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大的机会,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崔嘉伟已经在机关里工作了好几年,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真性情。 他那浪漫的不羁的思想在政府机关里被死死得禁锢了,像是一头发情的雄狮被 卡紧了睾丸。他的脑袋简直像是一颗顽石一样,似乎永远也学不会那些复杂的政治 伎俩。 在政客们互相倾轧的舞台上,他就是那种装傻的边缘人,每天看着别人互相朝 对方撒尿,或者笑看别人朝自己的身上撒尿。这有什么办法哪?他实在是学不会站 队的本领呀!比如吧:到底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样的方法、站在队伍的哪一边?… …即便他想做一个中立的看客,那也往往很困难,因为总有一方会殚精竭虑地玩弄 拉拢或者威慑手段,迫使他改变被鄙视为懦夫的中立思想。 因此,崔嘉伟就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政治游戏舞台上的边缘人,也就是说每一个 派别都认为他是无足轻重的烂番薯,任何时候都没有能力对游戏格局产生丝毫影响, 任何时候也不会想到去影响游戏格局。正因为这样,崔嘉伟才得以在那个硬碰硬的 舞台上,放心地过一段相对平静的安居日子。 崔嘉伟可不是心甘情愿地做个“政治低能儿”的,起初他也悄悄地向孔则同讨 教过所谓的“政道”理论。在崔嘉伟看来,孔则同要比他更容易适应这种硬碰硬的 政治游戏。有一次,孔则同耐心十足地跟他谈政治权术,而且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 期的政治阴谋家——马基雅维利说起。那个意大利佛罗伦萨贵族一辈子都主张:为 了达到政治目的要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包括最卑劣的手段。因为,目的总是能够证 明手段是正确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上,孔则同兴致勃勃地对崔嘉伟谈起了马基雅维 利,他说: “这个没落贵族出身的家伙,喜欢研究历史,研究政治,还研究喜剧;他在政 府里做秘书,所以就有机会和时间研究和揣摩政客的心理;他后来又当了使节,出 使各国,所以就有机会学习谈判,研究政治家的谈判心理。就算这样,他晚年还是 被政治斗争干掉了……所以,政治是天分,不是学来的!” 孔则同直言快语的一席话真是深深地刺痛了崔嘉伟,崔嘉伟一下子就蔫了,像 是烈日曝晒以后缺了水分的瓜秧,断了主心骨。他觉得自己肯定不是搞政治的料了。 他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些“权力精英论”,比如柏拉图的《理想国》、马基雅维利 的《君主论》、巴烈图的《精英循环论》、莫斯卡《统治阶级论》、米歇尔的《寡 头垄断铁则》……转眼间都因为孔则同的一席话,变成了发霉发臭的垃圾。 崔嘉伟必须承认:政治就是天分。 正因为这样。崔嘉伟的生活重心要转移一下了,要回归到他热爱的浪漫文学中 去,回归到和漂亮姑娘的欢娱中去。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有一份伟大的爱情了。这 个时候崔嘉伟渴望的爱情果真就来临了。 这是一个夏天,夏花绚烂,绿树葱葱。一大早,崔嘉伟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 车,赶到一家大医院去。崔嘉伟是帮孔天引的母亲买些西药。一直以来,崔嘉伟和 孔则同都帮忙照料孔天引卧病在床的母亲。 医院距离崔嘉伟的家可不算很远,大约只用三十分钟,崔嘉伟就赶到了那家大 医院。那是一所军方的后勤保障医院,在那里总是能够买到相对好一些的药品。北 城的夏天炎热极了,城市闷在了蒸笼里,哪怕是一丝微风也能让人感觉到快意淋漓。 崔嘉伟很快就买完了药,走在医院大院里的时候,他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像 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闷热让崔嘉伟有些烦躁不安。 “狗日的天气!” 他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停靠自行车的一个长长的简易遮雨棚 前面。 显然,他是过于烦躁了。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自行车,周围的一切 景象都让他感觉到像一撮麦芒钻进了后背里。 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的左侧的脚踏板,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亮亮的轴承,一 束白白的太阳光正好穿过遮雨棚的细小的裂缝,照射在轴承上,闪出了刺眼的光芒。 崔嘉伟就注意到了那光秃秃的轴承,正好勾在了旁边一辆同样破旧的自行车轮子上。 崔嘉伟慢慢地拉了一下自行车,车子并没有动。他烦躁地使劲向外拉了一下。 只听哗啦一声,他那辆自行车左侧的车子依次地倒下来了。崔嘉伟就想着赶紧离开, 他可不愿意挨个地把那些倒下的自行车扶起来。 这时候,崔嘉伟却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哎呀!”,就像是娇俏的小女人 被男人突然抓住了屁股蛋一样。 崔嘉伟很不耐烦地循着女人的尖叫声,就势向左边望了过去。他立刻愣住了, 不远处正站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女人在取自行车的时候,可能是被那些自行车 倒下的巨大声响惊吓了,玫瑰红的自行车也被砸在了十几辆车子的下面。 崔嘉伟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洁白的制服,一看就是个护 士了。 女人优雅地弯着腰身,像是要扶起她的自行车,她那紧紧地包裹在白色护士裙 子里的丰满挺俏的小屁股就扬在了半空中,晃动在白亮亮的太阳光里,像是一颗饱 满的果实。 