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时分,张若海和妹妹才走出医院。 夜风中传来霏霏的吴侬软歌,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丝毫不会理会任何事情的。 今夜浏河线的那一面是不是有连天炮火?命也会不会有日本兵还会卷土而来? 何必理会呢,只要今宵的杯里还盛着美酒,这一刻的身边还半着佳人。这样的世道 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人能打保票,还管他明日? 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不遗余力地快活着,红的灯绿的酒,一种世纪末似的狂欢。 兄妹俩刚走进家门,一辆黑色的长车直冲过来,在他们面前嘎然而止。 从车上下来一票人当在他们面前,表情是肆无忌惮的。 “是张若海先生吧?请上车。”领头的面无表情的问。 “干嘛?想绑票?”若冰瞪起眼睛。 张若海皱了下眉。 “请问有什么事情?” “小事情,请张先生屈尊去一趟巫公馆!” “又是巫慕云!他又搞什么名堂?” “到了不就知了。” 那人打开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但潜台词却摆明了车马:“你向上车也得 上,不想上也得上。” 张若海和若冰到巫公馆时,来开门的是赵管家本人。 他提着灯笼,光线晦晦惶惶,抖抖颤颤,仍然映出他发黄的脸色。他一句话也 没说,径直引兄妹俩人向里走。家人们虎步龙蟠,气势汹汹地把兄妹两夹在中间。 青砖路迂回曲折,若冰的心也不禁跟着七上八下。哥哥温暖有力的手和镇定的 目光让她也慢慢镇定下来。 一行人惚惚啦啦地还没走进厢房,就听见“哗啦”的罐钵碎裂声和一把沉肃的 声音: “都出去!” 厢房的门被打开了,低头鱼贯走出几个吓得打颤的丫鬟。 兄妹俩在黑暗中互望了一眼,跨进房间,张若海微微一怔。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巫慕云一个人。巫长荣窗前的幔帐垂着,地板上是摔碎的药 罐,满屋弥漫着一种药香。 灰气沉沉的巫木几案,暧昧摇曳的灯光,灰色长衫、捉摸不定的少爷,只要一 进入这幢深宅大院,就让张若海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 巫慕云看着走进来的张氏兄妹,眼光清冷的如一把剑。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 张若海相信自己早已被千刀万刮了。 张若海不理会他,径直走过去,掀开幔帐。 巫长荣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脸色在灯光下显出蜡黄色,真是要探到他鼻息, 才敢确定还是活人。 “我爹早上本来精神还好,但服了你拿来的药,就开始昏迷不醒!”巫慕云两 眼通红,但目光却如两道寒光逼视着张若海。 “我是医生,我才知道什么叫昏迷!”张若海走过去,察看巫长荣的舌苔,把 手按在巫长荣的脉上。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叫昏迷?”巫慕云对着他吼出来。 “巫少爷,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先镇定一下,你父亲的症状很正常……” “很正常?已经昏迷了一整天,你还说正常?你们这些江湖术士,只会信口雌 黄,说得天花乱坠……” 张若海忍耐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挡在我面前,你父亲还有机会!” “我父亲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不该给你任何机会!” 候在屋外的巫家的家丁冲了进来,围住兄妹两个,面色已经十分不友善了。 若冰一见这种剑拔弓弩的架势,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她一步挡在哥哥和巫慕云前面。 “姓巫的,我不准你胡说八道,侮辱我哥!我哥哥从来没有误诊开错过药方!” 巫慕云神色是讥诮的:“小姐,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天下没有‘永远’的事。” “那我就告诉你,我哥就永远不会!” 若冰又气又急,突然出人意料地使出最原始的招数,去推巫慕云。家丁们去扯 若冰,张若海护着妹妹。 场面立刻混乱了,几乎差点没有人听到从床上传来的呻吟声。 “老爷醒过来了!老爷醒过来了!” 不知谁第一个发现了,整个房间的人全都静下来,一眨不眨地瞪着床上。巫长 荣早已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屋子乱糟糟的人。 “爹!” 巫慕云扑到父亲的床前。 巫长荣皱着眉,一脸不快地: “我才睡了一小会儿,一直听到有人在吵,你们在吵什么?” “爹,”巫慕云紧拽着父亲的手,“爹,您可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爹。” 没多久,只是一天而已。 “我饿极了。” “我马上让厨房去做,爹。” 一个家丁仍然反扭着若冰的手:“少爷,那她……” “还不快放开?” 家丁们潮水一般地退出去了。 “对……对不起,张先生……” “对不起?你刚才没有把我们生炸油煎就已经算很对得起了。”若冰气呼呼地。 “云儿,你有怠慢张医生?” “小误会。”张若海替他解了围,“巫老爷,你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太操劳焦 虑。” 退出房来,巫慕云歉疚地:“张先生,对不起……”他看看若冰的脸色,又咽 下去了,但仍然十分困惑,“四位老太医开的方子都是最好的药,为什么我爹的病 倒重了?” “你爹的病是由内火攻心,加上食滞未消,参味塞满中焦,所以我开了清导的 药。其实四位老先生和我的诊断一样,但是在当时你爹看起来已经很虚的时候,开 这样的药要冒点风险,我也很担心巫老爷可能受不了这个药量。四位老先生是出于 稳妥起见,就开了补药,不想适得其反。” “那我爹为什么又睡了那么久?” “他的脉搏急促弦弱,是因为气燥失眠,所以我就开了些安神的药。” “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若冰抢白他,“我哥一进来,你就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还有 的话说?” 巫慕云望一眼张若海,更加面红难堪。 “对不起。” 张若海无言。不知为什么,就在巫慕云刚刚和他怒目相对时,他反而原谅了他, 原谅了他以往的傲慢和无礼。 就在巫慕云握着父亲的手,眼角泛出水影时,张若海瞬间觉得仿佛时光倒流, 好像是尚年幼的自己握着尚在世的父亲的手。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一个父亲。”张若海提起药箱,转身往外走。 “张先生!”巫慕云叫住他。 “你又怎么了?”若冰没好声好气地。 巫慕云望一眼若冰,欲言又止:“没事了。” “你没事老喊我哥干嘛?” 张若海微微笑了笑:“巫少爷,你放心,我明天还会再来。你父亲其实是心病, 心脉不宁,内火攻心,烦乱急躁,需要好好修养,不可以太操劳。心病还虚心药治, 医生可开不出心药来。” 他宽容地拍拍巫慕云的肩,转身和妹妹走出去了。 他米色的西装,挺拔的背影和这里的古木深宅形成一种反差,袖口的白金钮扣 在月夜下折射出光。若冰小鸟依人似地跟着哥哥,裙袂在风中无比娇俏。 他们象是灰色布景上的两个亮点。巫慕云静静地伫立在原处,直至两个亮点完 全从布景上消失。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