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黑魃魑的夜色好像一张硕大无朋的网,将深秋的松苑平原遮蔽在无边无涯的黑 洞之中。孙天鹄换上车轮胎之后,把醉得一摊软泥似的李小山往车里一丢,关上车 门在四位上花堡村干部迥然有别的目光中,离开了上花堡。此时此刻,孙天鹄心如 死灰,万念俱休,他很想加快速度一直开进秋水雄浑的豆儿河。耳边似乎传来女儿 瑶儿稚嫩的童音,爸爸,你什么时候陪我妈妈去上海看病啊? 你能带我去么? 我在 电视里看见那个大球了,我想进那个大球里面去! 孙天鹄激灵灵打个冷战,他放慢 车速,回头瞥了一眼昏昏沉沉的李小山,一阵难以名状的炙痛忽然分外强烈地涌上 来。这就是说,一切都完结了。他苦苦追寻的美丽梦境也倏然消失了。他好像从一 个充满希望的端点出发,费尽心力地往前跑啊跑啊,跨过一个个障碍物,踢开一块 块绊脚石,涉过一片片沼泽地,翻过一道道小山梁,忽然发现前面仍然是最初的端 点! 生活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即使不是恶作剧,也并非充满善意。他现在的感觉 甚至还不如一开始,那时他心里还满是憧憬,就是那种强烈的感觉点燃他的生命激 情,催促他宛若一只蹿跳在山林中的豹子,仿佛很快就能代替雄狮和猛虎成为山大 王了。可现在呢? 连这点儿憧憬都被先后两次的失利彻底击碎。尽管孙天鹄早有思 想准备,也曾预感到会有不太美妙的结局,但一旦真的成为事实,他还是无法接受。 孙天鹄想起先前曾看过的一本书,是诠释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关于时间和空间扭曲 的奇妙现象,孙天鹄感觉自己的生命时空整个被扭曲了。不是有人曾经这样阐述哲 学的意义么? 好比在一间黑色的屋子里寻找一只黑色的猫,也许永远找不到,但依 旧顽强地笃信这只黑猫还在这间黑屋子里,于是依旧兴致勃勃地寻找下去。 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寻找呢? 奥迪车缓缓地停在三个村子的交叉路口上。孙天鹄 从车内钻出来,回眸上花堡和中花堡的方向。虽然视野中仍是一片昏黑,但毕竟两 个村子管辖的各自然屯的灯火都已经燃烧起来,哩哩啦啦伸出有数十里之遥。也许 自己太性急了吧? 太超前了吧? 是啊,几千年耕者有其田的梦想刚实现,那种老婆 孩子热炕头的感觉还没充分享受呢,你就想把土地重新连成片搞现代化高科技大农 业,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 是不是太乌托邦了? 虽然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有许多 科技成果已经证明,即使人类的千年梦想,也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但那毕竟 只是在自然科学领域,对于土地是否能够连成一片,是否能够像经营工业那样经营 农业,是否形成大规模的现代化农业产业链条,这似乎已经远远不是自然科学领域 的事,它直接涉及到农村现行的经济运行机制和村社的管理模式,当然也涉及到农 村绝大多数人口的整体素质,这岂是你一个野心勃勃的乡间小子心血来潮异想天开 就能一举奏效? 好啊,这毕竟是一次悲壮的尝试。倘若人类始终没有飞天的梦想, 也许到现在还只能在这个蓝色星球上悲哀地蠕动着和爬行着,哪里会有航天的壮举 ?就算自己交学费了罢,就算自己被生活嘲弄贻笑大方了罢,就算自己头脑发热成为 松苑平原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了罢! 总要有人充当这种悲剧角色呀! 与 其把这个专利留给别人,还不如留给自己! 失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财富,汉高 祖与楚霸王较量,不是每战必败么? 然而最后坐天下的毕竟还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 的小里长! 即或不想过江东的楚霸王也不枉活一生一世呀,纵然只能当个失败英雄, 也比当个平庸的凡夫俗子更有意义。也许,孙天鹄是在下意识地用阿Q 精神给自己 那颗已经破碎的心寻找出路,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把自己那颗焦灼不安欲走极端的 躁动心灵安抚住了。