之年能为老百姓做点儿什么,只是有时候他也很困惑, 自己先前那些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究竟给豆儿乡老百姓带来什么? 贫穷仍是 普遍现象,即使像下花堡和上花堡,也不是在他执政时期富裕起来的,现在他应邀 担任三村顾问又能怎么样呢? 尽管如此,当初升的红日照耀着无边无际的旷野,豆 儿镇笼罩在早晨的灿烂阳光之后,闫四海还是感觉良好地出现在小镇街道上。他毫 不掩饰内心的愉悦,威严地迈着四方步走进豆儿乡政府大院门口。有几个乡干部刚 来上班,热情地同他打招呼,闫四海矜持地点着头,走进现任乡长高八斗的办公室。 闫四海好长时间没来乡政府了,倒不是他不想来,其实是担心自己受不了难以 名状的刺激。先前工作的日子多惬意,现在退休回家赋闲了,那把坐了好几十年的 椅子还在。他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细细回味着先前那种特殊的感觉,没注意高八 斗已经走进来。他悄悄坐在闫四海对面的椅子上耐心等待着,足足过了三四分钟, 闫四海还没睁开眼睛,高八斗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闫乡长你老人家早来 啦? 闫四海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现在这是你的位置,我怎 么坐起没完,是不是有点儿老不识趣? 高八斗摆摆手说,你坐,你坐吧,咱爷俩还 客气啥呀! 闫四海就势又轻轻坐下了。小通讯员进来沏着茶水。闫四海看着小通讯 员走出办公室,急忙问高八斗,昨天叫他今天来乡里商量工作,到底是什么事? 高 八斗瞧瞧墙上的石英钟,委婉地说出乡里的打算,准备在下月农闲期间,搞一次全 乡运动会。没等高八斗说完,闫四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高八斗笑着说,我知道你 老对这类事不感兴趣,可我觉着还是有必要搞! 闫四海闷头不说话。高八斗看着闫 四海的脸色,掰着手指头继续说着理由,一是豆儿乡好长时间没搞类似活动了,群 众的集体主义观念和荣誉感都很淡薄,需要通过一种载体加强宣传。二是豆儿乡年 年抓精神文明建设,都没抓出什么实际内容,这次要动点儿真格的。三是因为薛五 车和城里新闻单位很熟,正好借这个由头宣传豆儿乡。听完高八斗述说的三条理由, 闫四海面色豁然开朗了,他兴致勃勃地建议再增加个内容,运动会期间招商引资洽 谈经济项目。两人正说着呢,薛五车推门走进来,表示完全同意闫四海的意见,还 说应该邀请省内外著名农民企业家和资金雄厚的乡镇代表,请他们介绍发展农村经 济的好经验。高八斗愉悦地嘘了口气,闫四海却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他俩,要开 运动会,经费怎么办? 乡里能拿出这笔钱么? 高八斗两手一摊,现在是中央财政喜 气洋洋,省级财政亮亮堂堂,县级财政拆了东墙补西墙,乡级财政两手空拳溜溜光 !闫四海叹了口气,既然乡里拿不出这笔钱,刚才我们说的这些不都是白说么?薛五 车意味深长地,怎么能是白说呢? 就看你老的本事了! 高八斗随声附和,是呀,你 现在是三村顾问,要是上花堡和下花堡愿意赞助这笔经费,不就什么扣儿都解开了 ?闫四海恍然大悟,心里顿时明白原来薛五车和高八斗把他请出来,底牌在这儿呢! 薛五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闫四海的面部表情,佯装无奈地说,老乡长啊,我们也是 没法子才请你老出山,不管怎么说,你老在豆儿乡地面享有很高的威信,你在乡里 跺一下脚,全乡十几个行政村都乱颤,特别是上花堡、中花堡和下花堡,分别是你 三个姑爷的一亩三分地,你老要是不出山,乡里运动会就算马歇尔计划泡汤啦! 闫 四海的虚荣心显然被撩拨起来,他掩饰着快乐,看着薛五车和高八斗两张为难的脸 说,算啦算啦,你们什么都不要说啦,谁叫我在家闲不住呢? 虎老余威在,我豁出 这张老脸,头拱地也要把运动会的赞助费落实! 高八斗兴奋地连连点头,薛五车紧 紧地握着闫四海的手,满脸写着尊敬和感谢。闫四海挺着胸脯走出高八斗办公室。 薛五车隔着窗镜望着闫四海蹒跚的背影,对高八斗低声说,马上召开乡政府办公会 议,把这件事定下来。另外还要成立豆儿乡农民运动会领导小组,我当组长,你当 副组长,唐秘书当办公室主任。至于闫四海么,你看给他个什么荣誉头衔儿让他干 得更来劲? 高八斗沉吟着,设总顾问行不行? 薛五车点点头,好,这个头衔儿不错, 会议一结束,立刻就向全乡广播! 高八斗眨眨眼睛说,你这是把闫乡长扶上老虎背 了! 薛五车狡黠地笑着,这叫骑虎难下,置之死地而后生,想不干都不成! 闫四海 脚步沉沉地回到自家大院门口,忽然看见闫新蓓领着儿子石大力从屋里默默走出来, 张秋禾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石富从西山墙牵出那头小毛驴,动作熟练地套着夹板。 