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闫新蓓简直气坏了,还没吃晚饭呢,就在院子里捡到一封信,牛皮纸信封绑在 一块小石头上,显然是从院外抛进来的。闫新蓓拆开信封一看,里面大部分篇幅都 是诬蔑石富接受了下花堡的巨额贿赂,指责他要跟下花堡、上花堡绑在一起共建什 么双高大豆育种基地,控诉他拿着中花堡老百姓的饭碗去冒险,要把中花堡的土地 转让给下花堡。一小部分篇幅侮辱石富是个孬种,缩头乌龟,在全乡运动会上丢尽 中花堡脸。末了还威胁石富,限他必须在半个月之内提出辞职,否则将出现不可预 料的严重后果,至于这严重后果都包括什么,匿名信里没有说,落款是中花堡部分 群众。令闫新蓓感到新奇的是,这封信居然是用电脑打出来的——迄今她还没听说 中花堡谁家有电脑呢,毫无疑问,写这封匿名信的人特意去了豆儿镇或松苑县城。 院外传来脚步声,闫新蓓一听就知道石富回来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嘴里 还哼哼着京剧唱段呢! 他脚步轻松地走进院子,三个手指头紧紧捏在一起,调皮地 冲着闫新蓓使劲一拧,嘎叭发出一声脆响,媳妇儿呀,今天我很高兴,又犯瘾了, 给我整两盅小酒吧? 闫新蓓哼了一声,还有心思喝酒呢,喝尿吧! 石富嘿嘿一笑, 也中啊,不过要喝你的尿! 闫新蓓没做声,等石富走到近前,快捷地伸出手指头, 掐住石富的后脖颈,石富嗷的一声叫起来。从屋里传出石老大的咳嗽声,闫新蓓急 忙将石富撒开,低声催促着,你快进屋洗手,吃过饭再跟你说话! 石富笑了笑,看 你这火愣愣的样儿,是不是捡到一封匿名信? 闫新蓓一怔,你也知道啦? 石富没有 立刻回答,抬脚走进厨房,一掀还在冒着热气的锅盖,忍不住欢叫起来。原来是一 大锅排骨粉条炖豆角,锅叉上面是一小盆油汪汪的卧鸡蛋,周围贴着一圈金黄的玉 米饼子。这正是石富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石富抬头冲着闫新蓓笑了笑,两人很快 将饭菜拾掇到屋里的炕桌上,闫新蓓分别给石老大和石富斟满一盅酒,三个人摸起 筷子吃起来。 石富忽然想起什么,大力呢? 闫新蓓昭他一眼,亏你还能想起他,不是去豆儿 镇姥姥家了么? 石富点点头,夹起一块很顺溜的排骨,犹豫一下,放到石老大的碗 里,然后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香甜地咂着嘴唇。闫新蓓勉强吃了两口,悄悄放下 筷子,你们爷俩慢慢吃吧,我饱了! 石老大惊异地望着走出去的闫新蓓,怎么回事 ?她怎么吃得这么少?是不是病了? 石富夹起一绺粉条,呼噜呼噜吞下去,冲着石老 大含糊不清地,没病……她没病,可能是看到一封糟蹋我的匿名信,就闹心了…… 你快吃吧! 石老大将本来已经端到嘴边的酒盅放下来,什么匿名信? 石富鼓着腮帮 子,先吃,吃,吃过饭再说! 石老大眼睛一瞪,我能吃下去么? 说吧,什么匿名信 呀? 石富将嘴里的豆角咽下去,又吃了一口卧鸡蛋,你们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封匿名信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我正想找个由头从老虎背上跳下来呢,没想到就 有人给搭梯子了,这才叫一脚踢出个屁——赶巧呢! 走出屋去的闫新蓓又走进来, 我说你的心可真大呀,人家那么糟贬你,你还好像很高兴,没心没肺! 石富擦了擦 油腻腻的嘴巴,看看石老大又看看闫新蓓,爹、媳妇儿,这两天我估摸会有人上门 闹事,你们都不要怕,天塌有大汉,我一个人能顶着! 石老大不无忧虑地,是不是 沈贵回来了,和李三弦子勾结在一起,鼓动一伙人,要把你拱下台? 