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石老大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其实恰好道破沈贵从监狱提前 释放的天机。原来松苑县委王书记调到G 省北方市担任农业局局长,空出来的县委 书记职务要在松苑县县长和分管组织工作的松苑县委副书记之间产生。按照惯例, 作为松苑县二把手的松苑县县长理所当然地要接替县委书记一职。但因为分管组织 的松苑县委副书记在北方市委机关有坚强的后台,所以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出:作为 松苑县三把手的他很可能越过二把手而成为一把手。作为土生土长的松苑县县长岂 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于是动员手下心腹干将,不遗余力地搜寻副书记的劣迹。常言 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将这位副书记包庇他连襟松苑县民政局局长刘克林 的事实摆到松苑县长的案头上。虽说这位县长抓经济还不算很有本事,但搞政治这 一套还很在行。他马上找来一个心腹面授机宜。这位心腹到监狱找到沈贵,暗示他 如果揭发刘克林,就可以减刑提前出狱。沈贵心领神会,很快就在狱中写出一份厚 厚的申述书。本来他在法庭审理他时已经交待了和刘克林相互勾结贪污救济款的经 过,但因有副书记从中授意,沈贵那些交待除了成为他自己的罪证之外,没有损及 刘克林一根毫毛。现在可不同了,因为有松苑县长亲自重新过问此案,法院办案人 员岂敢再包庇刘克林? 于是调查取证很快完成,刘克林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锒铛入 狱,包庇他的副书记受到党内处分调离松苑县,松苑县长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以偿 当上松苑县县委书记,沈贵也因揭发有功提前释放。 沈贵从监狱出来之后,丝毫没有一点儿轻松感,他很惶惑很苦恼,不知道自己 日后依靠什么活着。再回中花堡么? 他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啊? 况且他现在已经不 是中花堡的村委会主任,就是厚着脸皮回去,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吃香的喝辣的了, 种地那份辛苦,他实在吃不了。想去城里打工吧,他能干什么呢? 什么手艺都不会, 就是想当警卫和酒店服务员,大概也没人肯要他,因为身体健壮反应灵敏的乡下年 轻人有的是,谁还肯用他这扔下四十奔五十的废物呢? 他半辈子都游手好闲惯了, 现在生计无着,真不如在监狱里继续服刑了,至少还能填饱肚子。沈贵好像一只没 头的苍蝇,在松苑县城逛来逛去,忽然在一条街口瞧见水蜜桃儿花枝招展地迎面走 来。沈贵眼前蓦然一亮,刚要上前搭讪,两只脚竟好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进胡同口 的砖地上不动了。他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紧紧跟在水蜜桃儿身后,两人 不时调笑着,旁若无人地从沈贵身边走过。水蜜桃儿似乎发现了沈贵,正眼都不瞧 他一下,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冷瞟了他一眼,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似的。沈贵心里酸 酸的,虽然他在没入狱之前,隐约知道水蜜桃儿已经与葛遛儿离婚,正和刘克林暗 中同居,可他不知道刘克林突然入狱后,水蜜桃儿很快又傍上松苑县一个卖肉的暴 发户。真是星移斗转世事难料,每个人都在变换着自己的生存位置和生活角色。只 是现在的沈贵还不知道自己日后的生活位置到底能转换到何处。说不定他觉得自己 一点儿出路都没有了,会一头跳进松花江了此一生呢! 一声吆喝从身后传来,沈贵 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瞧见中花堡村民李三弦子牵着一头毛驴走来。那头毛 驴左顾右盼,总想去啃路边的花花草草。李三弦子嘴里不停地骂着,你这个畜生, 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以为你是干部啊? 沈贵忍不住笑起来。李三弦子忽然收住脚 步,眯缝起眼睛仔细瞧瞧沈贵,突然吃惊地嚷,你不是沈贵么? 你……你……好大 的胆子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越狱逃跑! 沈贵苦笑,李三哥,你别怕,我要是越 狱逃跑,还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在大街上走? 跟你说吧,我有立功表现,提前出狱了 !李三弦子定了定神,哦?那好啊,这是好事,你要请客吃个喜儿呀! 沈贵轻轻叹口 气,李三哥,不瞒你说,我连饭还没吃呢,我用什么请客? 再说我请谁呀? 谁还肯 答理我? 我……我这落配的凤凰不如一只鸡呀! 李三弦子眨眨雀蒙眼,脑子里悄悄 掠过一丝念头,他不无同情地看看沈贵,哎呀,我们中花堡堂堂的村委会主任,怎 么弄到这步田地? 这样吧,我请你客,咱哥俩聊聊! 沈贵感激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三哥呀,我谢谢你啦! 