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元二 年春格拉斯 黄昏渐渐掩来,微湿而带枯草气息的浓雾飘进窗里来,金红色的夕阳划过屋檐, 照射在屋前花园一排排的葡萄藤上。 一个开启的音乐盒放在窗前的白茶几上,上紧了发条的音乐盒里,肩膀停伫着 水晶鸽的瓷娃娃如跳舞般地旋转着,转动中流泻出西班牙著名情歌“白鸽”,梦幻 般绪蜷缠绵的忧伤旋律,回荡在暮色之中。 当我离开故乡到远洋航行,亲爱的你请别为我哭泣;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打开格子窗,那是我 忠诚的灵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咏宁坐在白几前,放下手中一杯淡淡的薄荷茶,拿起搁置在茶几上的墨蓝色 钢珠笔,在被风微微吹起的空白纸笺上开始写起信来。 淡紫色的薰衣草信笺,就如同淡紫色忧郁的心情。在薄暮时分,透露着凄恋的 色彩。 她埋头,在信笺上缓缓写着: “无忆: 又是春天了,我想起香港的避风港,想起我们在夜里的海风中吃着艇仔粥,那 是我今生尝过最好吃的粥,因为是跟你在一起吃的,所以每一口粥都值得回味。 我想我永远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你,和你相识相恋,是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场飨 宴……” 窗户正对着花圃,一畦畦的薰衣草、黄水仙、玫瑰、白蔷薇……在夕阳中融入 灿烂的光影,风一吹来便落花如雨,她任着各色花瓣飘进窗来,落在肩上,也不伸 手拂去。 “咏宁,你看,我们提炼出鸢尾草的精油了。”碧姬·杜瓦拿着一小罐玻璃瓶, 兴奋地冲了进来。 “你信不信?现在的鸢尾草精油,1公斤时价是十万法郎耶。” 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这次调制的新香水用鸢尾草做主香调,加上薰衣草、 天竺葵、百里香、迷迭香——我有预感,这款香水将会是继你的‘欢喜’香水之后, 再一次大受欢迎的畅销香水。” 殷咏宁淡淡一笑,合上手中的浅紫色信笺,就如同这六年来始终未能寄出的许 多封信一般,细细密密地收藏在音乐盒的夹层之中。 这六年来,她习惯在最绝望与最孤零的时刻,回忆着当年和商无忆在一起的往 事,在一封又一封寄不出的信中,写下当初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然后密密封缄。 将这些永远也无法寄出的信,连同无处可以投递的思念心情,仔细地收藏在这个商 无忆送给她的音乐盒里。 “你又在写信了?一直写着这些寄不出去的信,又有什么用呢?” 碧姬看着她收信的举动,叹息道:“我知道你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商无忆,可 是你已经失去他了,难道你这一辈子都要在想他中度过吗?” 殷咏宁不说话,只是伸手拈起一朵飘落桌上的玫瑰花。 这单薄如梦的花瓣,就如同她稍纵即逝的玫瑰年华,在无声的春日中缓缓流过, 除了可以隐隐听到年华如水流逝的声音之外,她的日子已经完全静止了。 “如果曾经深深相爱着的两个人,因为命运的摆布与捉弄,造成彼此之间的遗 憾而不能够在一起,那就应该设法去面对和遗忘伤痛,让自己释怀,走出遗憾的阴 影,重新好好过生活,而不是一直守着回忆过下去。” 碧姬抢过她手中的薄荷茶,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往事已经一去不回了, 你却不甘心,还不想放手。” 面对着沉默安静的殷咏宁,碧姬用手扒着短发,一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让她觉 得无奈。 “六年的时间够长够久了,再深再大的痛苦和伤口也该愈合了,怎么你就是不 肯放过自己?” 殷咏宁抱膝坐在几前发呆,窗台上只映着她自己孤单的影子,音乐盒里甜美缠 绵的旋律仍在沙沙流转……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打开格子窗,那是我 忠诚的灵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咏宁突然把音乐盒关上,像是拒绝再听一般,她紧紧把盒子两端的锁扣上, 就如同锁住她的爱与回忆,锁上她灵魂中烙印最深的一个秘密。 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秘密——她绝不轻易再去掀起了。 “不行,我不能再看你这样下去了,要疗伤止痛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面对伤口。” 碧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底烫金、设计高贵典雅的邀请函。 “香港这次举办了二千年的国际香水大展,由台湾的忆恩艺术经纪公司主办, 香港的恒忆集团协办,世界的顶尖香水名厂都会参展,我们杜瓦香水厂当然也受邀 参展。而我决定由你代表杜瓦香水厂,出席这次的千禧国际香水大展。” 碧姬不容拒绝、不容质疑地将邀请函坚定地塞到了殷咏宁手中。 “当初,你选择逃离香港,逃避失去所爱的痛苦——而现在,该是你勇敢回去 面对伤口的时候了。” ☆ ☆ ☆ 香港九龙半岛酒店 “千禧国际香水大展”的开幕酒会在半岛酒店高雅豪华的宴会厅里举行,大厅 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清馥幽香。衣着入时、装扮体面的男女手持康柏利侬的香槟酒 在会场里穿梭交谈,大厅两侧的长形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中西式美食和甜点,现场 八人小型乐队演奏着海顿的“小夜曲”,轻松愉悦的旋律弥漫在大厅之内。 殷咏宁身穿白缎小礼服,如丝瀑般的柔亮长发用银紫色的缎带系成长辫子,搭 在胸前,清雅脱俗中微带几分动人的忧郁,宛如一尊粉雕玉琢般的水晶娃娃。 她站在酒会最角落的隐蔽处,望着衣香鬓影的人群,有种置身梦境般的不真实 感。 这个光彩华丽的上流社会世界,不属于她。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更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到香港来。” 一个慵懒带媚的声音在殷咏宁背后响起,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广东 腔调,听起来有种特殊的韵味。 殷咏宁心中一跳,全身微寒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紫纱低胸晚礼服,头戴 钻石发饰,转顾流盼间风华万种,艳光照人的短发美女拿着一杯“香白丹”红酒, 正含笑带媚地看着她。 一种不舒服的寒意从殷咏宁的背脊窜起,眼前这绝艳女子虽然满脸笑意,但暗 潮翻涌的眼中,却隐含着六年前就存在的莫名敌意和冷淡。 商云媛——商无忆的异母妹妹,六年前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是在恒忆集团创建 的港恒医院加护病房门外。 而当时初次见面的商云媛,对她就有着一股无来由的怨恨,那种强烈入骨的憎 厌和恨意,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惊怖感。 而那种深刻的憎恨在经过六年之后,不但不见消褪,反而更加强烈了,还带着 一种隐晦不明的妒意。 “当年你答应过我们要离开香港,永不再回来——怎么,才短短六年,你便不 记得了?”商云媛啜了一口香白丹红酒,浅笑的褐眼中有着无法掩饰,也完全不想 掩饰的冰冷和敌意。 “当年我答应离开香港,却没说过永不再回来。”殷咏宁淡淡地说,微蹙的眉 间有种挥之不去的抑郁,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商云媛,她觉得疲惫,无力周旋,叹息 似的笑了。 “你其实不用担心,我这次回来香港,只是参加香水大展,而杜瓦香水厂和恒 忆集团的合约早在六年前就终止了,我和恒忆集团,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你明明知道我在乎的并不是你和恒忆集团会不会再有牵扯。”商云媛尖锐而 锋利地看着她,像一只备战中的母狮子。 “殷小姐,你应该没忘记六年前浅水湾道上的那场意外悲剧吧?” 殷咏宁微微一震,胸口袭上一股窒息感,就像陷在最深最冷的海底,有一种即 将溺毙般,不能挣扎,不能解脱的痛苦。 她面色苍白地用手捉住心口,用力深呼吸,想平抑胸中那股绞勒欲窒般的痛楚。 “我没忘记,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眼中飘过伤痛的阴影,就像陷在一场 冗长而黑暗的梦魇里。 这场噩梦,她做了六年,至今仍然醒不遇来。 “你说得对,我不该再到香港来的,明天我就买机票离开。” 她麻木而淡漠地转身走开,一颗心却剧痛似地抽搐起来。 