崔嘉伟的心里立刻就下了一场细雨,一大片鲜花就瞬间在心田里怒放了。他的 神经被一根细细的银针突然地穿透了,先是猛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释放 开来,似乎是那些释放出来的力量把他的身体嗖地一下就弹到了小护士的身旁。 “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来帮帮您吧!” 崔嘉伟连声地说着,就势地弯下了腰,轻轻地把小护士的自行车扶了起来。 又推到了空地上。然后崔嘉伟转过脸来,乘机望了小护士一眼。显然,他那俊 朗的外形是很容易讨得发情发闷的姑娘们欢心的。 “我再帮您检查一下吧?看看有没有砸坏?” 他关切地问道,简直就像是一个神甫不怀好意地关爱一个弱女子一样。 小护士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微笑,泛着红红的晕,小山包一样的胸脯害羞地 起伏着。崔嘉伟就赶紧地蹲下身来,很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自行车。事实上他只是装 模作样罢了,因为他向来都是不善于修理任何机械的。他一边耐心地看着。 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千万别真的坏了呀!要是真让我修理,我就要出丑啦!” 以前,崔嘉伟的自行车如果出现问题,需要小修一下,他马上就会让孔则同静 忙。虽然崔嘉伟不会修理自行车,但是他却能花上大半个时辰,眉飞色舞地跟别人 讲“意大利艺术家达。芬奇到底是怎么发明自行车的”,然后就把话题拉扯到“达。 芬奇是个画家,又怎么研制出剪毛机、纺纱机、织布机、内燃机、挖土机、起重机、 抽水机等等机械工具的?达。芬奇又是怎么成为建筑专家、医学专家、天文学家的?” 接下来的话题还可以自然地延伸到文艺复兴,就可以自然地谈到达芬奇的竞争对手 米开朗基罗…… 这就是崔嘉伟独有的能耐,孔天引曾经把崔嘉伟的这个能耐称作是“言道”。 也就是说话的技巧和道儿。现在,崔嘉伟需要就势地把他的“言道”发挥一下 了,也许能让有着饱满果实一般健硕屁股的小护士动了心肠呢? 装模作样地检查完了自行车以后,崔嘉伟像个初人世事的绅士一样礼貌地说: “您再稍等一下吧?我去把那些自行车也扶起来吧!” 说完以后,崔嘉伟就优雅地走到那些衰兵一样倒成一堆的自行车旁,当真挨个 儿地把那些自行车一辆一辆地扶了起来,并且摆得整整齐齐。他的心里可是不乐意 这么做。 “您要是不介意,我能陪您走一会儿吗?就在这个小院子里。” 崔嘉伟眼巴巴地望着小护士的脸庞,露出爽朗真诚的笑容。小护士竟然愉快地 答应了,也许她喜欢上了崔嘉伟俊朗的外表,也许是喜欢上了崔嘉伟礼貌的举止。 管它呢!小护士已经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崔嘉伟,还把他领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花园 里。坐在小亭子下面。这样一来,火辣辣的太阳就不会把他们晒坏了,他们还可以 欣赏花园里盛开的鲜花。两个人一坐下,崔嘉伟就开始发挥他的“言道”了。 “我们就从自行车说起吧?” 崔嘉伟这句话立刻惹得小护士咯咯地笑了起来,胸部就像春风掠过湖面一样荡 漾起来。 “说到自行车,就要先谈到轮子。最早的轮子是八千年前,在中东美索不达米 亚制造出来的……” 崔嘉伟见小护士早已听得发了呆,他的雄性荷尔蒙简直就快要分泌到嘴里去了, 就接着兴奋地说道: “但是,为什么两个轮子左右并排,就是战车;两个轮子前后并排,就不能打 仗呢?……所以呀,自行车是历史上最和平的车!” 小护士听到这里,就笑得前仰后合了。从小护士纵碎了风情的笑容,崔嘉伟就 感觉到他盼望的爱情就要来临了。崔嘉伟含情脉脉地告别了小护士,就像是嗜酒的 庄园主告别了心爱的葡萄园一样恋恋不舍。他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一样地往 孔天引家里赶。 所谓爱情往往是因为距离所产生的好奇感。小护士的生活简直就像凉透的白水 一样,一丁点儿的艺术煽情都会像可卡因粉末一样,让她的生活在泡沫中翻腾出新 的味道。如今,小护士就是白水,崔嘉伟就是可卡因。 整个夏天,崔嘉伟都是一粒癫狂的情种了。 他把自己关闭在小小的宿舍里,翻箱倒柜地搜罗那些新潮的诗歌文集,再挥汗 如雨地把文豪们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一封又一封优美的情书就像树叶儿一般地飘 洒在小护士的心坎儿上了。崔嘉伟抄袭了波兰诗人安娜。申切斯卡的哀怨情诗,抒 情又充满思念之苦,简直就是崔嘉伟的《最伟大的爱情》;他也抄袭和编撰法国浪 漫派诗人缪塞和威尼斯女作家乔治。桑的性感书信,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出爱情闹剧。 秋天时分了,早已发了情的小护士再也无法抵挡崔嘉伟的进攻了,每天一封东 拼西凑的情诗让她彻夜难眠。她稚嫩的乳房简直都要蹦跳着跑出衣衫了,她挺挺的 屁股蛋儿都要把裙子撑破了。秋凉的夜晚,在崔嘉伟简易的宿舍里,他为她朗读诗 歌: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 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 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 苦的皱纹…… 然后,小护士就像剥春笋一样地把嫩嫩的身子剥得干净了,摆在了崔嘉伟的面 前。崔嘉伟就把小护士含苞待放的花蕾打开了,又把花瓣揉碎了,吞人嘴里。 吸入肺里。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的花祭让小护士满足极了,她真想马上就嫁给 他…… 但是,这一场有伟大转折意义的爱情,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风情的小护士竟 然是一名高干的女儿。这位高干独自住着一栋前后院都有小花园而且绿树成荫的二 层小楼,家里还有警卫员、厨师、司机、医生和保姆。