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孙天鹄熟知王小适底细,这些年他们父子辛苦积攒的钱,几乎都投到建房造墓 上了,一个是王家现在居住的两进大院,还有就是深埋地下很排场的王家坟茔。墓 地坐落在一条很早就废弃的大壕两侧。从前每逢洪水泛滥,豆儿河就会漫过大壕, 壕里壕外一片汪洋。二十年前,省市县三级水利部门联合投资,逼迫豆儿河改道, 这条大壕再没派上用场,大壕两侧荒地也从来无人注意。只有王小适的祖父年轻时 拜过算卦先生为师,粗通阴阳八卦,他早看中这块风水宝地,日后要出富甲一方的 大财主。十年前他去世了,弥留之际叮嘱孙子,务必要把王家坟茔迁到这儿。王小 适当时已是村委会会计,他征得吴茂田同意果真实现了祖父夙愿。消息传到乡里, 差点儿派人给掘了。 还是老书记吴茂田出面,向乡里保证地面建筑只留一块石碑,一分不占村里耕 地,乡里这才作罢。王小适的祖父还叮嘱儿子,待他母亲死后安葬时,只要将五个 讨饭碗分别装满五谷杂粮,连同她尸骨深埋地下,再燃放五百响霸王鞭,他们王家 就能世世代代摆脱贫穷和饥饿。现在,王家正依照老爷子生前的叮嘱一丝不苟地进 行着老叫花子的下葬仪式,只是下花堡村民都很纳闷,王兴富怎么不等王小适回来 就处理老母亲的丧事? 凡是熟知王家历史的人都清楚,王小适几乎就是老叫花子的 心尖儿呀,他不回来奔丧简直不可思议。 也许只有王兴富和王小适媳妇深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何尝不想叫王小适为最 疼爱他的奶奶养老送终呢? 乡间有句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可谁能 料到,就是因为王小适这个命根子的惊世骇俗之举,才引发下花堡的老叫花子万念 俱灰一命呜呼。事情还要从孙天鹄负伤住院期间说起。有一天,王小适和李小山、 吴小蜻去省城医院探望孙天鹄之后,李小山和吴小蜻要去看电影,王小适不想和他 们掺乎,准备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回下花堡。人刚走到长途公共汽车站,忽然瞧见中 花堡的葛遛儿晃晃悠悠迎面走来。王小适的祖母和葛遛儿的祖父当年都曾跟着石富 的曾祖父讨过饭,葛遛儿祖父若干年去世之前曾叮嘱孙子,逢年过节一定要替他去 下花堡看看当年的老姐姐。一来二去,王小适和葛遛儿也混得很熟。王小适甚至很 羡慕葛遛儿,成年在外风光,据说都有一百多万了。每次他们见面,王小适都问葛 遛儿在南方做什么生意? 葛遛儿总是笑而不答,显得很神秘。直到水蜜桃儿和松苑 县民政局长刘克林傍上,又和葛遛儿离婚,葛遛儿I 临去南方之前找王小适喝酒, 才借着酒劲儿告诉王小适,他其实在给一个人数众多的丐帮当线人! 王小适当时吓 了一大跳。怎么? 现在南方还有丐帮? 难道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葛遛儿点点头 诡秘地笑着,小适哥,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我们也有领导人呢,就跟过去的丐帮 帮主一样,也有层层组织,我就是一个中层领导啊,我们下面有一大群从乡村来城 里混饭吃的小小子和小丫头,每天抹得灰头土脸儿,每人规定讨要指标,最少三十 元,最多一百元,按月开支,就像个企业一样啊! 王小适听了,好半天没做声。葛 遛儿嘻嘻笑着,小适哥,你还当村委会会计做啥呀? 一年到头也就赚个三万四万呗, 我赚的钱足足有你的十倍,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泡妞儿就去泡 妞儿,什么样儿的女人都有,要不水蜜桃儿和我离婚,我怎么连个“彝儿”都没打 就给她出了手续? 要不是她长得骚,我有点儿舍不得,前几年我就先把她踹了! 这 年月呀,谁能赚着钱谁就是好样儿的,从前世上三百六十五行,哪一行都能发财, 包括妓女和叫花子,现在我看也一样,笑贫不笑娼啊,我听说你还跟孙天鹄鼓捣什 么双高大豆良种基地,我说你是不是傻呀? 干脆跟我走算啦,正好我们那儿缺个管 账的,你要是同意,我跟我们大头头儿给你介绍,每年除去吃喝,包你净赚二十万 !王小适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嘴里不知叨咕些什么,匆匆忙忙和葛遛儿道别,临行前 他莫名其妙地把葛遛儿的电话号码记在小本上。 王小适当天夜里就失眠了。他平时不喜欢多说话,但心里很有数。他算了一笔 账,如果真的去葛遛儿那个丐帮管账,一年就能顶在家十年的收入。虽说干那行不 算很光彩,但离家那么遥远,谁能知道他的底细? 就说葛遛儿吧,未和水蜜桃儿离 婚时,每年都回家风光一次,中花堡村民个个羡慕地围着他,有谁曾追问过他到底 是怎么赚到的钱? 条条大路通京城啊,走哪一条还不行? 只是他觉得那样做有点儿 对不起孙天鹄,毕竟他们是从小在一起的娃娃,他那么煞费苦心地要搞三村合作培 植双高大豆良种,简直都入迷了,现在正好和上花堡、中花堡初步达成协议,下一 步肯定需要帮手,他如果这时候不辞而别未免太不仗义。可是,他也很难抵御葛遛 儿所说的诱惑力,虽然下花堡经济总量在松苑平原各个村落中名列前茅,但他这个 村委会会计充其量也只能赚个三五万元,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几乎都用在建房和修墓 上了,是不是还应该再赚笔钱留着日后养老啊? 再说,天晓得孙天鹄折腾的双高大 豆良种基地最后是成葫芦还是瘪葫芦,万一失败呢? 别说三五万。怕是三五千都赚 不到手,甚至可能还要赔上老本,至少各家各户的土地资源白白浪费掉了。