闫四海明白大女儿一家要回中花堡了。张秋禾眼圈红红地看着大女儿,闫四海看着 闫新蓓说,你回去多帮着石富参谋参谋,等我去上花堡和下花堡视察完,就到你们 中花堡! 张秋禾溜他一眼,瞧你还当真了! 闫四海绷起面孔,这叫工作,不当真行 么? 石富你听好,我一到中花堡,就要听村委会工作汇报,你们要做好准备! 石富 嘴里答应着,摇摇手里的鞭子,小毛驴迫不及待地迈动四蹄。闫新蓓和石大力紧跑 几步坐到毛驴车上。不到大半个时辰,已经回到中花堡。石富将鞭子递给闫新蓓, 说要去村委会转一转,午饭不要等他,说完走了。 中花堡村委会虽然坐落在本村最好地段,但这景象与上花堡村委会和下花堡村 委会相比,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仍然很陈旧的村委会大院总体面貌不消说了,最 典型的要算花里胡哨的窗镜,破裂的窗镜缝隙处,甚至还糊着废旧报纸,风吹在上 面,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院墙也都残破不堪,墙根处好多耗子洞,一直通向村委 会屋里,害得看屋的老邢头动辄就砍砖头堵塞墙角耗子洞,闹得正在算账的刘五毛 心里好烦。老邢头一边用斧子砍砖头,一边叹息着说,这中花堡从我记事儿那阵儿 就穷,从东头到西头,家家都讨过饭! 刚解放那些年,眼瞅着有好日子过啦,又来 个越穷越光荣,到现在也没摘掉这顶穷帽子! 刘五毛望望老邢头,你说因为啥呢? 老邢头一脸深沉,这学问深,一两句说不明白! 刘五毛格格笑起来。老邢头满腹经 纶的样子,你笑什么? 你吃过几颗盐粒儿? 你知道秦始皇在哪儿出生? 沛县! 就在 江苏省,哦,对啦,他还当过乡长呢! 刘五毛疑惑地,你说的是刘邦吧? 老邢头一 迭声叫起来,谁? 刘邦? 不就是说书里那个谁么? 刘五毛追问,到底是谁呀? 老邢 头咽口唾液,就是他老妈跟一个姓吕的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刘五毛仰脸大笑。老 邢头不高兴地,你笑什么呀? 我哪儿说的不对? 后来徐茂公帮他打天下,八月十五 杀鞑子,血流成河,硬叫刘伯温给劝住了! 刘五毛越发大笑不止,哎呀我的妈呀,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老邢头绷着脸,刘五毛你这孩子真不谦虚,你也就值五毛钱吧 !刘五毛双手打拱,好了好了,我服你还不行么?两人正说笑着呢,已经从豆儿镇回 来的石福悄悄走进来,望望刘五毛,村里有什么事么? 刘五毛摇摇头。石富沉吟着, 五毛,张秀进城办事儿去了,村里事儿你多想想! 刘五毛尊敬地,石主任,你回家 歇着吧,这儿有我呢,有什么事儿我会及时向你报告! 石富满意地点点头,什么也 没说就走了出去。老邢头一脸不屑,小声嘀咕,你看他那个熊样儿,没有秦琼两步 走,还能当村委会主任? 中花堡老少爷们都瞎眼了,选谁不好,偏选他这个孬种! 刘五毛盯着老邢头厉声说,你不要张口闭口说石主任孬种,他现在是中花堡村委会 一把手,我们要维护他的形象,树立他的威信,尊重他的人格! 老邢头讥讽地拉长 音调,刘五毛你行啊,会抬轿子啦,看几本溜须传? 刘五毛生气地一拍桌子,老邢 头,要不看你一大把年纪,我就扯脖领子把你扔出去! 老邢头呆了半晌,涌到舌尖 的半句话噎回去了。 一直站在窗前没走的石富,真想回屋教训老邢头几句,可他克制住了。自己毕 竟已是中花堡村委会主任,和从前的身份大不一样了,怎么能跟个糟老头子一般见 识? 石富默默地走出中花堡村委会大院:老邢头先前跟刘五毛说的话,就像一只黑 老鸹不停地在他耳边聒噪。石富暗暗苦笑,一个吃了五十年大锅饭的老邢头,居然 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可见他这个村委会主任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没错,中花堡大多 数村民毫无疑问都投了他的票,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也许真是无奈的选择吧! 石富 想起石老大在他当选中花堡村委会主任之后说的话,脸上洇出一丝苦笑。他已经意 识到自己头上这个孬种头衔,短时间内还无法摘掉,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谈 何容易? 石富脚步沉沉地走到豆儿河边,忧郁地回头望着整个中花堡的破败景象, 仿佛又看见曾祖父领着一大群叫花子,拎着打狗棒子,摇着“哈拉巴” 子,背着钱褡子,挎着讨饭篮子,仍然蹒跚行走在遥遥乡路上。 石富揉揉眼睛暗暗慨叹,这风景实在不好看呢,到他这辈儿是不是也该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