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市长(4)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坐火车?”“钱,那得多少钱,他坐得起吗?” 钱,又是一个钱字,门一叶突然沉默下来,再也无话可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 汉字,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足以让一个男人在这么大热的天去玩命哦……她 觉得自己的心都有 点颤抖起来:“那……他准备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四川吧,我听说大概是广元……” “就这样蹬着三轮车去……四川广元?” “是。我说他也是发疯了……” 电话那头还在喂喂地说着什么,门一叶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样 坐下来,又坐在什么地方。电话机扔在一旁,嘟嘟地叫个不休,但她已再也没有勇 气重新拿起来了。从这里到四川,相隔何止数千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半瘫 的病女人,身上又没有一分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悲鸟号古林,子规啼夜月… …她愈想愈感到后怕,甚至都有点恐怖了。依旧是原来的日报社,依旧是原来的办 公室,但是一切都仿佛在顷刻之间改变了。恍惚之间,她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文 明史前天崩地坼的洪荒时代……从小到大这么些年,钱在她眼里从来也不过就是一 些可以换回东西来的纸片而已,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如此 切肤地觉得,这些纸片子竟然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有时只要不多的几张就足可以 把一个人压死一辈子……她于是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也想到了《羊脂球 》。她不是一直在寻找素材吗,其实只要你睁开眼,现实中不是到处都有动人心魄 的活剧在上演吗?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向同事们借了几千块钱,就打个车直奔儿童路派出所。 同时一路上打着手机,向有关领导请示,赶紧再派一个人,一起去把那个已经上路 的二楞子给追回来…… 然而,当门一叶赶到派出所,杨涛早已经不见了。 远远就看到了那一堵高高的青砖墙,如果不是墙顶上有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你 会以为那是一座残留的古城墙。等走近了陈见秋才看清楚,迎面是两扇油漆脱落锈 迹斑斑的大铁门。真奇怪,作为本地的所谓父母官,这个地方他年年都会来检查几 遍的,却没有一次认真地端详过它,也从来没有留下像今天这么深刻的印象,好像 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那样难以忘怀,他想这一辈子都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无 法抹平了。 进了大门,迎面又是一堵墙,灰白的墙面上两行漆黑的大字特别醒目:你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倒有点意思。但是,这里还毕竟是看守所,来 这里的也只是案件嫌疑人,还毕竟不是罪犯,至少不完全是吧?至于我,我来这里 又是干什么的呢,是很正常的探望嘛。但是,在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写这两句 话的人的确很聪明,一下子就把你仅有的一点儿勇气和尊严全打垮了…… 来的时候,陈见秋已经鼓了好半天的勇气,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其实这一点儿 也没有什么嘛。古今中外,这种落难的事儿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年来,全国各地不 用说了,就是在雁云这么个小地方,每年也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大小官员中箭落马。 与他们比起来,王霞这件事儿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负责办案的周雨杉说过几句 话让他一下子全想开了: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我们这里,而且也只能发生在现在这个 时候,也只能发生这么一次了……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但是,此刻,当他真正 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愧和悲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 地方也还是不进来的好啊! 出事以后第一次和老婆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一次,他头晕晕的,两条腿 怎么也不听使唤,几乎是一步一挪机械地迈着步子,一直到走进一个小房间,隔着 铁栅栏看到了老婆那一张充满男人气的大方脸,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做梦……后来还是老婆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把他惊醒过来。他当 时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一拳又一拳猛烈砸打着铁栅栏,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这个 身躯庞大而头脑简单的臭女人撕他个粉碎…… “哭哭哭,哭死算了,省得我看着你恶心!人都让你丢尽了,多少大事全坏在 你手里,你还有脸哭,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一直发泄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有点缓过劲儿来,开始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王霞也似乎哭够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地说:“什么也不用再说 了,咱们离了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你说的倒好!离,现在才离,那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你知道不,你已经拖累 我了,已经把我给拖死了!现在再闹个离婚,只能再给我头上扣一个屎盆子,亏你 还是搞公安的呢!” “那……你说怎么办?” “就这样耗吧,耗到哪儿算哪儿——不过我问你,你怎么就那么贪,背着我搞 了那么多,在我面前还天天哭穷,你把那么多钱都倒腾到哪里去了?!” 王霞又呜呜地哭起来,却什么也不肯说。 这一下,陈见秋更愤怒了,身子一下子扑在铁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你——你死了,你怎么不说话?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你说呀,是不是都给你 们家了?” “……家……没有……” “那——能到哪里去了?” “捐……全捐了……” 在那一刻,陈见秋真的晕过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响。与此 同时,在铁栅栏那面的王霞一声尖叫,就像什么巨大的东西断裂了,撕帛裂布响彻 了整个看守所……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都神色惊慌地冲 进来。 好些天了,陈见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一直想把这个和 他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女人搞清楚,但是始终也没有明白。按照她的说法,他当时 就带着办案的几个人,回到家里,把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密不示人的那个保险柜打 开了。看着那一堆又一堆的汇款收据和不多的几封来信,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 这么些年来,这个搁在床边的保险柜一直是老婆的一个宝贝,总是偷偷摸摸地 打开,从来也没有让他看过一次。虽然老婆总是说,那里没有别的,只不过全是她 办案的一些材料,但是陈见秋根本不信,一定还有别的秘密,比如情书什么的…… 但是,他怎么能想得到,会是这样一堆让人感慨万千又哭笑不得的东西呢? 这些年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对于这个老婆他实在没有关心过,连留意一 眼的时候也很少。老婆嘛,不过就是一个做饭的伙夫,不花钱的保姆,外加一个会 “那个”的机器……而且就这么几点,老婆也是很不够格的,从一大早出了家门, 不到半夜根本回不来。要是出了什么案子,那就更没有个钟点了,常常是好几天都 难得见到个影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内心里竟然那么丰富那么深邃,深得就像 是一眼机井,任你趴在井边怎么瞅,虽然一股清凌凌凉飕飕的寒气直往上冒,却黑 幽幽什么也看不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