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打芭蕉。 又是因雨而显得冷清的酒楼。 还有同样坐在靠窗边、拿着小刀在认真刻木头的少女。但这回不同的是,她有了同 伴。 一个眉清目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的阳光少年就坐在她对面。他似乎从坐下到现 在,就一直叨叨絮絮和少女说着话,即使少女半句没回他一声,他却仍是很自得其乐地 说个不停,偶尔,他还会因为说到开心处而哈哈大笑。 可从头到尾,少女根本不理他。 这一冷一热对比强烈的组合,当然吸引店内其他人的注目了。 不过说起来,现在店里除了掌柜的和几个装忙的店小二外,也只有他们这一桌和另 一桌做和尚打扮的光头客人而已。 而正温吞吞地喝酒吃肉的俊朗年轻和尚,根本就没注意其他人地只专注在自己眼前 的盘中飧上,因此严格来说,一直偷偷在观察那对青梅竹马似、却又不怎么搭轧的少年 少女的“其他人”,其实就只掌柜的他们。 少年仍不嫌嘴酸地继续说他的第二十一个笑话。 这时,掌柜和店小二们忽然张大眼睛,就连那俊朗和尚也停下倒酒的动作,至于少 女,则是手中的刀顿住—— 一个颀长人影气定神闲地在她左侧长椅上落坐,同时,一壶香气四溢的热茶和一碟 茶点也放上了桌。 “先喝口茶润润喉,再吃个点心储备体力再继续聊吧,这位小兄弟。”石森树淡淡 定定地对少年道。 少年一愕,总算停下一直不停的嘴巴,眨眨眼,努力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防备和震 讶,马上对他泛开灿烂的笑脸。“谢谢你,你真是好心。”没拒绝地道谢,并且自己伸 手倒茶。 哼!只有对面这臭丫头小气地不肯请他喝茶吃东西。 “我们又不是初次见面,别客气。”石森树不疾不徐地微笑说。 “噗!”少年冷不防一口茶喷出来,见鬼似地瞪着眼前笑得无害的男人。 少女早低下头继续刻她的木头,不理他的蠢行。 “小兄弟的易容术真是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了。”更进一步踩中他的死穴。 “哇!”艾辰终于跳了起来,指着他。“你你……你怎么可能知道是我?!”既然 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他怎么可能认出是他? 石森树不吝指点他。“因为你看来是她唯一的同伴。”很简单。 懂了! 不过艾辰立刻又瞪大眼睛反驳:“谁是这臭丫头的同伴!呿,是她死缠着我才对!” 不爽。更正。被他说得好像他是她的跟班一样! 石森树只是笑笑。 “所以,她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很让你头痛吧?真是辛苦你了。”同情他似地道。 “对对对!你说得没错!这臭丫头自小就脾气古怪、阴阳怪气,要不是看在我比她 大半个月的份上,我早就不想容忍她了……”大有要开始滔滔讲述两人恩怨情仇孽缘史 的样子。 但,一个轻快愉悦的声音马上让他乖乖闭上嘴巴—— “也许你可以顺便容忍我把你的大长舌割掉。” 隔两桌的俊朗和尚很是欣赏地点头微笑,至于其他听到她这血腥内容的店小二则是 吓得忍不住捣住自己的嘴,不敢再靠近他们那一桌偷听。 “你怪他做什么?因为他说了实话吗?”替他解围的是石森树。 小檀转眸向他,早识破他的不良居心。“你这么喜欢这小子,干脆送你养好了。” 马上有人抗议了。“喂!什么送人养?你把我当小狗啊!” “是笨狗。”直接唾弃。 “喂……”卷起袖子要上演阅墙战了。 她阴凉地朝他睨去一眼,马上就令他一阵毛骨悚然,当场钉在原地不敢乱动——啊! 混蛋!他干嘛这样就怕她? “我数到三,你再不自动从我眼前消失,那就换我动手。一……”受够他的聒噪兼 笨了。 艾辰恨恨地咬牙。他当然知道她是说真的,也知道当她心情不好时,对付人的手段 有多惨绝人寰——包括对付他在内。 “二……”丧钟再敲。 她的第三声还没落下,某个人果然自她眼前消失—— 见他像逃难一样地往外狂奔离开,所有人简直看呆了。 只有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玩她的刀和木头。 