对于崔嘉伟这个在机关里混 日子的小科员来说,这位高干的地位简直就是遥遥苍天,永远无法企及。 小护士的父亲,那个身体孱弱却十分威严的老高干毫不留情地把冰雹狠狠地打 了过来,恨不得把这份荒唐的爱情击得粉碎。这份爱情可真是荒唐可笑呀:崔嘉伟 只是个没有前途的花哨浮夸的青年,他凭什么就把出身高贵的年纪轻轻的千金小姐 拐走了呢? 老高干精心布局了种种关卡,打来了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像当年解放劳苦大众 那样要把他女儿从荒唐的爱情苦难中解救出来。他狠狠地打了小护士粉嫩的脸庞; 强制地更换了她的工作;把她关闭在家里面壁思过,闲吃闲喝也不能出门…… 一切都无济于事。 老高干就动了真本领,威慑着要把女儿发配到沂蒙山革命老区,威胁要打碎崔 嘉伟的铁饭碗再发配到战场上充军。结果呢?小护士当着老高干的面儿,用利刃割 破了细藕般白嫩的手腕,血流了一地,飞溅到老干部的白衬衫上,打了一辈子恶仗 的老高干宣布投降了。崔嘉伟打赢了这一场伟大的爱情战争。 崔嘉伟占有了小护士的身体以后,反而变得更加清醒了。 男人都是这样嘛,靠感性的激情占有了女人的身体,然后不多久就立刻回到现 实中来。崔嘉伟也是这样,他脑袋里关于纯洁爱情的信念和其它生活的杂念,逐渐 被排泄得干干净净了。上苍真是恩赐了一座大靠山呀!他那一杆上满膛的钢枪已经 直人小护士的体内横扫一遍,他已经算打赢了整场爱情战争了。 余下的人生怎么办哪?他总不能把高干的岳父当作一碗白水吧?他得把他当作 肉汤才对呀!这样他就可以过上吃肉喝汤,有滋有味的生活啦!他也可能告别被人 瞧不起的生涯了,还有谁敢小瞧他呢?说不好,还会有谄媚的官僚主动站到他那一 边呢! 这也真是验证了孔天引的那一句话:巨大的机会,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次年夏天,孔天引拎着一个黑黑皱皱的破皮包回到北城。 他的儿子孔元道已经一岁了,他曾经为儿子的降临欣喜不已,他早就想着应该 把儿子带到北城老家,让自己年迈的母亲亲亲孙子的小脸蛋,感受天伦的欢欣。但 是,谁知孔天引肩膀上扛着一块大石头呢?贫困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根本 没有钱买回北城的火车票。儿子降临带来的欢乐早就变成了他深深的歉疚,然后就 是痛苦和压力。 他也是个男子汉,却不能让他的大家庭过上吃饱饭的生活。这种贫困让孔天引 觉得自己的良心里装满一大堆的债务。如今,孔天引好不容易才凑了点钱,买了张 火车票。终于能把儿子带到北城让母亲瞧瞧。 孔天引又约了孔则同和崔嘉伟到家里来小聚,现在孔则同已经先到了。他和孔 天引就在孔天引家窄窄的客厅里坐下了,孔天引亲自下厨房做了一些简单的家常饭 菜。院子里仍有闲情逸致的邻居种了一些花草,虽说不再有漂亮的楸树和海棠,一 棵歪着脖子的大槐树也是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的知了一刻也不停地叫唤着,浮躁 干热的空气中有了一丝生机勃勃的激情。 他们并不像老北城人那样坐在院子里边吃饭边纳凉,还猛侃一些贫嘴的说笑。 他们就坐在孔天引家的小客厅里,青砖铺就的地面透着些地气的阴凉,倒显得不那 么炎热。已经是午后时分了,院子里的邻居们还窝在床上午睡。他们吃饭的小客厅 里倒是显得很清净幽雅。 菜已经端上来了,两个人也没有动筷子,耐心地等着崔嘉伟。孔天引当然不知 道崔嘉伟已经沉迷于伟大的爱情,每夜都在那张小床上折腾到凌晨,除了和小护士 厮磨打混的劲头以外,干什么事情也都拖拖沓沓的。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些工作和生 活的话题以后,孔则同就说到了崔嘉伟。他点上烟,优雅地抽着,兴奋地说道: “嘉伟马上就是贵族了……要娶高干人家的姑娘啦!那可真是高干的女儿。真 正的高干……家里有一栋小楼,前后带花园,一大堆人伺候着,还有轿车……” 孔则同说话时,就使劲地抽了一口烟,也没有看孔天引,却是低着头,像是深 思。自从知道崔嘉伟像撞大运那样地遇到了高干人家的姑娘,孔则同就羡慕不已。 起初也是不信的,看到了小护士以后就屈服于现实了。 孔则同心里也略微有一丝的哀叹,倒也不是嫉妒崔嘉伟,而是觉得这上天的恩 赐也是未必就照着谱儿选人的,也一阵地觉得人生的起起落落,命运兴衰了。 当然了。并不只有孔则同羡慕着崔嘉伟,越来越多知晓真相的小角色都羡慕得 流下口水。但是,谁又知道这种事情往往都是人生的命数,即便有人每天死心塌地 守在医院里,也未必就能遇上高干的千金呀! 孔天引有些惊讶,惊讶于放纵不羁的崔嘉伟竟然能做出这等宏大的事业来,他 也没有把他的惊讶表现在脸上。坦白地说,孔天引不太关心别人的事情,尤其是别 人的私事,这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情趣。他倒是潜意识地觉得 这是个好消息,无论对于崔嘉伟还是对于他和孔则同两人来说,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既然孔则同提到爱情的事情,孔天引也就顺便关切地问了问孔则同的想法。 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伙伴,而且孔则同毕竟还是孔天引的侄子。孔天引 在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关心照顾孔则同的生活,就像他在父亲临去世前的 承诺那样。 当孔天引问到爱情的问题时,孔则同不免紧张起来,心里一阵慌乱,思绪一下 子就飘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就在那个夜晚,他把林禾强奸了,严格地说他把他和 孔天引都深深爱恋的姑娘强奸了。这是一件耻辱的事情,无论对于谁都是这样。 那个夜晚成了孔则同最美丽的记忆,也是最深的伤疤。那件往事若是他自己想 起来,就是甜蜜的回忆;若是别人暗示他,那就只能是伤疤。 孔则同正尴尬地琢磨着如何应答,门外就响起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嘉伟来了!” 孔则同说着话就向窗户外面望着,正好也就回避了刚才的尴尬。 崔嘉伟笑着走进了屋里,看上去满面春风的。三人寒暄着坐了下来。孔天引也 就注意到了崔嘉伟的变化。