望着殷咏宁脆弱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酒会现场,商云媛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尖长 的指甲陷入掌心深处,是一种刺心般的疼。 “她不过是个单纯脆弱的小女孩,值得你花费这么大的心力对付她吗?” 一个讥讽带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霍然回头,对上了一个潇洒不羁、吊儿 郎当的笑容。 “冷风豪,你真是阴魂不散。”她咬牙切齿地说,伸手招来在会场中穿梭的侍 者,为自己换了一杯酒。 “啧啧啧,你还是跟六年前一样不友善。”冷风豪从侍者端来的银盘中,挑了 一杯龙舌兰。“我只是不太敢相信,你竟能当着殷咏宁的面,问心无愧地提起六年 前浅水湾道上的那场意外?” “怎么,你以为六年前浅水湾道上的那场意外是我主使的?”商云媛眯起眼, 凌厉的眼光尖锐地盯着冷风豪。 “六年前的车祸,警方已经结案,也找到了买杀手放冷枪的主使者……而你, 怀疑那件事跟我有关吗?” “你不能怪我这么想,毕竟六年前你曾经信誓旦旦地想要买凶杀人,和商无忆 同归于尽,不是吗?”冷风豪啜着酒,对商云媛想杀人般的凶狠眼光丝毫不以为意。 “其实你想杀的人是商无忆,而不是殷咏宁——毕竟杀了殷咏宁,还是有可能 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能让商无忆心动的女人,而你依然永远得不到商无忆。惟有 杀了商无忆,你才不必眼睁睁看着他被别的女人抢走。” 商云媛静默,拿着酒杯的手却微微颤抖。 “你错了,六年前买凶杀人的,不是我!” 在长久沉闷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开口了,神色平静,眼中却浮上隐隐的泪光。 “我不否认我确实曾经动过想要伤害无忆二哥的念头,但在我行动之前,却已 经有人早一步下手,买通杀手制造了浅水湾道上的那一场悲剧。” 她微微战栗,神色伤痛。“而那件意外发生之后,我才突然领悟到我永远无法 伤害无忆二哥,因为就算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只要他好好活在世上,我依然能看到 他、抚摸他、和他说话……而如果他死了,我则是永远的失去他!” 泪水流下她艳丽的面颊,她环抱住双臂,眼中有着不能流露的凄凉与酸楚。 “你明白吗?我永远不会再想伤害无忆二哥了,我只要他好好活着……”她蓦 然哽咽,别过头去,不让冷风豪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软弱模样。 “我只要他活着——即使他爱着别的女人,即使我永远不能得到他,但我宁可 一辈子忍受着这种无法治愈的心痛,也不要从这个世上失去他。” 冷风豪微微动容,看着锐利骄傲任性的商云媛,在此刻竟像个软弱无依的孩子 般,对他吐露着真心话,他向来不受拘束的心中,突然有了微微的牵绊感。 喧嚣缤纷的舞会中,悄悄晕染出了浓郁的惆怅和无解的情事滋味,在衣香鬓影 的人群和暗潮起伏的音乐声里撩散开来…… ☆ ☆ ☆ 走出热闹喧哗豪华的酒会现场,殷咏宁沿着长廊,脚步虚浮地走在绣花图案的 深红色地毯上,身子摇晃欲坠。 这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就像时间的河,在她眼前缓缓流过。 六年了,自从当年浅水湾道上那场意外发生之后,时间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六年。 她沉陷在一种无边的空虚和失落之间,内心倾颓如废墟,而生命进入漫漫长夜,没 有光亮和尽头。 她扶住墙,顺着墙面往下滑,蹲坐在地毯上,身子蜷缩成一团。 “你,没事吧?” 一个低沉如深夜提琴般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慵懒优雅的广东话腔调有种奇 特的蛊魅和缠绵,如梦里的回音般,撞击着她的耳膜。 骤然听到这个声音,她不能呼吸,一颗心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完 全抽离。 神秘优雅而魅人的檀木香缭绕在宽敞的长廊中,那独特而熟悉的气息,六年来 始终缠绕着她的神魂身心,如一枚刻,呼唤着遥远的回忆。 她缓缓、缓缓的抬头,如梦似的眼眸撞进了一双迷雾般辽阔如海的深碧眼瞳里。 一道神秘俊美优雅的男人身影,落影在她交织着震惊、激动、迷惘,混杂着不 敢置信和浓浓忆念的眼神中。 那冷峻高贵的深刻容颜,颀长修挺的身材,魅力独具的优雅丰采,依然和她记 忆中一模一样——他就宛如是从她回忆中走出来的幻影,深邃得慑人心魂,丝毫没 有改变,仿佛六年漫长的流转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就这样站在她眼前,对她微笑,一如当年——好像他们之间,不曾历经长久 的分离和思念。 