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碧台莲 『然而每一世,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他时,玄冥便会在重逢的第三个月立即死 去。她注定了生生世世,永远孤独。』 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白苧麻长衣,裹了身子出来, 一边挽起一握长及腰的湿漉漉头发,用力拧干。 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 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归。 出的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白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 然叹了口气,将几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她拿起那面 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是一面径宽不过四寸的小镜子,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 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栩栩有生机——或许,“花镜”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 来。背后的镜钮做夔龙盘绕状,钮四周饰柿蒂形纹。 这面镜子看上去年代已经久远,被岁月浸润出了幽然的光泽。虽然小,但是散 发出说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时间居然把室内的烛光都压的黯淡。黯淡的烛光中,白 螺端详着镜子,和自己镜中的模样,忽然间,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 白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 味。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白衣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 什么、蓦的回首看向身后——房内空荡荡的,满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 在歪头瞌睡。 “雪儿……雪儿。”定定的看了鹦鹉一会儿,白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 忍不住感慨万端的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烛光下白螺 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 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小孩子。 一个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儿。”白螺凝视着镜内,低唤。忽然间,她的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噗拉拉”一声响,门还没阖上,门缝里忽然白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白鹦鹉 挣了出来,然而白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雪儿,不许出来!”白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 家!” 然而白鹦鹉不服气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笔直,忽然开 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白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色刚亮, 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 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舌头!——你要吓死我么小畜生?”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 呆的饶舌,“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闭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 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挠,白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 孩子,淡定的脸色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 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么?” 白鹦鹉连连点头,白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白螺和左邻 右舍平日来往的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 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 儿学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 轻巧巧的落在了顾大娘的豆浆担子边,轻车熟路的探头入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 儿来。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豆浆筒儿 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麻烦! “白姑娘还是一碗豆浆、半笼豆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 顾大娘手脚麻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 “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白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 会?”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 ——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么?”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静秀气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白衣秀丽的女 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宫里面丢了一把宝剑? 据说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 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白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 过白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 话题——白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罗嗦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份,家庭和睦 温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欢。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 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的不幸福么? 白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口豆浆喝 了一半,她才蓦的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白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 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里豆浆的白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的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豆一样 的眼睛骨溜溜的转着,白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这个……老家山高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 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浆,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色,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 过你,说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 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谬赞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 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白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种出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 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 下踩着的那朵一样——” 白螺只是笑着听,然而眼里面却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给了 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 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 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 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 白螺孤身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 换个地方了。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 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 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花前月下不正好么?——”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的劝说,然而白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 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六月六日。芒种。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 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水,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 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 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白堤上歇歇脚而已。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色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白螺 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 话。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白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 处。 “雪儿,闭嘴!”白螺脸色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 头,离去。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 夏日的风中上下翻飞,色彩明丽,点缀的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白衣女子携着鹦鹉, 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色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 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 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白衣女子脸上那种 自语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白纱衣,右手露 在纱衣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腊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 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急急的过来:“是白姑娘!老天 ……真的、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问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白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兴娘啊……白 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 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荡荡,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 一刀斫断!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 是富态了。”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满起来。听得她这 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 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 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 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 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 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 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 上有感激之色,一叠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 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 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 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 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 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 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 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 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 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 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 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 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 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 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 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虏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 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 烽火动荡。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 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 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 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 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丈夫 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 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 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妻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建炎元年,天下动乱, 青州大饥,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为‘菜人’。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 顿、无复以加。廷章妻名兴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颤栗待刀斧加 身,然屠者见其明艳,拟轻薄调戏,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诱,亦不从,自伏俎上, 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有客过、 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带着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满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无踪迹。 中年的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白姑娘,向 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日。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冷漠而年轻。年轻的宛如自己 十八年前在血污满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丝毫不见衰老——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 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乱,白衣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 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乱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 依然白衣如雪神色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的和这个乱世黄尘隔了开 来。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过来放到眼前:“臭娘 们!不从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然而却没有求饶,痛得声音都变了:“卖肉……不 是卖身。” 卖肉不是卖身——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血腥。这 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 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体,剧痛让她昏迷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白衣 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 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白衣女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 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 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身上的伤痛袭来,让她 浑身颤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 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 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 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 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 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 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 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摇 摇头,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白鹦鹉从角 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 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 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 “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 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 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 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 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 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 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 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 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 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 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 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 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 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 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 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 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 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 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 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 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 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 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 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 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 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 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 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 么?” “那就是天帝王母对我的惩罚——雪儿。”陡然间,白螺笑了起来,止住孩子 的话,抚摩着三生石摇头,“你也知道,当年我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 日——只是白白连累了你。” “真真疯了……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虽然样貌是个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说 话的口吻却是成年人的,她抬头看着白螺,眉间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 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从不抱怨——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那个 家伙什么都不顾么?”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白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蓦然摇头,眼 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哎,你毕竟不过是才修了三百年,还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 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 叛逆者。” 雪儿还要说什么,白螺听了听,神色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 ——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 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噗拉拉一声响,回复成了一 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白螺肩头停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 前的水池边,俯下身去。 ——会是这个人么?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紧,雪儿不安的跳来跳去。然而那 个缁衣的僧侣只是俯身从水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水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满了白色的莲花。 白衣女子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 无意识的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惊,闪电般的扭头,看见肩上的白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脱口叫了 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他一回头,白螺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是他。不是玄冥。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几十年不见,她依然认得。 “鸟儿顽皮。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 —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 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罢?白螺冷晒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 在白螺低头临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 睛看着满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白螺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而水里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盈盈,焕 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满身香雾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 一滴泪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从谪入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白色的莲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 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脱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 的是他种么?” “谁种的?玄冥么?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的飞下来,站在 一株莲花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 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别大惊小怪。当日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玉簪花 ——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白螺微笑着, 伸手抚摩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根之物,凭水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白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 “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白螺摇头,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 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白螺,加油。”雪儿扑闪着翅膀飞回她肩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别 低头!”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白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白衣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的看 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 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 她如何会这般欢喜。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 —原来四顾无人,白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平日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 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 颊,雪白的长衣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那是《寒烟翠》。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 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白螺天女如此尽兴的舞过吧? 那时候王母欢宴众仙罢,湛泸和白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母寿。 湛泸拔剑起舞,白螺飘然飞旋,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 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正当白螺身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惊叹出神时,一 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躯—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来,飞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 树,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响,掩不住的兴奋,“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一个急旋,白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 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日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 帝师傅好。”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 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日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春归去的节 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的栖着十多位身着各 色霓裳羽衣的丽人,听到白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身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 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 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花瓣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白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身一个轻旋,黑发白衣飞扬起 来。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 然后微微笑着,轻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九天,然而却足够震慑住一个旁 观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贵公子依旧没有 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已经空留满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喘嘘 嘘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玉箫拿回来了,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衣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 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几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 彩头儿去陪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色女子……” 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 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性,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玉箫笑道:“哎呀,今日 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捡了一片落花 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 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 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空山有风吹拂而过,卷起落花。 三生石前,莲叶田田,莲花绽放,宛如梦幻。 小注:荷花(睡莲)总名芙蕖,一名水芝。……叶圆如盖而色青,其花名甚多, 另谱于后。寻常红白者,凡有水泽处皆植之。 碧台莲,白瓣上有翠点,房内复抽绿叶。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六·花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