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老邢头坐在中花堡村委会大门口的木墩儿上擦着汗,有几个村民站在旁边和他 闲聊天。薛五车、唐秘书和吴健、张全走过来. 吴健嚷嚷着,老邢头,薛书记来了, 快叫石主任出来迎接呀! 村民们都惊讶地望着薛五车和唐秘书。老邢头结结巴巴地, 石主任去……猪场啦! 张全催促着,快去找啊? 老邢头如梦方醒,刚要抬腿走,被 薛五车叫回来,陪着薛五车和唐秘书走进村委会大院,那些村民在后边蜂拥跟着? 薛五车和唐秘书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打量着,偌大个村委会大院,乱七八糟,简直 令人不堪人目。薛五车和唐秘书皱着眉头走进村委会办公室。老邢头冲着跟进院来 的村民们嚷嚷着,连推带搡地把那些围观的村民们驱散之后,有点儿忐忑不安地走 进村委会办公室。 唐秘书不满地看看屋里屋外,我说老邢头啊,你们这还是村委会么? 叫我看比 大车店还要破还要脏还要乱! 老邢头默默不语。 薛五车望望老邢头疑惑地问,你们是不是要搬家呀? 老邢头哼了一声,往哪搬 哪? 整个中花堡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房子了! 唐秘书训斥着,这也太不像话了, 就算你们村委会领导个个工作都很忙,顾不上这些小事情,那你是干什么吃的呀? 你的工钱不是村里给出么? 你就叫群众白养活你呀? 我看就是从前的大锅饭把你养 懒了! 老邢头脸色刷地变了,唐秘书,你是乡里干部,说话要有根有据,你凭什么 说我懒? 我老光棍儿一辈子,最忌讳别人说我这话! 唐秘书讥讽地,你睁开眼睛看 看,你们村委会成什么样子了? 你就叫大伙白白养活你呀,你是干什么吃的? 说你 懒你还委屈了? 你就是懒! 老邢头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这是石主任叫我这么干 的,他叫我可劲儿糟蹋,越脏,越乱,越差,他说越好,还说宁可形象差,也要戴 上安全阀! 薛五车和唐秘书吃惊地盯着老邢头。老邢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抽着 自己瘦瘦的面颊,该死,我说这些干什么? 刘五毛匆匆忙忙走进来,薛书记、唐秘 书,听说你们来了,石主任委托我接待乡里领导,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只管吩咐, 我一定竭尽全力! 唐秘书用眼角的余光偷觑着薛五车不快的脸色,随即冲着刘五毛 冷笑,你不就是个村委会的会计么? 你怎么能代替你们石主任接待薛书记? 你赶快 把石富找来,薛书记要当面跟他谈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 刘五毛搔搔头发,谁知 道石主任在哪儿呀? 中花堡有七八个自然屯,兴许他转游去了? 老邢头自作聪明地, 我知道石主任去哪儿了,他肯定在张尔家! 刘五毛狠狠瞪老邢头一眼,老邢头有些 尴尬,啊,我是说他头会儿去张尔家了! 唐秘书厉声地,你们不要跟我们捉迷藏, 赶快把石富找回来,耽误薛书记工作,你们能负起责任么? 刘五毛心虚地,啊…… 我这就去找,老邢头,给乡领导沏茶! 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石富果然在张尔家,两个人正楚河汉界下象棋哩! 刘五毛快步走进来,石主任, 你快去吧,乡里薛书记要当面跟你谈工作,唐秘书说我这官儿太小,不能代表你! 石富皱皱眉头,你是中花堡名副其实的三把手,怎么代表不了? 要不你去找找张秀, 她正在豆儿河边洗衣服,你们一个二把手一个三把手,总可以代表我了吧? 刘五毛 求救地看看张尔。