石富点点头, 没错,这封匿名信也是他俩弄出来的,我正好借力发力,解除和下花堡的契约合同 !石老大和闫新蓓都吃惊地看着石富。石富叹了口气,我知道三妹夫这个人很好,有 大志向,有大抱负,对我也非常尊敬,按说我就是头拱地,也应该跟着他共建双高 大豆育种基地。可我仔细一想,不行啊,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不符合呀,没有那个 条件,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结果肯定要遭殃,到时候下花堡和上花堡还能活下去, 我们中花堡呢,连粥都要喝不上溜啊!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中花堡的头儿,我 不能蛮干哪! 闫新蓓盯着石富,这么说,你跟三妹夫签的意向书都是假的了? 你原 本就不想跟他干这件事了? 石老大也恼火地,你这不是涮你三妹夫么? 石富摇摇头, 不,我根本就不想涮三妹夫,我何尝不想跟他大干一场风光风光? 可我仔细一算经 济账,投入和产出根本就不成比例,这种双高大豆还处于试验阶段,一下子投入这 么多土地耕种,这不是头脑发热么? 别说动员家家户户很不容易,就是村民们都同 意,我也要给他们泼冷水! 爹你是过来人,五八年大跃进为什么留下那么多后遗症 ?不就是犯同样的毛病么?我知道,三妹夫比我有本事,可本事再大也要讲究实际, 谁能薅自己头发离开地球? 我就不服他有本事! 闫新蓓和石老大交换着眼神。 石老大口气和缓下来,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你也应该把丑话说到前头啊 ?石富叹了口气,说的就是呢,当初我也是没法子,想弄点儿钱办养猪场和养鸡场, 只好空手套白狼,演一出草船借箭,当时还以为孙天鹄连双高大豆的育种专利都拿 不到手呢,谁想那么多人出面帮忙,越弄越大扯,连牛逵那个犟种都举小白旗投降 了,我要是中途撤出,不是伤三妹夫的心么? 我可不愿意伤他的心啊,那是我的好 连襟,实在亲戚呀! 闫新蓓若有所悟地,我好像听明白了,你是想拿这封匿名信做 理由,就说村里的对立面太厉害,一时半会儿通不过……石富打断她,光有这封匿 名信还不够,我还要在广播喇叭里宣传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好处,一方面 叫三妹夫知道我在积极发动群众,一方面激怒写匿名信的这些人,最好他们打上山 门逼我下台! 闫新蓓接过话碴儿,这样,三妹夫就不责怪你中途打退堂鼓了? 石富 点点头,到底是我媳妇儿,没白跟我睡觉! 闫新蓓脸一沉,你再胡说,我掐死你! 石富哈哈笑起来。 石老大不无担心地,你想的倒不错,就怕你拢不住闸门,沈贵和李三弦子联手, 张尔又走了,就算张五爷不喜欢沈贵,可沈贵到底还是他姑爷呀,到时候老张家人 齐呼啦轰你下台,老王家人和其他杂姓都闷着头不说公道话,我看你这个村委会主 任。也快当到头了! 石富脸上笼出一团阴影,苦笑着说,如果真是那个结果,我也 毫无办法了,反正也算尝到了当穷村的村委会主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谁有本事 就叫谁干吧! 闫新蓓和石老大都沉默不语,他们不得不承认,石富想的和做的都无 可挑剔。是啊,中花堡就是这个现状,谁无视这个现状,想一口吃个胖子,谁就会 跌个头破血出。石富眯起眼睛暗暗思忖,他已经确信那封匿名信肯定出自沈贵和李 三弦子之手,他甚至都能想像出那两个对手现在正在暗中干着什么! 石富的感觉没 有错,沈贵和李三弦子这两天简直兴奋极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进展得这 么顺利。