当然, 王小适还有个更大顾虑,就是他九十九岁高龄老祖母的态度,那位上花堡、中花堡、 下花堡惟一活在世上的老叫花子,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孙永远衣食无忧永远不再 四方乞讨永远都能体面地活着。如果她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孙子居然要去南方当职业 性的叫花子,还不活活气死?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尽管葛遛儿三番五次来信询问他 的态度,王小适都狠狠心断然拒绝。没想到这个时候在长途汽车站居然碰见了葛遛 儿。 葛遛儿喜出望外地抓住王小适的手,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 他此行就是为了寻找王小适,他本来想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去下花堡,没想到竞 邂逅相逢,这可真是巧极了。于是葛遛儿紧紧拽着王小适的胳膊,走进一家川菜馆, 点了一个水煮鱼和毛血旺,又要了两瓶啤酒,一边吃喝一边聊。葛遛儿告诉王小适, 他们那个丐帮的大头头儿对王小适很感兴趣,他们每天收入都非常可观,就是缺少 一个既精明又可靠的会计管账管钱,特别是那个大头头儿得知王小适的祖母曾是花 子堡的老叫花子时,更是喜出望外,指派葛遛儿迅速回来,无论如何要把王小适带 走。为了表示诚意,还叫葛遛儿捎给王小适一个大钻戒,往少了说也值七八千元。 王小适苦笑着婉言谢绝,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苦衷,他直接传递给葛遛儿的信息是他 虽然愿意去,但现在有难处,建议另请高明。葛遛儿很快回南方向丐帮大头头儿汇 报,大头头儿原来也是北方一个村落的干部,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王小适 拽上他们这条叫花子船。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听说上花堡、中花堡、下花堡的 合作计划已经胎死腹中,孙天鹄从上海回来又辞去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的职务,独自注册一个农作物良种培育股份公司和一个农作物经纪人协会,葛遛儿 又风尘仆仆从遥远的南方赶回来。他这次径直去下花堡,买了好多礼品去看王小适 祖母。晚上王小适把媳妇打发到祖母屋里,自己和葛遛儿在隔壁嘀嘀咕咕。他疏忽 了墙壁上原来就有个猫洞,隔墙有耳,耳朵分外灵敏的祖母就睡在那个猫洞下面的 炕上。半夜时分,她隐隐约约听见王小适和葛遛儿商量什么时间走,她听明白了葛 遛儿在南方做的生意原来就是当叫花子,自己心爱的孙子居然也要去干叫她一辈子 都抬不起头来的乞讨行当! 这个九十九岁的老寿星实在想不通,当年她是为生计所 迫不得不去讨饭填饱肚子,现在家里有吃有喝有房住有衣穿,王家在下花堡也算是 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孙子为什么还要去当乞丐? 她想好长时间都没想明白,她不 想哭闹,她怕传出去叫左邻右舍笑话,她也不想劝阻王小适,因为她从孙子和葛遛 儿说话的口气中,分明感到这个不知世间羞耻的东西已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她心 里一阵阵发冷,她感到极度羞愧,她想起自己曾跟一位城里秀才夸下海口说,等到 她死了,叫花子在这个地面就绝种了,可现在……真是欲哭无泪呀! 拂晓时分,王 小适和葛遛儿悄悄离开下花堡。他们前脚走,王小适的祖母就吞个金镏子和一包 “毒鼠强”,惊慌万状的王兴富跪在弥留之际的母亲床前,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 述说事情的原委,泪珠从两个深陷的眼窝缓缓流出,一张一合的瘪瘪嘴儿断断续续 吐出一句令王兴富心惊肉跳的话,我快要……死了,喜丧……不许哭,不许你儿子 回来给我……披麻戴孝,我没他这个……想靠讨饭捞钱的孙子…… 我们家绝户了! 王兴富匍匐在地叩头如捣蒜,王小适媳妇双手捂住面颊无声地 饮泣。 雄浑浩荡的豆儿河在秋风中亘古如斯地流淌着,好像一位老者在浅唱低吟一首 悲怆的乡村俚歌。孙天鹄和李小山陪同杜荔走过去,向七十二岁的王兴富表示问候。 下花堡众多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观,满天飞舞的纸钱,好似一只只充满灵性的花蝴 蝶。王家人没有哭天抢地的哀号,也没有令人心酸的啜泣,有的只是戴着孝帽子的 王兴富手里打着呱嗒板儿嘴里数着莲花落:母亲大人你走好,驾鹤西行通天桥,保 佑子孙代代旺,乞丐不回下花堡! 很快,王兴富的祷告引发了村民们的应和,虔诚 的祷告声在豆儿河上空盘旋着。孙天鹄和杜荔默默地走上豆儿河大堤,身后不断传 来的祷告声令他们心碎。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再也看不见当年石富曾祖父和王小适祖 母这样以讨饭为生的乞丐,然而竞出现了葛遛儿和王小适这样以讨饭为职业的乞丐, 花子堡虽然解放初期就易名为花堡,不等于旧瓶都已装进新酒,也许另外一种贫穷 和饥馑还在延续。孙天鹄和杜荔相视无语,两双忧郁深邃的目光渐渐融入波光粼粼 的豆儿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