张尔慢条斯理地,石主任,我看还是你亲自出面接待吧,俗话说 兵对兵将对将,人家薛书记是豆儿乡一把手,你的纱帽翅儿可就在他手心里攥着, 他要是不高兴,你脑袋上的乌纱帽可就得摘了! 石富晃了晃脑袋,我巴不得他给我 的乌纱帽摘了,我已经尝够这个滋味儿了,这哪儿是件好差事儿呀? 明明是块豆饼 嘛,上挤下压,活受罪! 张尔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想,你要是这么想, 可就辜负了中花堡老少爷们一番心意啦。石主任哪,你听我一句话,不管你的外交 政策是什么,你都要跟乡领导搞好关系! 石富刚要说什么,张秀端着洗衣盆,一脚 门里一脚门外走进来,石主任,听说乡里薛书记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跟我爷爷扯 闲篇儿呀? 石富意味深长地瞧瞧张秀,你都已经是要走的人啦,还管那么多干吗呀 ?张秀看看爷爷,我啥时说要走啦,我还要等着跟你骑驴呢!石富微微一怔。张秀揶 揄地,你不是说人家骑马咱骑驴,回头一看还有个挑担的么? 张尔和刘五毛都笑起 来,石富惊喜地看着张秀,这么说你不想进城打工啦? 张秀将洗衣盆里拧干的衣服 一件一件拿出来,怎么不想呢? 我的意思是说,要把村里的剩余劳动力转移出去, 并不是说我要自己单独出去打工! 石富盯着刘五毛,你是怎么搞的? 瞎传小道消息 !多亏我还没来得及跟张先生叫板,要不,多不好意思!张尔惊讶地,怎么? 你今天 来见我,是要跟我叫板? 叫什么板啊? 石富笑了笑,刘五毛说你孙女要辞职进城打 工,反正我这个村委会主任,都是你撺掇大多数村民选的,张秀要是辞职不于,我 也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这猴了! 张尔如梦方醒,他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放, 张秀啊,往后不兴提辞职的事儿,咱爷们和石主任绑在一块,肉烂都在一个锅里! 石富兴奋地站起来,那好,我现在就回村委会,答对那位薛书记! 刘五毛和张秀看 着石富走出去,相互交换会心的微笑。张尔喜欢地看看刘五毛,神秘兮兮地,五毛 你可真行啊,还没等我说话,就把我孙女儿工作做好啦? 刘五毛调皮地,我想求你 老给我物色个对象! 张尔一撸刘五毛鼻子,你早都物色好了,才来跟我说! 张秀和 刘五毛都扑哧笑了。 石富快步走进村委会大院,看见老邢头正手拿扫帚扫院子,还看见薛五车和唐 秘书,每人扛着一根檩子走进胡同。石富急忙迎上去打招呼,唐秘书没好气地嚷嚷, 我说石主任,你可真行啊,叫薛书记来给你们收拾院子! 石富反唇相讥,你当秘书 干吗吃的? 薛书记要干,你就不会拦着点儿? 瞧把薛书记累的! 薛五车微笑着掏出 手绢擦着额头。石富指点着唐秘书,一点儿也不知道关心领导,你一辈子也看不见 自己的后脑勺子! 老邢头哏嘎乐起来。唐秘书恼火地,你能看见自己后脑勺子? 瞧 你们把村委会大院糟蹋的,到处都是土,都是灰,脏兮兮,腥号号,臭烘烘,简直 就是个大猪圈! 石富眯缝起眼睛不甜不酸地,庄稼院么.没有土没有灰,还叫什么 庄稼院? 亏你还是个大专生,我要是你们老师呀,就不给你发毕业证! 薛五车哈哈 笑起来。唐秘书满脸愠色,你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形象? 石富眨眨眼睛,我的形 象不就是个孬种么? 我又不想当先进,也不想叫乡里挂奖牌,乡里以后有什么事情, 打个电话就行了,用不着乡领导亲自来! 唐秘书无可奈何地,好,好,你浑身都是 理,我说不过你,薛书记,我看石富这个典型选错了! 石富吓了一跳,什么? 典型 ?什么典型?薛五车勉强笑着,石主任,等会儿进屋咱们好好谈谈! 老邢头望望石富, 石主任,该给乡领导预备午饭了,整点儿什么嚼呱儿啊? 