崔嘉伟穿了一件崭新的天蓝色衬衫,脚上蹬一双擦得透 亮的带着条形麻纹的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白白亮亮的不锈钢手表,偶尔随着他故 意挥舞在半空里的左手,就发出了哗啦啦的清脆声响。 “你没变,不像工人阶级!” 崔嘉伟喝了几口茶水,插科打诨地冒出了一句。 “这边正说着你呐!则同说你有喜事情了!” 崔嘉伟一听,就知道两人是在说他那旷世经典的爱情,也就满心喜悦了,白皙 的脸庞就刷地红透了。说实在的,崔嘉伟本来想炫耀炫耀,倒不是炫耀小护士的家 世,而是炫耀他本人对付漂亮姑娘们的能耐!要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能用白纸黑 字就把高干的女儿玩到床上去。眼下,崔嘉伟却没有重复那个讲了千百遍的故事, 却从崭新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孔天引,一边说道: “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 孔天引就伸手接了过来,顺便就往牛皮纸信封里望了一眼。 然后,孔天引就从信封里面摸出了几张崭新的白色票证来,这些小小的票证看 上去比粮票稍微大一些,都是用来购买工业产品的各种凭证。在那个年代。中国的 计划经济体制限制着大量工业产品的生产,购买工业产品都需要这些工业购物券, 用这些小白票就可以购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等等一切紧俏的商品。 “从哪儿弄的?” 孔天引说着话,就随意地把牛皮纸信封重新封好了,又装进了旁边凳子上的黑 包里。 “她给的呗!这些小票可不是一般的纸,拿着它就能买东西。咱们没有钱买那 些好东西,但是有人有钱买,很多人也想买呀。但是政府管得严,买东西都得凭票 购买,很多人就疯抢这些票了。这些票可是很难弄到的,要通很多路子,很多人都 想要却偏偏搞不到。还有很多人可是把它当钱看呀!” 崔嘉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是要不经意地强调这些购物券的来路复杂,可不 是寻常的小角色就能够搞到手的。 “以后也想着帮我弄点儿吧?好东西大家都有一份嘛!” 孔则同就佯装嫉妒地望着崔嘉伟。孔则同在政府机关里专门研究社会主义经济。 当然很清楚这些购物券的价值了,这些购物券不仅可以用来购买紧俏的商品。而且 还可以在黑市里悄悄地转手倒卖。孔则同当然没有想到崔嘉伟会带来这些东西。 孔天引倒是想把话题故意岔开,不再讨论购物券的事情了。说实在的,孔天引 对购物券多少有些了解,至少知道这东西很紧缺,可以凭票购买紧俏的工业商品。 但是。孔天引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钱去买这些商品。 他就在心里飞速地盘算着,这些购物券都能派上什么用场。这些购物券也许可 以悄悄地送给领导?也许以后自己就有了钱可以买这些票上的商品了呢?眼下。孔 天引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孔天引这么想着,就笑着说: “嘉伟,讲个段子吧,那边真听不到……” 孔天引不料想崔嘉伟却偏偏讲了个关于投机的段子来,而不像往常那样纵论爱 情。 “埃及法老王做了个梦,七只肥壮的母牛从尼罗河里上来,又有七只干瘦的母 牛从河里上来。法老王就找人来解梦,谁也解不了。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约瑟却立刻 把梦解了,他说埃及将面临七个大丰年,随后又是七个大荒年,法老就提约瑟当了 宰相……” 崔嘉伟停了一下,喝了一口酒,脸上泛着红光,接着又说: “约瑟就建议法老王,乘着丰收年,赶紧用极低的价格大量购买农民的五谷, 囤积在地窖中。农民们都很高兴,觉得丰收年还有人大量购买谷物,都感谢约瑟。 不久以后,荒年就到了,法老王和约瑟就完全垄断了谷物的价格,埃及的钱就几乎 全部流到了他们的口袋里了。民众为了吃饭,把家里的牲畜、土地、庄园都拿来换 五谷,最后把自己都卖给了法老王……” “这就是投机!官商勾结的投机!投得很妙呀!” 孔则同听完以后,连忙地笑着慨叹。 三人也都不禁笑了。 孔天引回到贺兰山林场的一段时间里,那几张购物券就一直藏在包里,跟谁也 没有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孔天引想过向战友借点钱把这些购物券用掉,哪怕 就买块手表呢?孔天引也想过把这些购物券送给领导,甚至还悄悄地研究过送给哪 个领导。 伟大的投机首先都是天意,然后才是人意。 孔天引正为购物券的事情动脑筋,事情就有了转机。这天晚上,孔天引的铁杆 同乡找来了。这个人叫王中,是林场里的司机。他算是贺兰山区林场建设兵团里的 一个名人,说他是名人因为他最喜欢闹事情,林场里发生的那些打架斗殴事件大多 与他有些关系。 王中身材高大,壮实得像一头公牛,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 代里,他这样肥壮的身躯被认为是病态,就在林场里也是格外显眼。战友们都觉得 他能一拳把一头野猪打死,即便打不死也能用沉重的身躯把野猪压死。 王中蓄着长长的头发,衬着常常酒后红透的暴躁的大脸,配上一双像两口深坑 一样永远不会笑开的眼睛,就俨然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了。总之,儒雅的人们见到王 中,立刻就会感到一阵巨大的威慑力。 但是,这个炼钢工人家庭出身的暴躁的公牛,竟然和少言寡语又儒雅平和的孔 天引相处得非常愉快。他们能够成为最亲密的朋友,理由似乎很不充分,除了因为 他们是北城同乡之外:王中嗜酒如命且酒后必醉,孔天引却几乎滴酒不沾:王中嘴 笨且凡事都不爱讲理,孔天引却凡事都能讲出道理;王中喜欢动粗。孔天引却从不 发脾气……就是这样两个人却偏偏成了朋友,而且王中始终觉得和孔天引一起做事 会比较安全。在林场里,孔天引几乎是惟一能够让王中放下拳头的人。 现在,正是炎热夏天的夜晚,两个人就坐在孔天引家院子里的两个石凳上。 中间隔着一块长条形的石板,石板上放着两大搪瓷缸凉透了的白开水,还有五 分钱一盒的“合作”牌香烟。天空中一轮满月柔柔地把光飘洒下来,院子外面偶尔 传来的狗吠和着青蛙倦怠的说唱。 “干司机还是好呀!老遇到新鲜事情……那个军马厂的东北人不知道从哪儿买 了张买缝纫机的购物券,就偷着进城了,想去买台缝纫机。结果呢?就偏偏遇到商 场里疯狂的抢购,大家都要挤疯了,他就活活地给踩死了……也够冤的吧?” 王中讲完了,大口地喝了几口水,就兀自叹息起来。 孔天引迅速地就坐直了身子,眼睛里像是突然有了一股钢锥般的亮光。端着搪 瓷缸的手就凝固在脸前了,像是突然间被人捆紧了坐骨神经一样。王中还没有来得 及注意到孔天引的细微变化,孔天引就恢复了平静。说实在的,孔天引听到这个消 息的瞬间,心里立刻就滋生了一股异样的敏感。他甚至隐约就看到了一小片亮光在 远处晃动着,这种感觉似乎是本能的闪念突然间冒了出来。 孔天引算是想通了:凭票购物就是限制了人们的欲望,有欲望才会有满足欲望 的生意。而且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有一个道理:有人拥有很多,就有人缺少很多,又 总有人巧妙地站在中间,拿一方的拥有去满足另一方的缺少。这个站在中间的人只 是架了一座桥,两边就都得靠着他了。现在,孔天引瞬间领悟了这个复杂的投机理 论。按照这个理论,孔天引得尽快把购物券卖掉。 “算是巧了吧,我这儿就有几张购物券……找对路子,它就是钱;找不对路子, 它就是废纸!” 孔天引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王中,目光能穿透王中的心脏。对于孔天引来说,这 些购物券眼下就是废纸,因为他根本没有钱去买手表和自行车。如果真是想着给妻 子买件礼物,也得先把这些购物券卖了,哪怕先赚一小笔钱呢? 王中立刻就愣住了,缝隙一般的眼睛拼命地睁得像沟壑。真像是上帝恩赐呀, 今天说到了购物券,怎么就偏偏遇到了购物券。王中心里猛地欢喜起来,连忙大声 地说道: “什么东西到了咱们这儿,绝不能变废纸!” 说完这话,王中索性把大红背心从肥胖的腰部卷了上来,拉到胸口处,汗水就 哗哗地顺着肚皮往下流。他拿过了一张手表购物券,瞪着深坑一样的眼睛说: “很多人都盼着有块手表,伸出手来,姑娘们都喜欢!那个东北人不就是为了 抢着买一台缝纫机,在百货店里被活活地踩死了吗?这东西应该好出手…… 孔天引紧接着轻声地提醒了一句: “路子一定要可靠!” 虽然孔天引确定王中在林场里的路子处处畅通,但是又知道王中是个做事粗心 大意的人,常常像瞎眼的雄狮在森林里到处乱撞。这可是一笔典型的“小收益,大 风险”的买卖,所有环节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孔天引也感到有些担忧,这些购物 券倒手就能赚点儿小钱,但是风险可不小。然而,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 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想到这里,孔天引就又叮嘱地说道: “不要对外人声张……” 王中还没有回话,孔天引就接着说道: “敢买的人都不会露出风声,他们只要买了,大家就是一条线上的人了!主要 是提防外人!” 孔天引的这个理论就像他父亲当年做生意一样。在同样的生意场上,大家都是 因为生意才维持着利益关系。通常情况下,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会努力地维护着这 个利益关系的稳定,而对一切交易机密保持“缄默”。只有某一方对利益的分配表 示极其不满时,才有可能出现所谓的“脱线”行为,把关系网上的人全部拖下水去。 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里,哪个聪明人能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呢? “明天我就探路去了!” 王中的两只眼睛就深深陷下去了,脸上的肌肉却往各个方向胡乱地挤开了。 两个人就以水代酒, “ 砰”地碰了一下,把大碗清水几口喝光了,瓷碗的 清脆声音也瞬间融入到黑夜奏鸣曲里了。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十几天,两个人再次在院子里碰面的时候,还是在晚上。 一场大雨刚刚过去,院子里很凉爽,微微地透着湿气。外面湖泊里的青蛙一个 劲地此起彼伏地欢唱着,似乎是跳起了群体舞蹈。 两个人躲在孔天引家的厨房里,小房子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搭着几块平整 的木板,几大块塑料布整齐地紧绷在上面,算是遮蔽雨雪。他们就坐在炉灶前,点 一盏油灯。王中真的把那些购物券给卖掉了,而且交易非常顺利,他们小赚了一笔 钱,也是相当于很多知识分子一年的工钱。 这只是一笔小生意,王中却得到了比他预想中要多的分成,他为这笔钱数夜难 眠。 秋天时分,孔天引又回到了北城。 孔天引是专程回来参加崔嘉伟的婚礼的,要知道回一趟城可得费尽周折,崔嘉 伟心里自然感动不已。孔天引却有他的私人目的,他可不是个随便行事的人。 一方面他要为购物券的事情向崔嘉伟表示感谢,当然是间接地表达谢意;另外。 孔天引当然是想再设法弄到一些工业购物券,他已经品尝到这笔小生意的甜头 了。 孔天引表现得可真是热心呀,每一个朋友都会感动。他热情地帮助崔嘉伟安排 那些琐屑小事,还带了些宁夏特产的中药材,说是补肾的。一整天他都显得那么忙 碌,像是要把婚礼的一切细节都照顾得妥当了,像是比自己的婚礼还要认真负责。 孔天引做的这些事情,可真是合了崔嘉伟的心意。崔嘉伟觉得孔天引帮助他把 婚礼办得体面而又有秩序。事实上,孔天引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小小的付出换回来 的可是不可估量的收获。 从北城回到贺兰山林场以后,孔天引又找到了王中,崔嘉伟又帮他弄到一些购 物券。这次可是好几沓,足有数十张之多,而且也是孔天引主动开口向崔嘉伟索要 的。当然啦,孔天引并没有直接说明目的,崔嘉伟也自然知道其中的用意了。 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小心谨慎的孔天引竟然捅了大娄子。 在堆放着大堆木料的场地上,孔天引和一个老顾客站在石头垒起来的厕所后面, 他正准备把几张购物券卖给那个老顾客,他们的交易却被一个人发现了。 