酒楼内有半刻的沉寂,不过很快地,其他人很快就回神醒来赶忙去做事,甚至连看 完戏的俊朗和尚也回头再努力的吃吃喝喝,但她仍是有同伴的—— “你把他吓跑,是打算一个人解决我?”看了她手中依旧瞧不出形体的木头一眼, 石森树仿佛时间很多地开始自己动手倒茶喝。 她没说话。正当他以为她不会说时,她却忽然开口:“我要杀你,他不是。” “他不是?”回想起少年易容成傅嫣眉时做的事……他确实是想杀他! 突然放下刀和木头,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一副想看他反应的模样。 “他要诱惑你。” “诱……”差点被吞下喉咙的茶呛到,石森树神色古怪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就连那俊朗和尚也一脸憋笑的表情。 “他要诱惑你。”不介意再说一遍,她甚至撑起下巴欣赏起他微愠、尴尬又想砍人 的神情。 缓缓吸气、再吐气,石森树将当时“她”的一举一动回想过一遍,然后,他的脸色 更黑了。 虽然他的易容术让人完全察觉不出他不是本人、甚至不是女人的事实,但光想到那 扮成女人的男人竟打算“诱惑”他,他就有股想把那小子追回来摇他脑袋的冲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要杀他,一个要色诱他,偏偏要杀他的是女人,要色 诱他的是男人!这两人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对,是指使他们的人脑袋在想什么! 以食指敲敲自己的脸颊,她诡谲眯眼。“你的问题就像在问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一 样。” 盯视着她,他炯炯闪烁的眸掠过一丝冷芒。 她忽地对他咧出一抹黏腻可人的甜笑。“你决定要让我动手了吗?”她偶尔也可以 很君子的。 这张漾笑的脸,他确实曾见过。 “杀了我,你就会开心吗?”他语气寻常。 他这意外的一问,意外的让她笑容一收,闪烁不定的凤目看着这男人专用来掩饰他 真正情绪的温和无害笑脸,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世上最危险的人,跟“温和无害”根 本一点也扯不上边。 看了他这么多年,她难道还不清楚他吗? 但,为什么他会忽然如此问? “你可以自己找答案。”和这男人比脑力是最笨的事,而她不做笨事。兴趣被转移 到桌上的食物,她不客气地拿起那一碟咸酥饼吃。 石森树没继续在这话题上打转,但也没离开,依旧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大口吃饼;她 甚至还叫饭菜叫酒,仿佛不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她开始专心地吃饭喝酒。 而她的细嚼慢咽、满足的表情,让人瞧着瞧着,便会油然生出一种想点和她同样的 食物,试试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吃。 就连那和尚也觉得他刚刚已经饱了的肚子好像又饿起来了…… “百巧已经去查了。”挟着打呵欠的声音,出自光头和尚之口。 只手撑着下颔,石森树垂眸看着手中各门派失去的宝物名单。 武当的祖师爷剑、少林的易筋经、华山的玄天剑谱、青城的八卦玉,还有峨嵋的开 山碑、丐帮的打狗棒、唐门的唤毒珠…… 所有被偷的东西,全是各派最重要的镇山宝。而且这些东西不见的时间几乎都在相 隔不到两天之间,可见这是大规模有计画的集体下手行动。 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在同时间从戒备严密的各门派内将宝物偷到手,并且 在当时没惊动到任何人? 因为实在太丢脸了,难怪在一开始时没有任何门派敢漏出风声,直到最近实在瞒不 住了,事情才传开…… 本来这些窃案和他龙焰帮没有关系,但既然那老太婆“下令”给他,他就去办一办, 至于最后要不要告之结果,就看他心情吧。 “……他一个人去就够了?”百巧和朗两人刚从南方回来,原本他并不打算立刻把 这事交给百巧去忙,不过一听他说起这些窃案的徐百巧却自己技痒地接下任务就走。 “反正他那个人闲不下来,让他去忙得团团转他才高兴。”知他甚深的朗这么说。 