石富笑嘻嘻地,庄稼院儿, 庄稼饭儿,贴大饼子,熬菠菜汤,再甩两个鸡子儿! 老邢头瞪大眼睛,就吃这个? 这……是不是太那啥了呀? 石富口气笃定,一点儿不那啥,不信你问问唐秘书,那 啥不那啥? 唐秘书压抑着一肚子火,脸上洇出冷笑,石主任,你可以慢待我,可你 不能慢待薛书记,他可是第一次端你们中花堡的饭碗! 石富委屈地望着薛五车,薛 书记,你说我这是慢待你么? 薛五车笑着,一点儿都不慢待,贴大饼子,菠菜甩蛋 汤,很不错么,都是绿色食品,没有污染,有利健康啊! 石富又看着唐秘书,唐秘 书无可奈何地笑骂着,×,往后你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来你们中花堡! 石富 连连打拱作揖,谢天谢地,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唐秘书,你在乡里替我们好好宣 传宣传,你就说我们中花堡怎么怎么落后,待人又不热情,卫生条件也不好,伙食 非常差,没有什么事情,各位领导就别来啦! 唐秘书嘲讽着,你放心吧,我一定给 你宣传个遍,再请薛书记在大会上,给你们中花堡做个反面广告! 石富高兴地望望 薛五车,那就更好啦,中花堡的知名度就更高啦! 薛五车突然收敛笑容,盯着石富 半天不说话。石富一点儿都不心慌,眯缝着眼睛观察薛五车的反应。薛五车突然笑 了起来,石富同志,你不要跟我演戏了,你们中花堡虽然很穷,但还不至于像你说 的那么穷吧? 你故意把村委会糟蹋得很不成样子,其中的动机和目的就很不纯正! 石富嘿嘿笑着望着薛五车,薛五车脸色有些冷峻,你想用这种方式,变相拒绝乡领 导到你们村检查工作,你也不想承担各种义务,你还要把中花堡变成针插不进水泼 不进的独立王国,人们都管你叫孬种,看来是大错特错了,你其实是麻雀掉油缸, 滑鸟一个! 石富佯装惊慌地看着薛五车。薛五车斩钉截铁地,以后,我要长期在你 们中花堡蹲点儿。 首期村干部培训班,就在你们中花堡办! 现在我就给你上第一课,你坐下吧! 石富呆住了,失魂落魄的目光落在中花堡村委会办公室的北墙上,不知什么时候, 那儿已经悬挂一块小黑板,这位豆儿乡党委书记薛五车真要给他讲课呢! 石富无奈 地坐在薛五车对面的椅子上,耐着性子听薛五车高谈阔论。唐秘书抱着肩膀站在旁 边,欣赏着石富的尴尬。好长时间过去了,薛五车还在侃侃而谈。奇怪的是,连唐 秘书都有些支撑不住了,石富居然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专注地 听着,那模样好似一个虔诚的小学生。薛五车似乎很满意,他其实并不知道,石富 有睁着眼睛坐着睡觉的习惯,他这个习惯有点儿像他的岳父闫四海,只是石富的功 夫更深,外表看去好似醒着一样。薛五车的演讲总算接近尾声,我最后再阐述一遍, 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重要问题。只有解决这个重要问题,中国 的现代化才能最后实现。那么,用什么标准验证呢? 第一是农业产业化,第二是农 村城市化,第三是农民现代化。请注意,前边提出问题的方式,是层层深入递进的 关系,后边回答问题的方式,是不分主次并列的关系…… 仿佛是夏虫长吟,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到薛五车耳际。薛五车奇怪地停止论述, 四处搜寻。唐秘书也侧耳倾听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石富手中的半截纸烟飘然落 地。唐秘书微微一怔,悄悄凑到石富跟前仔细听着,一种细若游丝的鼾声,从石富 的鼻腔里发出来。唐秘书憋着笑,冲着薛五车摆摆手。薛五车也蹑手蹑脚走过去, 低头观察着石富。石富好像一只打蔫儿的小公鸡,坐在那里打着盹儿。薛五车苦笑 着和唐秘书交换着眼神。 