泪水霎时漫上眼眶,她的身子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是一场梦,一场她不敢幻想,不敢再奢望能够成真的美梦——而她已经许久 许久没有做过美好的梦了。 太久太久了,六年的时间,久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仿佛害怕一眨眼,他就会像烟雾般,从她 眼前消失。 “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问,向着她伸出手,想扶她起身。“站 得起来吗?” 她屏息凝视着他,只见他闪烁着碧色波光的深眸里有着若隐似现的关怀,然而 看着她的眼神中却是全然的疏离和陌生。 陌生?她乍然心惊,有着不解的迷惑。 他的眼睛,确实是看着陌生人的眼神,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相识过,仿佛他们从 来不曾相爱过…… 一种莫名所以的细细痛楚在她胸口尖锐地攒刺起来,她眨着眼睛,泪水汹涌而 至。六年来始终死寂如灰般的灵魂,却在一种说不清的疼痛中,猛然苏醒。 望着她含愁带泪的水眸上种迷惘沉聚的感觉,在他内心里某一个隐痛的角落里 升起来了。 一种毫无脉络可循的缠绵情愫,与消失在某段黑暗岁月里的遥远记忆,在这片 刻之间,似有若无地闪过他的脑海。 她脆弱绝美的身影中,有着他十分熟稔的气息,他记得那温馨甜美的清香。 她的脸,为什么如此熟悉?而她的眼神里,为什么明显流露着不容错认,令他 心动的缠绵深情? 他企图在脑中捕捉一些凌乱光影的记忆,但瞬间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用手抚住 额际一道隐藏在发根处的伤疤,压抑住那许久不曾复发过的强烈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她,翻涌着海碧波光的眼光如浪涛汹涌,深深沉沉地凝视着 她——这个雪净清雅的女子,他似乎认得她,却不记得她。 “我是恒忆企业总裁室的特别助理,商无忆——我好像,认识你,可是我想不 起来了。” 他沉沉缓缓地说,迷惘如低叹般的嗓音回荡在长廊之中。 “我们,从前是否曾经见过?” ☆ ☆ ☆ 我们,从前是否曾经见过? 一刹间,她定定凝视着他,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相逢,恍如隔世,又似陌路——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没料到再度重逢,对 他来说竟然已是恍若隔世,他仿佛认得她,却不再记得她。 别离,长久得连回忆都褪尽了颜色,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她的存在——她突然 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夹缠着泪意汹涌的心酸。 原来这六年中,痛苦一直都只属于她,沉溺在回忆中走不出来的,也只有她一 个人而已。 泪珠凝在眼眶,流不下来,就像凝住了六年来流离的岁月,一滴也不能化成水。 “不,我们不曾见过。”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明明痛得想哭,脸上却带着微 笑。“你不认识我,而我也不认识你。”她的声音蓦然梗住,撇开头,站起身来, 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出了长廊。 走过高廊大柱,拱窗纹壁,充满了欧式贵族风格的宽阔豪华大厅,侍者为她拉 开了大门,殷咏宁站在这间世界闻名的半岛酒店门口,望向落着细雨的星夜,一股 怅然的情绪蔓延上来,她环抱住双臂,像要环抱住自己莫名绞痛的心。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开,会失去彼此,会音讯全无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以 我一生不渝的记忆! 想起她和商无忆星夜下的盟约,那场生死交替,纠缠成灰烬般的激情,冰冷哀 伤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流下了她半弧形的洁美面颊。 她绝望地环抱自己,哀凄地痛哭起来,一切都过去了,回不去了。 