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秋(2) 离开雁云已经十二天了,如果有可能,真想让飞机在雁云的上空盘旋几圈,从 空中好好俯视一下这块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辽阔土地。他不是雁云人,这里只能够 算他的第二故乡吧,但是他对于雁云的这份儿感情,有时候连老婆、女儿都有点嫉 妒了。昨天夜里他给老婆叶欣打电话,女儿门一叶刚好也在旁边,说了几句话他就 把话题扯到雁云这几天在北京的“轰轰烈烈”上来,好脾气的叶欣还认真地听着, 这个娇宠惯了的独生女早把话筒抢过去说:“好我的书记爸爸呀,你一走这么些天, 要不就电话没一个,好不容易打一个吧,也不问问你夫人怎么样,你女儿怎么样, 张口闭口还是雁云这雁云那的,你说说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你知道不知道,自 从你走了以后,我妈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还不住地说胡话,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 只好胡乱输了七八天液,直到现在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对于女儿的这番责骂,门 力生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苦笑了。是的,这些年来对于她们来说,他的歉疚实在 是太多了。当然,这也并不止他一个,像老郜、杨波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就他们 这一类人而言,外人看起来哪一个不是风风光光、滋滋润润的,出有车而食有鱼, 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车一般的鱼,要说生活,只要干到他们这一级,到世界上不敢 说,走遍全国各地,口袋里不用装一分钱,也肯定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但是他 们在内心里所受的那么一种痛苦和煎熬,尤其是他们对于家庭所留下的那么多的空 白和遗憾,是很难与外人道,寻常人也根本无法理解的……也许,只有等他真正退 下来,在这方面才可能有所弥补吧,好在他也就快做到这一点了,这次的首都之行, 也实在可以算是他门力生在政坛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 飞机开始发动,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机长从前面走了过来,微笑着向大家问 好,他说,本次航线自从开通以来,只有两次航班是完全正点的,一次是今天,而 另一次还是在航线开通首航的时候,所以今天的旅行必定会非常顺利非常愉快,感 谢大家的到来给这条航线带来了好运……众人都轰地大笑起来。 现在的人,真是幽默得可以。过去都说中国人缺少幽默感,那不是中国人的错, 现在生 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自信心增强了,不欢笑不幽默才怪哩。但是,此刻的门 力生却实在有点儿笑不起来,一想到老郜,一想到那个“退”的问题,那个南方记 者尖刻的火辣辣的提问便又在耳边回响,他忍不住扭头看踌躇满志、正闭目养神的 金鑫一眼,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昨天下午,他带领一伙人去和老郜告别。医院是国内一流的,各种设备也是当 今最先进的,偌大的病房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看到他们进来,几个医务人员微 笑着点点头,默默地把他们引导到病床前……那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用许多 管线和床上那个人形连接在一起,生龙活虎的老郜此刻好像已经变成了这些先进仪 器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他们过去那个充满威严的市长,甚至也不再是一个有生命 的活物了。他张嘴刚要说点儿什么,看到领头的那个医学博士威严地摆一下手,就 再没有出声,只和金鑫、柳成荫他们一起盯着那些仪表上闪闪跳动的一些字码和曲 线。那是什么意思他闹不明白,但是他心里清楚一点,那些字码和曲线的跳动,便 确凿无疑地表明可怜的老郜现在还活着……活着,对于一个正在野心勃勃向上爬的 人来说,就像那一刻和他一起来看老郜的金鑫、柳成荫,似乎根本是一个毫无意义 的字眼,但是,对于躺在床上的这个人而言,那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了,那就是 全部的意义啊!也就是在这一刻,门力生才第一次感到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他呆呆 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才把目光移到了那张几乎变形了的脸上。那里也同样插着许多 管子,看不到一点儿生命的痕迹,只是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老郜那紧闭的眼皮才 似乎动了一下……好兄弟,好搭档,你是不是知道老哥看你来了? 他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转过身走出了病房。等来到走廊里,才觉得眼睛 涩涩的,大滴的泪流了出来,鼻子也酸酸地直想打喷嚏……秘书小赵悄悄塞过来一 张面巾纸,他使劲擦了起来。 老郜的家属和几个孩子过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那女人 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的手在抖,由手,他知道她的心也在抖。直到送他们上车 的时候,那女人才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也又一次落泪了,生怕再不争气地哭出声来, 只好赶紧和她再见了。 后来,在院长办公室里,那位博士和几个大夫向他们一行详细介绍了最近的治 疗情况。但是他当时脑子乱乱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只是一直到大家都不出 声了,他才怔怔地问了一句: “有危险吗?” “很危险,不过暂时还算平稳。”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到底还能拖多长时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就这样,在极度的伤感和沉闷中,他们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多年并肩战斗的老 郜,把他一个独自留在了那里,也等于是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等到了大街上, 门力生的情绪才恢复过来,嘱咐留在北京“扫尾”的柳成荫,一定要多看看老郜, 一旦有情况及时通报,对于这座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没 有要求也一定要主动送一部分礼品,毕竟这是我们的市长啊! 柳成荫是雁云本地人,也是市委、政府班子里老成持重的一个宽厚长者,从来 都是一副笑眯眯、乐呵呵的样子,也阴沉着脸不愿意多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我清楚,您放心吧。” 正要离开医院,没想到又遇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这家伙也是来看望老郜的, 一见面却拉住门力生的手不放。对于这个人,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年纪轻轻就是副 厅级了,在省直的许多地方都任过职,现在大概已经是一个厅局的正职了。按理说 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直接交道也不多,但他就是怎么也瞧不起这个人来,好像从 来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似的……现在的干部中有许多的人就是这样,要说问题吧 也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你要考核吧也几乎都是优秀良好的,在提拔任用的时候,作 为领导,你还真找不出一个不用他的理由来,但是直觉又明明告诉你,不论把他放 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不可能给你干出一点儿成绩来。当了多少年的一把手,这样的 人门力生遇得太多了,也是他最困惑头疼的一个地方。每当这时,都会让他不由地 联想到农村里到处可见的那种光溜溜不方不圆的“丑石”。作为一个匠人,不管你 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不管你是盖房垒猪圈,或者在门口铺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一 个安放它的地方……门力生还以为他是为老郜难受呢,谁成想这家伙却一把把他硬 拉到一旁说,他最近已经听到了准确消息,马上就要对他们这一级进行“民主测评” 了,还要推荐一些人到地市去当一把手,希望门力生一定要拉几个人,多投他几票。 门力生口里应着,心里却想,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够到地市来当什么一把手, 那不是开玩笑吗?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倒真的不可小视,他要是真提出来,作 为领导也的确会拿他没办法的。他只好微笑着应付半天,好不容易把这个人打发走 了,才忍不住扭头问金鑫: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 金鑫苦笑不迭:“看刚才那热乎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他叫桂再庸, 是咱们省地矿厅的党组书记,和老郜是老乡。” “哦,原来是他……我真的有点儿老糊涂了……”他当时掩饰着笑笑,就觉得 头脑恍恍惚惚地有点儿发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