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常国兴离开夏米其前,要去新生林给烈士扫墓。孙明祥特意把胡松林也叫上了, 说,一块儿去吧。 常国兴、孙明祥和胡松林当年是战友,一同当的警察,又在一间宿舍住了多年。 孙明祥年龄最大,他性格温和,待人和善,凡事像老大哥,工作上也兢兢业业。常 国兴热情奔放,颇有才气,较早就知道在政治上要求进步。他在调到监狱管理局任 副局长前,是夏米其的监狱长,和孙明祥搭档。年龄最小的是胡松林,火爆脾气, 好得罪人,进步比较慢。之前若不是两位哥哥使劲,恐怕他连科长也当不上。 夕照下,刀郎河如一条银色的带子,向天际延伸。白杨林庄严肃穆,护卫着两 座高大的坟茔,墓碑上刻着:鲁长海烈士之墓、杜鹃烈士之墓。三人走到跟前,发 现坟上的土新鲜湿润,还插着一些红红黄黄的野花。 常国兴疑惑地说:“周虹来过?” 胡松林说:“周虹这两天在值班。” 常国兴说:“你对周虹的动向一清二楚嘛。” 胡松林一下红了脸,说:“猜的。” 生日那天,周虹原本说要请自己吃饭。结果等到晚上,也没周虹的电话。再见 面,周虹连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这叫老胡好不伤心。看来是忘了。 此时三人站在坟头,昨日仿佛就在眼前。杜鹃,一个多么活泼的姑娘,她是夏 米其监狱女犯大队第一位教导员。胡松林那会儿找对象困难,是两位哥哥撺掇,把 杜鹃“骗”到了胡松林的宿舍,成全了这桩姻缘。 鲁长海和周虹可谓金童玉女,俩人上警校时就爱得一塌糊涂,毕业后主动要求 到大沙漠锻炼。谁知枯燥的监狱生活很快就消磨了他们的浪漫,二人结婚不久就关 系不和。当时常国兴和老孙、老胡轮番做思想工作,但周虹硬是要往城里调,说自 己喝了夏米其的水,拉肚子,受不了。那个初冬,二人终于分了手。当周虹领着女 儿准备离开监狱时,孙明祥追了来,说鲁长海牺牲了。周虹说,不可能!上午我跟 他刚办完离婚手续…… 屈指算来,两位烈士离去多年。周虹至今未嫁,带着女儿;而老胡呢,也至今 未娶,拖着个病歪歪的老岳母。常国兴和孙明祥一直有心成全二人,但动静不大。 胡松林这边一提就急,摇着大巴掌说,不成!不成!人家整整小咱一轮,是晚辈。 胡松林眼下想啥,常国兴知道。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规模不断扩大,局里准备明年给他们配备一名副监狱长,充 实领导班子。这对老胡是个机会。上午常国兴就这件事跟两位监狱领导作了沟通。 老孙自然没问题,说老胡18岁当警察,眼下50了,还是个科级,该解决啦。但尼加 提却说,裴毅这小伙子是个人才,随着时代的发展,咱们监狱系统也需要知识和观 念的更新,补充新鲜血液。 常国兴从二人的话里,已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倾向。其实在局里,大家对这两个 人也是意见不同,黄书记比较赏识裴毅。常国兴当然也觉得裴毅不错,也许正是这 个缘故,他很支持儿子常晓到裴毅手下工作。但胡松林是自己的老战友,能力是差 了点,可他是监狱元老,没有功劳有苦劳啊。 常国兴最后总结道,老胡是个好同志,吃苦耐劳,敬业,很能体现老一代监狱 人民警察的作风。如果不是十多年前文化考核不过关,早提啦。 这话孙明祥学给胡松林,老胡听罢,差点掉泪。 当然,常国兴对于胡松林存在的问题,也是不客气的。比如在秦为民一事的处 理上,常国兴就觉得老胡又犯了“二毛病”,教导他要多学习,甚至跟裴毅学一点 心理学。还说,对于秦为民这一类犯人,咱们重点要在思想上进行帮教,一味地采 取强制性管理,恐怕不利于改造。现在是提倡劳动改造、思想教育和狱政管理三方 面相结合嘛。 胡松林的脸顿时红了,连连保证,今后再不耍二了,请组织上看我的实际行动 吧。心里却想,这个老常看起来对裴毅印象不错呢。让我向那小子学心理学,免了 吧。三个人从新生林出来,天已落黑。远远的路上站着一个人。 常国兴眯着眼,问:“那是谁?” 孙明祥笑道:“你连你儿子也不认识啦?” 常国兴“哦”了一声,说:“这小子没惹事吧?” 孙明祥说:“有我和老胡看着,老常你就放一百个心!” 胡松林说:“常晓要不听话,我就揍他!” 常国兴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这些年他与儿子处得一直不顺溜。常晓是常国 兴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七岁那年溺水而死。那一天正好是常国兴34岁生 日,儿子放学后来到河边帮父亲运树苗子。烈日炎炎,常国兴带着一批犯人在河边 栽树。突然听到有人喊“救人啊!救人啊”,常国兴和几个犯人赶去时,儿子已被 大水冲走了。直到傍晚才在下游打捞到尸体,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棵小树苗…… 老婆陈子芬是幼儿园园长,很爱孩子。儿子的死,使这个女人从此郁郁寡欢, 精神失常。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仍叫常晓。但这个常晓跟那个常晓简直 不是一回事。大儿子身强体壮,聪明活泼,像常国兴;而这个儿子生来体弱多病, 敏感怕事,极度自我。上中学时儿子喜欢上了诗,那种女里女气的朦胧诗。这可真 要命,从此小小年龄变得愈加深沉,不可琢磨。常国兴望着苍白失血、目光空洞的 儿子,仿佛在目睹一个即将殉情的人,忧心忡忡。几经考虑,他决定挽救这个年轻 人,让他当监狱警察。老婆为此愁断了肠子,说他是毁儿子。