过往的日子浮沉在记忆的海洋,寂寞的她就像沉没在深蓝的海底,触摸不到最 心爱的人,说不出最刻骨思念的深情。 她不明白——他们曾是那么深深相爱过的,为什么他竟能够遗忘她? 站在半岛酒店长廊内的商无忆,望着殷咏宁眼中含泪,却笑着离开的神态,一 时有些怔忡,刹那间浮现在他心头的,竟是那挥也挥不去,而又似曾相识的陌生情 绪。 那些跨过他思绪的不是记忆,而是她带泪的美丽脸孔——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异常清晰,细细想来好像有些脉络可寻,但他没法儿细想,一想就脑子发热,一种 欲碎欲裂的疼痛。 所有的记忆仿佛都沉淀到灵魂底层去了,而他不知道沉淀着的、深埋着的,被 他遗忘的是爱的记忆。 他快步走出了半岛酒店,追寻着殷咏宁的背影,他必须追回殷咏宁,他知道她 一定和他遗留在过去的、失去的某段岁月有关,他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去。 他在飘雨的深夜街道上,看到了殷咏宁寂寞孤单的纤弱身影,当他望见她脸上 交织着泪和雨的悲伤神情时,他觉得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近似怜惜的痛楚。 她的泪,像在他激颤的心叶上,刺出一滴滴的鲜血,那是一种针镂般的细细疼 痛,拂过他每一丝血脉。 他缓缓走到殷咏宁面前,温柔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虽然你说我们不曾见过面——但我总觉得自己认识你,而且必定和你有很深 的渊源,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他仰起头来,冷雨扑面,是一种沁入心扉般的疼。 “我一直在找,找自己失落的一段过去;找一个六年来始终在我梦中出现,让 我心痛的身影——可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只觉得始终有个模糊的影子时时 在我心中晃动,可是我连她的模样都看不清。” 他俯下头来望着殷咏宁,无奈而悲哀地笑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寻找一个记不得长相和名字的人?那是因为 六年前,我出过一场车祸,而且受了枪伤。” 他撩开额际的发根,露出隐藏在浓密发内,一道硬币般大小的白色伤疤。 “子弹虽然只是擦过我的头,却伤了我脑干里属于‘海马回’的组织部分,而 ‘海马回’的主要功能是提供明确的情境记忆,所以我完全想不起来跟那场车祸有 关的人事物。” 他放下发丝,遮住伤口,望着震惊异常的殷咏宁。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异常失忆症’,也就是在脑部受了重大创伤后,会导致 当时情境记忆的异常丧失,自动抹去跟事件有关的记忆或感觉,再加上我脑里‘海 马回’的组织部分受损,所以要恢复那一段记忆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心疼的情绪几乎淹没了殷咏宁,她震惊而痛苦地望着商无忆额头的伤痕,一种 无奈而绝望的凄楚与心碎几乎把她击倒了。 忆起六年前那一场生死劫难般的意外,她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战栗和恐惧。 当时随着车子一起坠海的商无忆,在经过警方和海岸巡防队的迅速及大力搜救 下,终于在浅水湾一处浅滩上寻找到昏迷不醒,且几乎已经没有气息的商无忆。 警方研判是商无忆在坠海后凭着精纯的泳技打破车窗逃生,却因伤势严重,失 血过多,而在游上岸后因体力耗尽而昏迷。当他被寻获时已经有严重的失温及休克 现象,紧急救难小组里的医护人员立即为商无忆急救,并且将奄奄一息的他用直升 机送到了港恒医院。 而在港恒医院的加护病房外,她第一次面对了商家的人,当冷酷尖锐的商家诠 知道商无忆竟是为了救她,让她安全跳车才留在煞车失灵的车内控制方向盘,而没 有立即跳车逃生时,他大发雷霆,冰冷而毫不留情地命令她立刻离开商无忆,离开 香港。 “你就是那个让我儿子拼了命也要救的女人吗?” 六年前商家诠那严厉精锐,酷寒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 “我不敢相信无忆竟会让自己伤得这么重,就算煞车失灵,他也可以想办法跳 车逃生,却为了让你平安脱险而留在车上控制车子。我无法想象无忆竟会牺牲自己 的生命来保护你。殷小姐,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再度重演,我希望你能立刻离开香港, 离开无忆!” 