这个人叫赵易文,也是孔天引的北城同乡,是一个个子高高、面容清瘦的知识 分子,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赵易文是林场书记 的文秘,绰号叫“笔杆子”。在孔天引看来,赵易文的全部成就以及他在任何阵线 中的坚固地位都主要依靠一个利器,就是他那支笔。 孔天引认为赵易文算是一个成功的人,他总觉得:每个人一生只能拥有一项根 本优势,把这项根本优势充分发挥出来的人就是成功的人。赵易文就是这样的人。 他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 些敏感的问题。 现在,赵易文发现了孔天引和老顾客在厕所后面站着,他显然看到了他们倒卖 购物券的交易。他踱着步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温和地笑着说: “忙着哪?” 孔天引就同样冷静地朝他笑笑,还点点头,就算是客气地回应了,他得尽量保 持镇静。 “继续忙吧!我就是随便看看!” 赵易文仍然是温和地笑着,然后竟然走开了。赵易文的举动让那个老顾客吓出 了满身冷汗,就在孔天引旁边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赶紧想想办法吧?他要是捅出去了,我们就都完蛋啦!” 孔天引拍了拍老顾客的肩膀,然后脱口而出地撒了个谎,镇静地说道: “我和他是好朋友,没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孔天引也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这么镇静地就撒了大谎。 然后,孔天引就不禁地想,觉得撒谎是人的天性,更是人的天分。事实上,他 虽然知道赵易文却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更谈不上朋友关系了。孔天引心里担心 极了,但是他必须要让老顾客有足够的安全感,这样就能给他处理麻烦的时间了。 他还得让老顾客确信他是个讲究信誉的人,绝对不会出卖任何交易伙伴,否则 对方就很可能首先背叛交易关系。如果老顾客真的感到害怕,真得吓得尿湿了裤裆, 孔天引就根本无法控制局面了。就好像大家肩并肩站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上,如 果大家都慌乱得你推我挤,船长根本不能控制局面,大家最后都得落水丧命。如果 大家都装作没有事情,都站着别动,船长就很有可能把船稳住。 孔天引也赶紧制止了王中,叫他暂时停止生意。他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王中。 同样是把话说得淡淡的,把麻烦说成了像是解开裤子撒泡尿那样的小事情,让王中 相信麻烦很快就能被摆平,要不然王中也可能把局面搅得不可收拾。孔天引同样也 说了那种很讲义气又很平静的话,像是要勇于保护所有人,比如说:“我马上就会 处理得很妥当!” 王中可不像孔天引那么平静,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差点儿跳了起来,狠狠地 咬着牙齿咒骂道: “他敢走露风声,就把他剁碎了喂鸟……” 然后。王中就要动身去找赵易文,要用能揍扁野猪的拳头把他打个屁滚尿流。 大气也不敢出。孔天引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王中愚蠢的建议,他毫不客气地就泼 了一盆冷水: “拳头能把野猪打死,拳头塞不住人的嘴巴!” 事实上,孔天引觉得那天赵易文的举动有些反常,他仔细地分析很多遍。如果 他没有猜错的话,赵易文肯定不会立即去告发他们。相反,赵易文似乎在暗示孔天 引,这件事情还有谈判的余地。如果能悄悄地通过谈判解决麻烦,还有什么比这更 好的结局哪? “一个能写出很多字儿的人,通常是很容易被感情打动的人!” 这也是孔天引对赵易文的基本判断。因此,孔天引可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过,他必须赶紧给赵易文一个面子,要让赵易文觉得孔天引很看重他的位置。 很看重他控制局面的能量,而且并不是因为赵易文抓住了孔天引的把柄。 是呀,只要把面子给足了,麻烦就有希望解决了。 孔天引私下把赵易文邀请到了家里,说是要请北城同乡吃一顿饭,王中也被拉 过来陪伴客人。孔天引的妻子就赶紧下厨房炒了几个热菜,摆上了一瓶烧酒。 赵易文是善酒之人,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的缘故吧。 然后,整个场面就好像是同乡聚会那样,像几个亲密朋友怀念往昔岁月那样。 他们说着笑着,谈论着北城,谈论北城里的特色菜肴。赵易文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 之时,孔天引才说出一些套近乎的话来: “你也是工作太忙啦!可别跟我们客气!遇到什么事情都说上一声……” 听孔天引这么说了,王中就赶紧附和着说: “是呀!是呀!我没有别的能耐!在这林场里我就敬佩您那一支笔!谁要是敢 动着您一根毫毛……我跟他拼命!” 当晚,三个人吃得痛快,聊得愉快,却都没有喝醉。 孔天引早就给王中下了死命令,不许喝醉。孔天引知道赵易文是个明事理的人, 酒场风云经得多了,经验远远不是孔天引和王中所能及的。赵易文能够赴约无非有 两个目的:一是要探探这两位同乡是否是识趣之人,是否认他的面儿。这是务虚的 目的;二是要看看孔天引的表示,钱并不在多少,而在于分配平衡,这是务实的目 的。倘若赵易文只有那务虚的目的前来喝酒,就可以索性喝个酩酊大醉。但是赵易 文还有这个务实的目的,那么他当然就不能喝醉。 孔天引果真是猜准了赵易文的心思,因此当赵易文故意地装出丁点儿醉意的时 候,孔天引就乘机把钱塞给了他。因为乘着赵易文装出的醉意,塞钱的事情就有了 ‘台阶可下,不显得那么生硬。无论在生意场上还是在官场上,这种讨巧的做法往 往被称作是“识趣”。 于是,就是靠着“给面儿”和“识趣”——这两条处理关系的基本原则,整个 麻烦就被彻底地摆平了。 而且,赵易文和孔天引的关系也开始逐渐地建立起来。赵易文替孔天引挡住麻 烦,孔天引为赵易文提供收益,赵易文再靠着这些收益继续往上爬,孔天引的后台 根基也就更稳当。