一封用电脑打出来的匿名信,寄给中花堡各家各户之后,好似一块沉重的 大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本来沈贵和李三弦子不想采用匿名 信的形式,但考虑他俩的名声不算太好,如果署上真名,可能会使一些本来对石富 有意见的人,因为对他俩的反感而原谅石富。现在看来匿名信的效果的确比署名好, 因为好多人不知道这个中花堡的部分群众到底是哪些人,但至少给人一种印象,对 石富有意见的村民肯定不会很少! 村民们尽管对这封信内容的关注点不一样,但最 后的目标却很集中,仿佛从好几个火力点同时发射枪弹,最后都落在一个靶子上。 有人虽然对信上说石富接受下花堡巨额贿赂的真实性将信将疑,但也同时表示忧虑, 认为不是没有一点儿可能,毕竟他们是连襟,现在打着公家的旗号往自己兜里搂钱 的事还少么? 有人对信上描述的石富在全乡农民运动会上的窝囊表现深有同感,那 几天中花堡的人丢大了,虽说中花堡人很穷,但人穷不能不要面子呀,这个孬种石 富,竟把中花堡的一张大脸糊满臭烘烘的稀泥! 当然,大多数人更对三村共建双高 大豆育种基地表示愤慨,这种攸关中花堡全体村民切身利益的大事,石富竟然连个 招呼都不打就自作主张跟下花堡、上花堡签订意向书,这不是闹着玩么? 别看中花 堡家家户户很少有电话和手机,但传播信息的渠道竟也非常畅通,晚饭一过,村路 上人影幢幢,房檐下叽叽喳喳,屋子里烟雾腾腾,家家户户都仿佛参与了一场大讨 论,讨论的结果普遍对石富萌生一种不满,这种情绪好像已经变异的传染病毒,借 助各种形式迅速蔓延,整个中花堡就好像一堆乱蓬蓬的干草,一旦溅上火星子,就 会呼地熊熊燃烧起来。 沈贵躲在李三弦子的小屋,一边就着盐豆喝着小酒,一边分析着村里的形势, 两人的眼珠子都红红的,好像无意之中捡到一个价值连城的金娃娃。李三弦子兴奋 地给沈贵斟着酒,声音里透着阿谀和奉承,老弟,真有你的呀,一出手就把张尔那 老家伙撵走了,再出手就把全村的火点起来了,要是接着干下去,我看石富头上那 根村委会主任的鸡毛翎子就薅下来了! 沈贵端起酒盅,那好啊,薅下来再插你头上 !李三弦子双手打拱,随即也端起酒盅,多谢老弟扶持,我要是能当上村委会主任, 你就是在后台拽绳的皮影儿师傅,我就是前边的影人儿! 沈贵满意地,好,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李三弦子抹去沾在嘴唇上的酒滴,眼睛看着沈贵,老弟你说,下步 我们干什么? 沈贵放下酒盅说,要找准机会,请乡里来人,对石富和本届村委会投 不信任票,只要票数不过半,按照有关章程,石富就得辞职,然后再串联村里人选 你当村委会主任! 李三弦子心里似乎有点儿不踏实,你觉得有把握么? 沈贵眯起小 眼睛,我这几天家家户户串门,效果还不错,我大约算了一下,中花堡姓张的村民, 现在能有一多半看我的眼色行事,还有一小半随大流;姓王的村民,能有一小半看 我的眼色行事,还有一多半随大流;除了姓张的姓王的,第三大姓就算姓沈的了, 差不多都是我的本家叔伯和兄弟姐妹,怎么也能有一大半支持我呀;剩下的杂姓村 民加起来不到百分之二十,只要有三分之一不投石富的赞成票,大事就成了! 李三 弦子连声叫好。沈贵压低嗓音,不过,现在还没到火候,我判断石富这两天肯定会 动员村民参与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到那时候,他自己就把拴在自己裤腰上 的手榴弹拉响了! 李三弦子哈哈大笑,他急忙给沈贵斟满酒,两人又有滋有味地喝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