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年轻人哎,实话跟你说吧,当叫花子也不容易哩,也有规矩哩! 你想入伙先 要‘拜杆’,还要拜师。听我死鬼老头子说,插一根红黑两色的杆子,红色向上, 黑色向下。谁想入伙当叫花子,谁就捧着酒壶喝酒,用酒浇杆子转圈圈,再给‘大 筐’跪地叩三个响头……你问‘大筐’是干什么的? 哎哟哟,就是大掌柜的,丐帮 帮主啊,可了不得呀,他都赶上财主阔了! 我干爹入的这个‘捻子’,‘大筐’姓 苟,十个手指全都戴着金镏子,听我干爹说他在城里还有洋房,娶仨老婆。我干爹 挨过他的鞭子抽,他那鞭子叫牛鞭,一头粗一头细,后头钉着两块皮子,皮子上盖 着县官的官印,鞭子把有杯El粗细,打死叫花子不偿命,县官早就叫他给喂饱了… …每天小叫花子讨要来的钱米,都得交给他来分,唉,那个世道啊……但凡有一点 儿活路,谁当叫花子? ” 79 沈贵从监狱提前释放并且要和媳妇破镜重圆的消息,很快在中花堡不胫而走,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了,人人都觉得张五爷肯定会办置酒席, 招待老亲少友,同时收受一点儿礼金,因为这毕竟也是一桩喜事呀! 不料有知根知 底的人获悉,张五爷根本就不想办置酒席招待亲友,只是在家履行个简单的仪式。 由于沈贵的房子已经被法院判处拍卖--抵债,复婚之后的沈贵和媳妇暂时还只能住 在张五爷家。张五爷之所以不想办置,他有自己的理由。一是因为他一直对沈贵先 前做的花花事儿很反感,虽然同意女儿和沈贵复婚,也是出于一种无奈,因此不想 大事张扬。 一是因为张五爷最清楚当初沈贵下台的背景,其实就是因为张尔找到 他陈述利害,加剧了张五爷对沈贵的愤恨,张五爷才毫无保留地支持了张尔的动议, 影响了’中花堡张姓村民在投票海选村委会主任时的取舍。现在他竞又出尔反尔同 意沈贵和自己的女儿复婚,张五爷最顾虑他所尊敬的张尔心里瞧不起他。当然这些 都是张五爷的内心隐衷,他是决不肯与人说穿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办置酒席不 招待亲友这个想法已经不可动摇,于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花堡张姓村民,都提前 络绎不绝地登门祝贺,虽然其中好多人都很讨厌沈贵,但碍于张五爷的面子,也不 得不走个过场,有的干脆还带点儿礼金,三五十元不等。好多王姓村民和其他杂姓 村民,平时也都和张五爷处得不错,竟也都先后迈进张五爷家门槛,这种状况一直 断断续续持续两天。总之在中花堡所有人的心目中,沈贵已经和媳妇复婚了。 张尔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所包含的复杂性。他在家里 坐卧不宁地思考了好长时间,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走向张五爷家的院子。但老远 就听见张五爷愤怒的叫骂声,这个王八蛋,这不是拿我老头子不识数么? 全村人都 知道了这件事,他又提出了什么狗屁条件,成心要丢我这张老脸! 李三弦子,你去 告诉沈贵,叫我答应他的条件,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张尔是我们老张家的秀才, 是我们的大门脸儿,他说轰走就轰走! ,凭什么呀? 张尔微微一怔! ,看见李三弦 子从屋里匆匆忙忙走出来。李三弦子也看见了张尔,他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啊, 啊……这不是张尔么? 你可把张五爷坑苦了! 张尔生气地,李三弦子,你说什么呀 ?我怎么把张五哥坑苦了?李三弦子嘿嘿冷笑,全村人都知道沈贵要和媳妇复婚了, 一切都妥妥的了,可沈贵这小子刚刚托我向张五爷提出一个荒唐的条件…… 张尔盯着李三弦子,他提出什么条件? 李三弦子故作神秘地,我还是别说了吧 ?我说了担心你老人家心里犯堵!张尔一把揪住李三弦子,你非说不可,要不你就是 血口喷人,我张尔行得正立得直,你凭什么说我把张五哥坑苦了? 李三弦子叫起来, 哎哎哎,你撒开你撒开,沈贵提出叫张五爷把你轰出中花堡,不然他就不复婚! 张 尔呵呵笑起来,岂有此理! 我又不是犯人,我家在中花堡居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我爷爷就在这儿立的锅灶,我家是中花堡的老户,谁有权力将我轰出中花堡? 李三 弦子连连点头,是呀是呀,这是光头虱子明摆着的理儿,别说张五爷,就是乡里薛 书记、高乡长也没这么大的权力呀? 你说沈贵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他怎么提出这么 个条件?