此刻被有些凉意的秋风一吹,他为自己先前瞬间萌生的念头感 到羞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权利气馁,没有资格退却,没有理由放弃了。他现 在要做的是,重新寻找一条新的路径,甚至和先前南辕北辙的路径,既然先前的路 径走不通,何必还要一条道跑到黑呢? 按照爱因斯坦相对论来解释,宇宙时空中任 何坐标都可以作为起点。他为什么不可重新选择呢? 也许是他现在还没考虑成熟罢 了,一旦考虑成熟,他肯定会敢作敢为,说不定又弄出什么惊人之举呢,没有这个 性格因子,他就不是野种了! 孙天鹄两只圆溜溜的斗鸡眼在黑夜里闪着光泽,他回 转身,重新钻进车里,激昂地按响轿车喇叭。两盏雪亮的车前灯,顷刻发出两束锐 利的光,将前方迷蒙的乡路挑开,清晰地显现出乡路两侧高大笔直的白杨树。 孙天鹄很快驾驶奥迪车返回下花堡。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妻子闫新蕊一早 就去城里看望已经怀孕的弟妹杜媛,还要顺便到省城南郊那所民营小学把瑶儿接回 下花堡,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到家了。不知为什么,孙天鹄现在特别想女儿,特别想 跟女儿海阔天空地聊一些女儿感兴趣的问题。他非常欣赏女儿什么都好奇的性格, 几乎和自己小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他先将李小山送回家,把这位还没完全醒酒的 小光棍儿放到炕上安顿好,还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面前,然后就匆匆回家了。老 远看见家里亮着灯,他似乎瞧见瑶儿正张开胳膊喊着爸爸向他扑过来。 孙天鹄故意把轿车喇叭长长地按响,然后从车里出来,脚步快捷地走进自家院 内。没有看见瑶儿扑出来迎接他的身影儿,也没听见瑶儿喊他的声音:他下意识地 愣了愣,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内,穿过两边都是葡萄藤的长廊,推开房间门,下意 识地吃了一惊! 小舅子闫新强正悠闲地坐在客厅里喝茶。一看见他回来了,急忙站 起来,满脸堆着不自然的笑,三姐夫,你没想到吧? 我三姐和瑶儿正在我家,小媛 邀请她们娘俩明天去逛雕塑园,我呀因为有急事找你,就搭乘公共汽车来了,这不, 三姐把你家钥匙给我了,你不担心有什么贵重物品被我盗走了吧? 孙天鹄接过闫新 强递过来的钥匙,他很不喜欢闫新强的做事原则和说话风格,显得有点儿做作,而 且很不真诚,即使想幽默,也很生硬。但毕竟人家大老远来了,而且自从上次在省 城医院发生口角之后,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给他个难堪。于是他就笑了起 来,新强,你可真是稀客,我还以为你从此不认我这个三姐夫了呢! 闫新强有点儿 不好意思,怎么会呢? 我年轻,性子狂,说话不严谨,你多包涵! 孙天鹄拍拍闫新 强的肩膀,行啦行啦,你还没吃饭吧? 我给你弄几个拿手好菜,咱哥俩儿好好喝几 杯。闫新强笑着,你不用费事了,临来时我买了不少熟食,现在就可以开饭! 孙天 鹄愉悦地,好哇,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我正想聆听大博士的高见呢! 两个人很快就 坐在餐桌前推杯换盏了。 孙天鹄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闫新强,根据以往的经验,你从来都是没有大事不登 门,说吧什么事? 闫新强咳嗽一声,三姐夫,你那个杂交大豆育种基地……孙天鹄 打断他,你是催要那三百万专利费吧,我已经和李小山商量好了,很快可以打到你 们的账号上。你要是为这事来的,就不用说了,喝酒! 闫新强委屈地,三姐夫,你 怎么对我怀有这么大的成见呢? 跟你说吧,我不是为这事来的,但也跟这事有关… …我听说中花堡大姐夫那儿,已经和你们解除了契约合同? 孙天鹄警惕地看着闫新 强那张神秘莫测的脸,你什么意思? 闫新强笑了笑,我还听说了,上花堡也跟你们 拆帮了! 孙天鹄忽地站起来,奇怪了,我刚从上花堡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闫新强叹口气,三姐夫,你怎么忘了?我有三个好姐姐呀,她们可不像你们三个当 姐夫的,大事小事都瞒着我,二姐前几天就跟我说了,二姐夫牛逵心里根本就没想 好跟你们共建什么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他只是感激你,不得不违心答应,听说已经 把村里的事儿都交给赵来发了。