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在随后的一年多光阴里,孔天引时不时地就倒腾一些工业购物券。但是,这笔 不大的生意却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崔嘉伟提供稳定的货源,孔则同提供经济情报。 孔天引运作整个事情,王中具体执行业务,赵易文从中做个小小的保护伞,并且疏 通和林场的关系。 这个小小的经济交易体看上去非常散漫无序,实际上却非常地灵活和高效,参 与交易网的所有人都赚到了应得的收入。孔天引却总是很大度,大部分收益公平地 分配给伙伴们。 很多大事情往往会败在小人物手里,因为做大事情的人总是很容易忽略小人物。 也是在初夏。孔天引运作的交易体再次遇到了挑战。事情发生得突然而且简单, 孔天引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所以孔天引就邀来了赵易文和王中在家里小聚庆祝。 那是一个初夏的美丽夜晚,是那种专门欢迎天使般的小女孩降临世间的夜晚,满天 星星闪烁着,夜空里就像是点满了蜡烛,一轮半月顽皮地挂在高空中。 当晚每个人都很开心,酒也喝得酣畅淋漓,王中当然是烂醉如泥。然后,王中 拖着灌满酒精的身体拖拖沓沓地往回赶,嘴里不听使唤地骂骂咧咧。事实上,王中 赚了些小钱以后,脾气就似乎更加暴躁了,毕竟财富总能让人更有底气嘛! 尽管孔天引反复地劝导他:凡事都不要动怒,但是王中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怎 么能管得住自己的血液呢?怎么能管得住自己的拳头呢? 矛盾因为一件小事情爆发了。 王中的大脚拖拖沓沓地向房间走去,他肥胖的身躯几次险些栽倒在地,战友们 都习惯了他这个醉态,没有谁觉得奇怪。王中晃荡到宿舍走廊的时候,一只脚扑通 就踹在了南城人浸泡着衣服的脸盆里,脸盆咣当就翻到一边去了,混合着泥水的衣 服就瘫软在门口的泥地上。南城人冲出门外像个女人那样尖叫起来: “天哪!天 哪!”紧接着南城人就慌忙地跑过去把衣服拣了起来,又胡乱地拍打着,不知所措 地把衣服又扔到了脸盆里。 王中丝毫没有在意,就只顾硬着头走进了房间,又扑通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南城人使劲地憋着气站在门外,仰望着夜空,尽量让心情平静下来。他愤怒地流出 了眼泪,闪烁的星星也像是讥讽他的懦弱。是呀,他的身材那么瘦小。几年了!他 已经忍受了几年了!忍受着王中的飞扬跋扈! “我不能永远惧怕他!绝对不能!” 南城人在心里思考着,决断着,然后美丽夜空刚刚带给他的平静又被激发成了愤怒。 他抓起了那些哗哗流水的湿衣服冲进了屋里,跑到王中的床前,使劲地把衣服 摔向王中,带着水的湿衣服“啪”地打在王中的脸上。王中立马就被冰凉的湿衣服 激醒了,愤怒的雄狮咆哮着站了起来……南城人又被打出了房间,又坐在外面空地 上,继续看月亮和星星,继续感慨命运之不公正。只是南城人当晚不敢再进屋。 王中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更不会预料南城人还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举 动来。他把这件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孔天引听,边讲边笑,像是英雄讥讽窝囊的投降 派。王中得意地说道: “只打一拳……他就不敢进屋了……” 孔天引压根就不想昕这种故事,他甚至觉得王中才是愚蠢可笑的,这样的臭脾 气迟早是个大麻烦,迟早会把大家都拖累进去。但是,孔天引还是尽量平和地对王 中说一个道理,也算是个暗示:永远不要忽视小人物,小人物也能坏掉大事情。 不出孔天引的预料,一个月后南城人揭发了王中倒腾购物券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南城人到底是怎么掌握证据的,何时掌握证据的,何时告发以及怎 么告发的。总之,这件事情立刻在林场机关里引起了震撼,林场决定严肃查处此案。 显然,王中是低估了瘦弱的南城人的勇气,他总是觉得南城人向来都是最容易被殖 民的性格,向来精明务实善于变通,从来不是积极反抗而是设法迎合。 但是,这个南城人怎么就偏偏这么倔强呢?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赵易文在某天夜晚就悄悄地溜到孔天引家里,孔天引和王中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事情闹大了!事情闹大了!” 赵易文进来以后就压低嗓音连续地说着,显然也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棘手,而且 已经牵扯到他本人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还能通路子吗?” 孔天引低头沉思着,他甚至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像没问一样。事情闹到这个份一 上啦,孔天引心里当然是很不愉快,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他也不可能把王中骂个狗 血喷头吧?做这种踩刀刃的生意,谁能没有露馅的时候呢?孔天引本人不也是惹出 了事端吗?现在孔天引需要付出一切代价平息此事,而且他本人绝对不能卷进去。 这实在是个大矛盾啊。 “不可能啦!” 赵易文神色怪异地望着孔天引,又快速地瞥一眼王中。然后他又语气婉转地说 : “肯定是要付出代价嘛!就是大小的事情了!” 赵易文的话实际上是在暗示孔天引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让王中承担全部责 任,否则大家都得收拾铺盖滚到监狱里去吧,那样的话事情可闹得更大了。 “只要把王中保住就行!你想个办法?” 孔天引充满关切地问赵易文,他必须说说这些客套的话来,虽然谁也不会那么 诚恳地牺牲自己保护别人。面对进牢狱的风波,谁愿意被卷进去呢?孔天引已经有 了大家庭了,卧病在床的母亲,温柔贤惠的妻子,还有聪明伶俐的儿女。当然啦, 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顾虑,他还有伟大的事业理想哪! 