殷咏宁微微战栗,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商家诠那无情且不容抗驳的眼光。 “别误会,我反对你们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家世背景悬殊的关系。其实我 早就知道无忆和你在一起了,但自始至终我没反对过你们。 “因为我也乐意见到无忆终于能够学着如何去爱人,学着如何谈感情——但前 提是,他不能够把感情放在理智前头,不能够因感情而影响到他的判断力。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无忆如此在乎你,在乎到他可以不顾自己的 性命——他对你的感情太深,深到成为他的弱点,这只会使得他做下足以令他致命 的判断。 “而你的命和无忆的命是不能比的,恒忆财团的营运肩负着香港数十万人的生 计,恒忆财团一倒,就等于是倒了一个王国。而无忆就是足以执掌恒忆集团成败的 领导者,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都是为了将来继承恒忆集团而储备,所以他是绝对不能 有弱点的,而对你的感情却成为他惟一的弱点。 “我不能够原谅他竟然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和你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所以我 不能够再让你们在一起了,你明白吗?” 想起当时那心碎欲绝的记忆,滚烫的泪水烙过她的面颊,她按住心口,胸中有 股燎烧般的痛。 商无忆看着她的泪水,伸出手,修长微冷的手指细细拂过她炙烫的每滴泪水。 “警方查出买凶杀人的主使者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杜正天,他因投资亏 损而对我怀恨在心,所以用五十万美元的代价,买了杀手要我的命,他在事发之后 畏罪自杀了。而重案组的笔录和调查报告中都说当时和我在车上的,还有一个台湾 籍女子,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有关于那女子的事,所有与车祸相关的人和事,我都 无法想起来。” 他迷惘地望着渐渐绵密的雨丝,如果痛也会叫人想念,那该是遗落的往事,卡 在心里一根最细的刺。 “我失去了六年前的一段记忆,我完全无法记得车祸当时的事,而那女子车祸 时和我在一起,因‘创伤后异常失忆症’的缘故,所以有关她的记忆也全部在我脑 海中消失了。我记得任何人任何事,但就是无法想起有关于那女子的一切。” 他俯下头来,温柔地凝望着殷咏宁。 “我真希望能将一切记起来,可是我却做不到,一切似乎就像一场梦,我在漆 黑的隧道里迷失了好久,当我好不容易从那漆黑的隧道中走出时,外面的世界却也 是一片黑暗与空白,我再也找不回那段消失的过去。” 她将脸埋在他的掌心中,任倾落的泪水流向他指缝间,荡向他遗失的记忆荒野。 他们的爱情,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如果他不能想起属于他们的过去,那他们 的爱情也就无法继续存在了。 “有时候,记忆是一种痛苦,你能够遗忘,也许是一件好事。”殷咏宁抬起头 来,任泪水在雨里交织,模糊她的视线。 “过去的事,就让它成为过去吧,你不用勉强自己再去记起。” 她的泪,熨痛了他的掌心。当她伫立在他的面前时,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她 似乎可以牵动他的灵魂,撩拨起他最深沉的激动和情感。 六年来,他心中仿佛藏着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紫丁香。而 见到她之后,他心中那朵紫丁香突然有了最具体的形象。 商无忆望着她柔美的身影,晕黄的灯光,将她柔和地剪入夜色里,像一束流离 的月光。 “我知道我的过去必然和你有关,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便知道了,因为我的心 认得你。”他微带痛楚地抚着她的脸。 “记忆也许是一种痛苦,但遗忘更是一种痛苦,你知道吗?我一直挣扎在过去 和现在之间,找不到那段对我而言,最重要而且不容遗忘的记忆,失去那段过去, 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自己。而那段过去必定和你有关,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不肯帮我 找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我们再也追不回过去了。