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老人家要是不离开中花堡,沈贵就不肯和他媳妇复婚, 张五爷这个女儿就只能在娘家守一辈子活寡,张五爷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死了 都闭不上眼睛啊! 还有,整个中花堡现在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沈贵变卦,张五爷 还不窝憋死? 他那张老脸往哪搁往哪放啊? 这件事可真难了,难了,太难了! 张尔 呆住了,他那双鼓凸起来的金鱼眼睛直直地盯着李三弦子摇摇晃晃的背影,耳边忽 然听见沈贵媳妇哭天抢地的号啕声。张尔心里乱成一团,他本能地转回身,三步并 作两步,离开张五爷家院子,匆匆走回自己家,锁上大门,一头躺在炕上,蒙上一 床大被,不吃不喝一直到天色漆黑。两天前就去下花堡商量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 基地的张秀,骑着自行车匆匆回来了。 她吃惊地看着黑洞洞没有一点儿烟火气息的院子和屋子,嘴里惊慌地喊着爷爷。 张尔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一拉灯绳,整个屋子立刻从昏暗中显现出来。张秀嘘了 一口气,爷爷,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张尔金鱼眼睛四周网满红 丝,询问孙女吃饭没有? 张秀说,还没呢,等会儿我和面包饺子,这两天我和刘五 毛去下花堡,一直和下花堡的李小山、吴小蜻,还有上花堡的蔺大有、黄宝珍,商 量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事儿,孙书记叫我回村向石主任汇报,明天还去下 花堡! 张尔心不在焉地搭讪着,有头绪么? 张秀点点头,项目已经立了,双高大豆 的育种专利也拿到手了,现在虽然缺少前期投入资金,但听孙书记说,好像江东梧 桐庄已经有投资意向……眼下大家觉得最难办的,还是三个村的村民是不是都愿意 积极参与? 现在是各家各户联产承包,土地要想连成片,必须说服村民同意。据李 小山他们调查摸底,下花堡只有一小部分人愿意试试看,但也都表示怀疑种植这种 双高大豆能不能赚钱? 谁心里都没底! 村民们提出一个要求,要村委会向他们承诺, 凡是亏损部分,村委会要给补偿,至于下花堡另外一大部分村民,干脆就不表态! 张尔抻抻懒腰笑了笑,上花堡呢? 张秀摇摇头,他们到现在还没动员呢,听说牛逵 已经去省里村干部培训班报到,家里工作由赵来发主持,我偷偷问过黄宝珍,她说 赵来发对这事一点儿都不积极! 张尔叹口气没有说话。张秀麻利地扎上围裙,孙书 记叫我催促石主任,赶快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个事儿,要叫家家户户了,解三村共建 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市场前景,总之要叫村民们都能自觉自愿参与这件事! 张尔长 长叹了一13气。张秀一愣,爷爷,你怎么了? 张尔摇摇头,没什么……孙女啊,我 想明天去你爸那儿看看,他都来好多封信催了,我想再不去看看,你爸该有想法了 !张秀不满地,有就有呗,他不是跟着新媳妇儿过得很好么?你惦记他什么呀? 他要 是真孝顺,为什么不来中花堡看看你? 再说他不也是在中花堡生的? 兜里有俩破钱 就忘了自己的出身! 张尔笑了,孙女啊,你爸的生意越来越大,他肯定离不开,我 老了,倒是想去看看,不为别的,还有你的弟弟呢,你能理解爷爷的心情么? 张秀 叹口气,我怎么不理解呀? 你老人家想孙子了,去吧去吧,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先去 省城,然后上火车,天亮就到北京了,再换乘汽车,五六个小时就到我爸他们那儿 了! 张尔欣慰地,还是我孙女懂事儿……爷爷走了以后,你和五毛好好处,如果这 儿没什么大的发展,你俩日后也兴许都到那边去呢,天地这么大,何必守着一个中 花堡? 张秀正在和面的手停止了,她惊讶地看着张尔,爷爷,你以前不是总说,穷 死也不离开中花堡么? 你还说这儿穷是穷点儿,但是心里踏实,怎么现在改变心思 了呢? 张尔意味深长地,我有点儿预感……孙天鹄策划的这个事儿呀,听上去是挺 好,可要做成啊,我看比登天都难,下花堡和上花堡我不说了,不知道他们两个村 子的详情,就说咱们中花堡,要动员家家户户都舍弃种大苞米,我看很不容易…… 还有石富这把交椅能不能坐稳,我现在都替他捏一把汗儿呢! 张秀瞪大眼睛看着张 尔,仿佛要从爷爷那双眼睛里读出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