先声明一下,虽然他剃光头,又穿着和尚的衣服,但他可不是和尚;他只不过是刚 好顶上无毛,又觉得光头与和尚的衣服比较搭而已。 不过,他已经被误会得很习惯了,而且好处是,常常吃饭不用钱,所以他暂时不考 虑“还俗”。 “我还没跟他说,是老太婆交代的事。”石森树一时没机会对他提到这事,他便迫 不及待地离开了。 “幸好你没说。”朗又打了一个大呵欠。离开热得要命的南方,他现在却得应付这 舒适宜人得教他老想打瞌睡的气候。 不行,他再去吃点东西提神好了。 一想到吃,他自然而然便想到傍晚那一幕—— “老大,那把吃东西当吃仙丹的小妞儿,真的对你有意思啊?”精神上来了一点。 石森树把名单丢到一边,倒酒轻酌。 “朗,你见过她吗?”喝下了半杯酒,他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问这常爱四处游荡, 又有惊人过目不忘能力的下属兼好友。或许他会对她的面孔有印象。 朗嘻嘻笑了。“原来你还搞不清那小妞儿的来历。不过从和你有仇的人范围下手应 该不难查。你没把她交给我们,是想自己来?”摸摸自己的光头,他的表情正经了一点 点。“老大,我从没见你对敌人下手留情过,更何况那小妞儿还是要杀你的杀手,你不 觉得你对她很偏心?难不成因为她是个小美人?”恍然大悟。 石森树眸光一闪。“小美人……” 点头如捣蒜。“对啦!我还没见过那么性格又自我到极点的小妞儿,难道你不觉得 她美得很令人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吗?”他也想享受被这种小美人追杀的滋味。 这时石森树的黑瞳闪着两簇奇异的火焰,他根本没听到朗在说什么,因为就在那一 刹间,他的脑中灵光一现,终于联想起那一张脸蛋,他曾在哪里见过那一张脸蛋…… 他失神了。 难怪他会一时想不起她,那确实是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 但现在为什么她会是奉命要杀他的人?难道指使她的人是…… 思及那个可能,他的心立时狠狠一震! 半个月后。 暗夜,雅兴酒楼一把无名火起。半夜起床巡视的店小二发现从厨房烧起的大火,立 刻吓得边提水灭火边大声呼救;其他人听到呼叫声,全匆忙跑去加入灭火的行列。 但由厨房烧起的火还未灭,另一侧西厢房也紧跟着火苗窜烧。 就连住房的客人都吓得纷纷夺门而出。 一时之间,酒楼有半边全陷入了火海,甚至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直到一群房客、 左邻右舍都来帮忙灭火,又不断有援手来救援,一个时辰后,大火才终于被控制了下来。 不过,酒楼最后还是有大半以上被烧毁了。 望着黑夜中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西侧厢房和大厅,所有店内的员工简直欲哭无泪。 但是难过归难过,他们还是得打起精神赶快收拾残局。 这下看来,酒楼暂时得关门大吉了。 “……对了,老板人呢?他刚才不是跟着大家在救火?”许掌柜忽然想起大火的警 示出现没多久,就在火场内外奔忙的人影。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发现老板的行踪。 许掌柜突地脸色大变。“糟了!老板不会是被呛昏在哪个角落……”立刻往仍是一 团白烟弥漫、梁柱墙面摇摇欲坠的屋里冲。 其他人有的迟疑、有的不顾一切跟着掌柜身后去找人。 可是一直到天色大亮,他们除了在里面找到四个倒在两个不同地点的陌生人外,还 是不见石森树的踪影。 那么,从火场消失的石森树,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冷静地将男人自即将倒榻的墙边拖出来,然后再继续把他拉到外面。 街道上,挤满一大群救火的、看热闹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她似乎在抢救 一名火场伤者的举动。 所以她一直将他拖到离开闹烘烘的酒楼不远处的一条暗静巷道内,这才放下他。 蹲下,她一手立刻从怀里掏出某件东西,另一手则去抓住刺进他胸口的刀柄。 深呼吸一口,正待拔出她亲手刺入他身体的那把刀,原本已昏迷的男人却在这时逸 出一声呻吟,并且慢慢张开了眼睛。 