蓦地,石富从鼻孔里发出长长的呼噜,随即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大喷嚏,简直惊 天动地,薛五车和唐秘书都吓得一激灵! 石富也被自己惊醒了,他抬起头揉揉眼睛, 发现薛五车和唐秘书都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他噌地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懵里懵懂地 问,啥时候了? 唐秘书讥讽着,天还没亮呢! 石富自我解嘲地,你可真能扯,日头 都快升到头顶了,天怎么还没亮啊? 唐秘书眨眨眼睛,小公鸡儿不刚打鸣么? 薛五 车忍俊不禁笑起来,石富也咧开大嘴笑着。薛五车倏地收住笑,石主任,看来我对 你的单独辅导,丝毫没有引起你的兴趣呀? 你是鸭子听雷,一点儿都没感觉呀! 石 富笑了笑,薛书记,我一听谁讲大道理空道理,我就忍不住要犯困……哦,我不是 说你讲的是大道理空道理,你讲的还是很实在的,可惜我文化儿太浅,一句也没听 懂! 薛五车脸色变了。唐秘书绷起面孔,石富,你辜负了薛书记的一片苦心! 石富 不高兴地,唐秘书,你别乱扣帽子么! 唐秘书望望脸色有些和缓下来的薛五车,然 后盯住石富,你知道么? 薛书记是想给你吃顿理论小灶,你这是城里大学博士生待 遇,一个博士生导师只给一名博士生上课,目的就是要先武装你的头脑,等首届村 干部开班的时候,请你给各村村干部谈谈心得体会,这是露脸的好机会,你怎么拿 豆包不当干粮呢? 石富怔怔地,薛书记,你真要把我当典型抓呀? 薛五车笑着点点 头,石主任,你总算明白过来了,我就是要抓你这个典型。只不过你这个典型不是 一并始就先进,而是从落后转变为先进,所以就更有意义! 石富哭丧着脸叫起来, 薛书记,你可饶了我吧,我不想当先进典型:你是不知道啊,前些年就因为当先进 典型。我吃了多少苦头啊! 薛五车和唐秘书都吃惊地望着石富:唐秘书有些不相信 地,你? 从前当过先进典型? 石富叹口气,大帮哄那阵儿,我当过仨月小队队长, 公社选我当先进典型,到处吹牛到处讲用,为了和我吹的讲的能对上号,我就叫会 计虚报产量,上边根据我虚报的产量收购粮食,结果家家户户的粮囤子整得溜空, 连耗子都饿得皮包骨,群众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骂祖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出那个风 头了! 好长时间的沉默= 薛五车冲着石富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石 主任.我总算理解你了! 石富惊喜地叫出声来,那就好,那就好,薛书记,你既然 理解我,就不要把村干部培训班放在我们中花堡了,你也不要培养我从落后到先进, 反正我们中花堡,既不能给豆儿乡添红添喜,也不会给豆儿乡添黑添乱,我们比上 不足,比下有余,不前不后,挺胸进入新世纪! 薛五车和唐秘书勉强笑了笑。他们 看见老邢头从外边走进来,一手拎着装着菠菜甩蛋汤的塑料桶,一手平端放着一摞 玉米面大饼子的小盖帘,嘴里嚷嚷着,开饭了,开饭了! 石富皱皱眉头,怎么就给 薛书记吃这个呀? 老邢头急了,石主任,这食谱可是你定的! 石富挥挥手,拿走拿 走,重新做点儿好吃的,再弄点儿酒来,既然薛书记不抓我这个典型了,我就要向 乡领导表示真诚的谢意! 薛五车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好长时间没吃玉米饼 子了,唐秘书,坐下坐下! 唐秘书摸起一块大饼子,吭地咬一口,妈呀,咋这么硬, 好像驴蹄子! 石富看看直揉腮帮子的唐秘书,微微一笑,香甜地大口咀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