李三弦子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走,那边有个羊汤馆, 我们喝羊汤去! 两个人很快走到羊汤馆前,李三弦子将毛驴拴好,走进去找好座位,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点了两个菜:尖椒炒干豆腐,葱爆羊肉,又点了两碗羊汤,两碗 米饭,一壶半斤装的本地产高度白酒。 沈贵显然饿了,还没等李三弦子反应过来,刚端上来的尖椒炒干豆腐和葱爆羊 肉就被他扫去一半。李三弦子端起酒杯嵫溜溜抿了一口酒,眨眨眼看看沈贵,我说 沈主任,你可真熬苦坏啦,是不是在监狱吃不饱啊? 沈贵摇摇头,那倒不是,伙食 正经不坏呢,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饿,无论吃多饱,一会儿就饿,好像得饿痨了 !李三弦子轻轻叹口气,下步你打算去哪儿呀?沈贵忧心忡忡地放下酒杯,我也不知 道……要是前几年不离婚,我还可以回家找老婆,可我早就离婚了,我的房子在中 花堡算一流,可法院判决,都他妈的给没收抵贪污的赃款了,身上没有一分钱,我 现在就是一只丧家的犬哪! 李三弦子慢吞吞地说,叫我说呀,你那个老婆也就是模 样稍微丑一点儿,人多能干哪,还会过日子,省吃俭用,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 过。古人说的好,丑妻近地那是家中宝啊,可你一点儿都不当回事儿,真是捧着金 碗讨饭吃! 沈贵呆了半晌,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世界上最难吃的就是后悔药! 李 三弦子话里有话,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是想和你老婆复婚,我可以从中撮合! 沈 贵微微一怔,她还没嫁人么? 李三弦子淡淡一笑,你以为出一家进一家那么容易呀 ?你老婆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啊?好嫁么? 当初她就是因为你太好色才和你离婚,你要 是能把这个毛病改掉了,她巴不得和你破镜重圆呢! 沈贵眼里闪出一丝惊喜,李三 哥,你要是能把这件事给我做成,就是我沈贵的大恩人,我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 子一定报答。别看我现在没有一男半女,我就是变驴变马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李三弦子拍拍胸脯子,胸有成竹地说,你就等着听信儿吧,本来我今天是来县城卖 驴的,现在我不卖了,马上回村给你撮合这件事! 沈贵千恩万谢。李三弦子从兜里 掏出二百元钱,陪着沈贵找到松苑县城一家小旅馆住下,记准电话号码之后,叫沈 贵等他电话,如果一切顺利,立刻返回中花堡。沈贵眼泪汪汪地攥着李三弦子的手, 李三哥,日后我就是你家门前的一条狗,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李三弦子拍 拍沈贵的肩头,自家兄弟别说那话,回头见! 沈贵目送李三弦子牵着那头毛驴消失 在晚起的暮霭中,心里居然升腾起一股深深的崇敬之情,他没往深里想,李三弦子 是中花堡最有名的吝啬鬼,平时一分钱都能攥出一把汗,今天怎么这样慷慨大方呢 ?只有李三弦子自己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没错,他现在的全部欲望就是把石富从村委 会主任的宝座上拉下来取而代之,然而又谈何容易? 李三弦子深谙中花堡的家族势 力有多强大,虽然李姓在整个国家也属大姓,但在中花堡就是地道的杂姓,要想实 现自己的勃勃雄心,只有取得王姓和张姓两大家族的认可才有可能,否则一切想法 都只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当初石富之所以能够荣膺中花堡村委会主任,不就是因为有张尔从中串联么? 可惜李三弦子无论和中花堡的王姓还是张姓,都没有丝毫姻亲关系,别说八杆子碰 不着,就是十八杆子也联系不上,而且他做人猥琐心理阴暗,王姓村民和张姓村民 都很瞧不起他。李三弦子正苦恼没有契机争取王姓村民和张姓村民的支持呢,沈贵 从监狱提前出来了。显然,沈贵已是一只落水的狗,全然失去昔日威风,但他毕竟 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啊! 李三弦子知道沈贵离婚的老婆是中花堡张五爷的大女儿,张 五爷在张姓村民中辈分最大,因为老一辈子张姓村民和张五爷前面的四位哥哥都已 先后作古,活着的中花堡张姓村民,都把张五爷看成是中花堡张姓村民的大族长。 虽然张尔是中花堡张姓村民的精神领袖,但张姓村民都知道张尔原本并不姓张,只 是因为他处处维护张姓村民的利益才赢得他们的尊敬,而最尊敬张尔的其实就是张 五爷,所以说来说去,张五爷才是中花堡张姓村民的最高首领。当初要不是因为这 个原因,沈贵怎么肯娶张五爷的大女儿为妻? 她长得那么丑,简直没有比她再丑的 女人了! 虽然和沈贵离婚之后,张五爷不断托人想给她再找个人家,但最后的结果 都是一场徒劳,这几乎成了张五爷全家甚至整个中花堡其他张姓村民的心病。如果 李三弦子能够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张五爷和他的大女儿说服,那他岂不就赢得了张 五爷乃至整个中花堡张姓村民的感激和信赖? 那时候任凭他怎么呼风唤雨,也都水 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