就着巷子口传来的低淡灯火,他看清俯向他的这张脸蛋了。可同时,由胸口窜向全 身的烧痛,却也令他猛然忆起连串的意外,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你……”费心抵抗着心口的刺痛与又要开始模糊的意识,他咬紧牙关盯着她。 她果真毫不留情地对他下手了。 在他忙着捉纵火的歹徒时,消失半个月的她一出现就趁他分神那一刻朝他狠狠刺来 一刀。 小檀紧抿着双唇,眼神坚定地望进他的眸心。“别说话,别动。”下一瞬,她握住 刀的手俐落迅速往上一提,而她的另一手也以同样的手法快速在他的伤口四周点穴,接 着覆上一块早抹上药膏的丝帕。 闷哼一声,石森树随着她这下拔刀的动作面色一白,不过也很快地感觉到伤口接着 被动了手脚,一阵奇异沁凉的触感立刻由中心向四肢百骸扩散。他原本的刺痛适时减轻 了。 她在做什么?救他? 即使一身冷汗直流,他仍紧紧攫住她的一举一动不放。 “我以为你是要杀我……”他试图凝聚身上的力量。 她已经把他胸前衣服用刀子割开,继续仔细处理他的刀伤。闻言,她用没什么大不 了的语气道:“我是要杀你,但是我又不能让你死。” “为什么?”是她的意思抑或是指使她的人?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 “大概有人讨厌你,但又舍不得你死吧。”不负责任的回答。 好了! 满意地看着被她包扎整齐的伤口,她就要起身。 但猛然间,她的一只手腕被捉住。 扬眉,她低下头,就与他不减鹰锐的目光撞个正着。 “把话说清楚。”强硬地。 其实依他此刻的力气,她可以轻易挣脱他,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眼光熠熠地回视他, 她的唇边有着笑。“你找错人了,我不能和你把话说清楚。”她说的是实话。 石森树浅缓匀息,察觉身上的伤口虽仍隐隐抽颤,但已没有初时的痛。看来她果真 一丝不苟地照着命令走,所以她这一刀即使差点要了他的命,却又留下足以让他活命的 空间。 “我见过你。”话题一转,他开门见山道:“十年前,你曾经和那个人一起来过石 天庄。” 那个授与他一身武艺、却从不肯透露身分的男人。 自他八岁起,那个总是满身风霜、却有一对柔暖眼睛的男人开始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每个月初的五天,他都会趁夜去他房里找他,然后将他带到郊外教他武功。这种情况不 曾间断地持续到他十五岁,接着就像他来时的突然,他消失得无声无息。而她,就是在 他离开的前一年,其中一次他不是独自来找他的特别状况。 那一次,他背上背了个已经睡着的小女孩来见他。那天晚上,他从头到尾没对他说 他带来的小女孩是什么人,他把睡眠中的她放到一边,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督促他练武, 和替他复习商经。一直到那一晚天快亮,他要送他回房了,她才张开眼睛醒来一会儿。 于是,他看到了一双美丽得像天上星星的眼睛,和她天真却又隐隐带着点邪气的笑 脸…… 经过多次的见面,他才终于想起当年的小女孩,就是如今这个要杀他的杀手。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她和那个人的关系;不过如果她一直在他身边,难道她要 杀他、再救他,也跟那个人有关系? 小檀呆了一呆,没想到他会记得她。 心情有些激荡,可是不全是因为他记得她,而是他提起的那个人…… “你想知道那个人怎么了?”眨眨眼,一下子平复下情绪,她低低地问。 他捉着她手的力道倏地一紧,不过他立刻察觉了,赶紧松手,同时放开了她。 “他……”语气有着难得的急切。 “他死了。”说着,她蓦地跳了起来,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表情既错愕又震惊的石 森树,她摇头甩掉眼里落下的泪,再离开他一步。“他死了。你知道这样就够了。” 听到愈来愈近呼唤他的声音,又凝望了地上正试图撑起自己的男人最后一眼,她硬 下心肠,转身,足下一点,跃上邻舍的高墙,将身影投向黑暗中……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