二姐说那小子绝对不会跟你们合作! 孙天鹄沉默了, 他默默坐下来,端起酒杯,一点一点吮吸着。 闫新强淡淡一笑,三姐夫,如果按照我岳父先前给你们设定的条件,你们实际 上已经达不到了,三村合作已经成为泡影,这个项目应该收回了! 孙天鹄冷冷地, 你来下花堡见我,就是为谈这件事? 闫新强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我就 不用来了,我岳父一声令下,你这个项目就算寿终正寝了……可是三姐夫,你不要 把我想得那么坏好不好? 我也想干成一番事业,苦于没有出路……你不要打断我的 话,不错,我跟着我岳父搞农作物技术创新,这应该是很时髦很有前途的一件事吧 ?可是我一直坚持,这种科技成果如果不能跟生产联系起来,不能跟市场联系起来, 不能转化为经济效益,它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孙天鹄几乎毫无察觉地点点头,他不 得不承认闫新强说得很对,但又不想当面表示赞同和欣赏,小舅子太傲,应该杀杀 他的傲气。 闫新强吞吞吐吐地,三姐夫,我有个很怪很大胆的想法,都已经想很久了,一 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实在控制不住了…… 首先声明,我这可不是落井下石乘人之危,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这真的只是一 个不成熟的想法,行得通行不通,都请你理解、宽容和包涵! 孙天鹄扑哧笑起来, 你还没说呢,我误会什么呀? 我怎么包涵哪? 闫新强也失声笑起来,三姐夫……你 别笑,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很幼稚,很没有力量,先前我的确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好像地球离了我就不能转了,至少转得不快,现在一碰到具体问题,我就觉得,还 是你们这些经过坎坷的人,比我有主意! 孙天鹄盯着闫新强,行啦,你就别绕圈子 啦,说吧,你有什么又怪又大胆的想法? 闫新强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好像下了很 大的决心,三姐夫,你为什么非要用村委会这种行政机构来推行你的计划? 我看了 好多这方面的书,也想了好多这方面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农业科研成果.最终都要 在农村土地上实现,可农村的土地谁是主人呢? 不是你和二姐夫这些村党支部书记, 也不是大姐夫他们那些村委会主任,而是村民,是农户! 我说的对么? 孙天鹄认真 听着,给闫新强斟着红酒。 闫新强有些激动,既然土地的主人是乡村老百姓,你就要想这个问题,怎么样 才能和他们打好交道? 也就是你手里有什么杠杆能启动他们自觉参与你要进行的大 项目? 一句话,就是经济利益,除此没有更为有效的办法。人都是追求最大利益化, 可是你的村委会只能上传下递履行着最基层的行政职能,这对落实农村的各项政策 比如计划生育啦,义务教育啦,也许还有效用,但指导农业生产和经济活动,肯定 是不灵了! 孙天鹄两眼几乎要挤到鼻梁两侧的眼角深处了。闫新强又喝了一大口红 酒,所以我建议你,不妨辞去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注册一个经 济合作组织,或者叫公司吧,纯粹的股份制形式,先用经济手段把农户们联系起来, 把土地集中起来,形成一定规模,然后再做大文章! 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宁肯追随 你一块干,这就是我最近又怪又大胆的想法,也是我今天突然登门的目的,三姐夫, 你听明白了么? 孙天鹄好半天没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闫新强,随即拿起红酒瓶 子,将剩下的红酒全都斟进两个酒杯,然后端起来说,新强,你说的事很重大,我 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让我好好想想,不过就冲你今天这份诚意,我想我们重新 找到了共同语言,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来,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