常国兴坚定不移,说 我是在救你儿子,只有那种地方才能让他知道他在活着!常晓就这样不情愿地上了 警校,最后来到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夏米其监狱…… 一个月前,常家父子在这里不欢而散。 那时常晓还是训导员,带一条名叫夏米的德国牧羊犬训练。 夏米有一身油亮的黑毛,脖子上一圈子白。两脚站立时,那派头很像舞会上穿 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公子哥。夏米以前不叫夏米,叫秋儿,很像一个姑娘的名字。 因为它最早的主人姓邱,又是秋天接来的,所以取了这名儿。秋儿在配合抓捕逃犯、 侦察大案要案中,屡屡立功。表彰大会上它跟人一样也戴红花。只是领导喊到它的 名字,下面一片笑声,并且有人加以纠正,说,的,不能加个“儿”吗?夏米其的 警察说话都硬,不习惯带儿音,加上方言比较多,秋儿这名字叫出来往往有些怪。 语气稍重,就像骂人。 秋儿不懂人间复杂的语言,你叫它“秋”,它就是“秋”。连胡松林骂“”, 它也会警觉,以为是说它呢。 常晓来了之后,觉得秋儿这名字毫无诗意不说,还俗。英雄要有个像样的名字, 对不对?但给狗改名字不像给人改名字那么容易,你得让人家狗认可。常晓一段时 间以来就专门训练这个让这条德国犬知道它已经不是秋儿了,而是英雄夏米。 夏米这个名字,是裴毅取的。这里面有一段美丽的传说。 “夏米,立正!目标蓝盆子!”常晓发出口令。 夏米动作迅速到位,像一股黑风扑向前方。那里,一溜摆着红、黄、蓝、绿四 盆狗食。蓝色食盆是夏米的。 相对于人的训练,警犬的训练显得更加苛刻它要让这些低级动物克服所有的欲 念,毫无保留地绝对服从人。红、黄、蓝、绿四个狗盆,红盆里装着肉骨头,黄盆 里有鱼,绿盆里有鸡蛋,惟有蓝盆里是一块干馒头。 但夏米必须选择蓝盆,并要做出对其他美味毫不动心的姿态。 这是对意志的考验人类喜欢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强加给狗类。夏米是在忍受了一 段时间煎熬后,在主人强大的“政策攻势”下,才被逼无奈接受了这种选择。这一 点,狗与人一样,是有奴性的。 现在既然作出了如此牺牲,夏米也就特别渴望得到肯定。这时候它像个孩子, 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你,期望得到赞许。 常晓给夏米奖励了一根香肠。夏米一阵大嚼。 看得一旁的李小宝心里痒痒,李小宝特别喜欢狗。他上来捋捋狗尾巴,说: “秋呀,你真棒!” 李小宝的发言很成问题,并且行为不妥。常晓不高兴了,郑重指出:“叫夏米。 它是夏米其的英雄,不能把它当宠物那样摸。” 李小宝对这个神经兮兮的小诗人很不以为然,说:“,不就一条狗吗?还改名 换姓呢。我看秋这名字没啥不好,秋呀,你说是不是?”说着,手伸向夏米的胯间, 那里龟缩着一团小东西。 李小宝惊呼:“常晓,秋被你训得快阳痿啦!” 常晓这次火了,说:“李小宝,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什么的,还往它那里摸, 太不懂得尊重!” 李小宝说:“老子摸了咋样,又不是女人,不能摸!” 说着说着,两个人干了起来。当然是李小宝先动的手。 常国兴和孙明祥就在这时,出现在二人面前。 常国兴恼怒地看着儿子,还有他身边那条摇头晃脑、翘着粗尾巴的洋狗。看着 看着,他看到了问题的症结。 孙明祥想说什么,常国兴摆摆手,叹口气说,玩物丧志!给这个不争气的换个 地儿吧。 常晓的训犬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常晓恨死了李小宝。 转眼间,常晓不再是贪玩的训犬少年了。当他甩着两条长腿,踏着落叶跑来时, 常国兴感到了安慰。 常晓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说:“常副局长好!” 常国兴绷紧的脸松开了。他拍拍儿子挺直的胸,说:“怎么样,习惯吗?” 常晓垂下眼睑,说:“跟人打交道挺麻烦的,我还是喜欢跟警犬……”秦为民 已让他充分领教了。 常国兴的眉头皱起了,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现在是一名监狱人民警察, 是拯救人类灵魂的人!那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诗,我劝你以后少读或不读。对 诗,我是外行,但我想一首好诗应该有正义之美,人间关怀。希望你能在夏米其这 块沃土上,找到诗的精血和灵性。我问你,知道夏米其是什么意思吗?” 常国兴背着手,不像父亲,更像一位副局长。 常晓想了想,说:“夏米其是维吾尔语,就是蜡烛制造者的意思。” 常国兴的表情温和了些,说:“嗯,不错……夏米其的传说听过没有?” 常晓知道夏米是个英雄,但对传说却不大清楚。他摇摇头。 常国兴说:“等你什么时候理解了夏米其的意义,再写诗吧。”见儿子还愣着, 挥挥手,“去吧。” 胡松林对常国兴这番举动很不满意,待常晓一走,就埋怨起来。说:“嗨,老 常,你也太严肃啦,见了儿子,怎么还像个局长似的。要是我,大老远来,还不跟 儿子好好喝两杯……” 孙明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胡松林,老胡赶紧闭嘴。 孙明祥小声说:“领导同志都是这样的,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