赵易文沉默着不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卷。想了很久以后,他像是非常为 难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 “事情至此……就两条路了……要么剪断线头……要么把线团都拿出来……” 赵易文的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王中最好能够承担全部责任,把恶果降到最 低。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夜晚燥热难当,院子的角落里有怪异的小虫子吱吱地叫着,叫得人心里慌乱慌 乱的。气氛真是冷凝了。沉默了很久以后,王中就粗声粗气地说: “不管怎么着,我都自个儿担着!绝不能再牵连你们……” 赵易文就等着王中说这句话了,但是还不能放松得太早了,他要让王中坚定独 立承担责任的信念,不能把任何其他人再卷入此案。他望了望孔天引,又看着王中 流满大汗的黑脸说: “这种事情……卷入的人越少,处理得就越轻!” 孔天引抬起头来,语气诚恳地说道: “无论怎样,必须要想办法减轻处罚!我们总得尽力!尽力疏通关系吧!” 孔天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放松了。 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当然就是王中独立承担全部责任。这样对大家都有好 处,还减轻了王中的罪责,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被牵连进去啦,大家都得应承着王中 的人情。否则的话,孔天引辛苦栽培的交易网,可就会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现在好啦。问题已经解决了! 孔天引仍然在心底感谢王中,感谢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他用坚定的语气向王中 承诺,肯定会帮助王中照顾好他的父母,并且等着他出狱继续干些伟大的事业。 不久以后。王中就被发配到河北省一所监狱里,刑期是三年。王中入狱以后。 孔天引倒腾购物券的生意链条就暂时地断掉了。 孔天引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得悄悄地让这件事情在时间长河里悄无声息地被 冲刷掉。 一个蕴藏在孔天引心底多年的大计划,现在就要实施了。 这个计划就是回城,回到熟悉的北城。那个红墙青瓦的古城才是孔天引真正的 未来。他已经在贺兰山煎熬了太久啦,快要熬垮了他的意志力。这种漫长的等待是 忍受了煎熬以后对新生的渴望,而根本不用在乎所渴望的新生能延续多久。 这就像数十亿只蛰伏在美国东部地区地面下的红眼蝉那样,依靠吮食树根在地 下煎熬了十七年,然后才钻出地面放纵地呜叫、交配、产卵,几周后却又迅速地死 去。对新生的渴望本来就是这样,那只是对陈旧反叛的激情。 这是中国大地最后一波回城运动了,知识青年们像是经过了汪洋大海里漫长的 飘荡,拼命地寻找着逃脱的小船,一块漂浮的木头也会让他们流下热泪。这种持续 了十多年的大规模禁锢,快要泯灭了他们思想的火花了,他们需要保留这微弱的火 种,冲到新的阵地上点燃自己的人生。 返城运动暗流涌动,有些像暴风骤雨,千万名知青又掀起了全世界最浩荡的人 流大潮,就好像上帝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发动的惊天动地的大洪水。毁灭了一切生 灵,只有与上帝定下了契约的挪亚一家在方舟里保留了生命。 孔天引心里很清楚,这可能是他回城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等待回城的知识青年 像海水返潮一样,人们翘首期盼着回城的名额。但是,有限的名额被牢牢地控制在 权势人物手中,许多人只能望潮兴叹。许多人都盼望着能像挪亚一样乘着方舟在洪 流中安全地回港,回城的诱惑让许多人绞尽脑汁,各种交易在暗中迅速地蔓延开来。 “全是关系!全是关系啊!” 赵易文点燃了一根烟,像是很无奈地叹着气说。 他手里拿着的香烟,就是几天前一个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胸脯丰满的女人塞给他 的。似乎除了那两条烟,女人什么也拿不出来了。当时,女人的眼睛热辣辣地望着 赵易文,他就时不时地用同样热辣辣的目光,望着女人的胸脯。然后,他就看到了 女人外套里面的花衬衫上,隐约有一些斑驳的奶渍。他使劲地咽着口水。 使劲地抽着烟。女人就走近了,拉着赵易文的手往她的胸脯上面胡乱地摸了一 大把。几天后,赵易文就帮女人疏通了关系,女人就顺利地拿到了回城名额。 事实上,赵易文觉得他可算是心地宽厚之人了,他并没有掠夺那个女人太多便 宜。他知道有些人是会彻底地把女人的身子要了的。 “现在……走后门和知青一样流行了!” 赵易文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也不再看孔天引。 “你过去帮了我很多事,你有办法的!” 孔天引像是很随意地说着漫不经心的话。 赵易文却知道孔天引已经在暗示他:他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孔天引如果愿意 的话,足以毁掉赵易文的仕途。 “你也没有亏待我!” 赵易文没有再多说什么话,他必须帮助孔天引解决回城问题,而且他认为孔天 引是绝对值得交往的一个人。他们已经是很好的利益共同体了,历史已经证明了这 一切,未来肯定也会是这样。孔天引很看好赵易文的前程,赵易文也很看好孔天引 的前程,他们彼此需要——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数月以后,贺兰山区大雪飘舞的日子,孔天引和赵易文都告别了白桦林。告别 了大沙漠,告别了贺兰山夜晚的月亮。回到北城以后,赵易文很快就在市政府的机 关里做了文秘,孔天引却成了无业游民了。 回城运动给了孔天引一个深刻的启迪:培养坚固的利益同盟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