你知道吗?一切都变了。” 她凄凉而哀伤的笑。“香港不再是昔日的香港,启德机场关闭了,取而代之的 是大屿山赤腊角新机场——而你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商无忆和殷咏宁。” 商无忆迷惑地望着她,雨水,从他的发梢滴滴倾流,他双拳撑头,把太阳穴抵 得生疼。 殷咏宁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做出这种自虐般的举动。 当她的手握住他的腕时,那熟悉的温柔触感让他心中蓦然震动。 他抬眼凝视着漆黑的夜空,细密的雨,一如被他遗忘的记忆和感情。 在他遗忘的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个雨夜,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慰他湿 冷的心——而现在他知道了,那双手,属于殷咏宁。 他反握住殷咏宁捉住他手腕的纤手,放到唇边轻吻,温热的泪水浮上了他的眼 眶。 凄楚的雨水无止无尽,如同泛滥成灾的思念,汹汹而来。殷咏宁只觉心中涌起 一种无法遏抑的痛,胸中梗着嚎啕欲哭的冲动。 “你,想知道过去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她盈着泪光与雨水的美丽水眸飘过 不悔与伤痛。 “我,爱过你——很深很深的爱过你!” 商无忆大为震撼,他望着她,不能说话,心里像烽火燎原般翻腾着昏乱的情感。 “可是不管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不管我曾经多么爱你,那都已经过去 了,因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失去你的心痛。” 殷咏宁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 “我无法再一次忍受你从我眼前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流血的样子,那让 我觉得好恐惧、好无力,好像我的整个生命和世界也随着你一同崩毁。” 她流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无忆,不管你是否能够记得我,那都已经不 要紧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一起走向未来了。属于我 们两人曾经共同拥有的,已经完全消失了。” 她回过身去,看着茫然若失的商无忆,含着泪光绽出一抹绝美的微笑。 “我明天就离开香港,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走上前去,在他颊上烙印下 一个令人心碎的吻。“再见,无忆。”她霍然转身,走向雨中的长街,头也不回地 离开。而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商无忆没有开口唤她,也没有挽留她。 殷咏宁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不明白为什么有雨的夜,却是星月璀璨?每颗星星 在天空里眨啊眨的,就像无数只闪闪亮亮的眼睛,含着泪光看她。 今宵只有星月,只有星月能像当初一样美丽。 她突然再也抑制不住心痛地奔跑起来了,她尽她所能地快快离开他。 一路跑过雨雾交织的长街,她可以感觉到他正看着她急速逃离的身影。 她知道他看着她跑,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跑,是因为她无法忍受离开他。 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她抹去眼中的泪水,对着天上的星月露出一抹凄迷笑靥。 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他们能够微笑着各自走过往事,然后在这地球上的某 个角落,再次相遇。 也许那时他们能够重新开始,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再爱一次。 而属于他们的过去,那星夜下的约定,还有曾经深深相爱的,记忆,都已经走 远了。 ------------ 转自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