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狂奔 奇妙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短暂,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惆怅和空虚。我孑然一 身地在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中茫然游荡了不知多久,心中失魂落魄空空荡荡。我在一 家大酒楼附设的天井式冷饮店喝了两杯冻奶两杯啤酒,倚窗枯坐了不知多久。凉爽 的店内满是富贵袭人香水味四溢的男男女女,或交头接耳浅笑低吟,或耳鬓斯磨窃 窃私语,或眉来眼去得意忘形,或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片言残笑时断时续,“挤奶 机”鸣叫此伏彼起不绝于耳…… 往回走经过露天人才招聘点时,我看见有一堆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团,不知在 干什么。我信步走过去,鸭子般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原来里面还蹲着几个人。其中 一个女人用一块红布摊在地上,上面有一个小瓷碗和一个小方木块,她手里握着一 把向日葵,向小瓷碗碗底的凹部抛撒几粒向日葵籽,一边吆喝:“押单赔单,押双 赔双,押五十赔五十,押一百赔一百,押五百赔五百,押多少赔多少……”一连迅 速用小方木块盖住,利用那盖前的一瞬间观察是几粒葵籽,以便判断押单还是押双。 那女人一眼便可看出是本地人,穿着开胸极低的衬衣,有意无意地泄露出那对 耷拉下去的双乳。旁边不少人不惜开赌,每次至少都是五十元,押者每次都有人输 有人赢。有时明明在盖小方木块前清楚地看到了是3 粒,一开盖却是4 粒或2 粒, 有时明明是4 粒,一开盖却是5 粒或3 粒。不少人瞬间就输了不下一千元,也有人 瞬间赢了不下一千元。输赢就在眨眼之间,胜负就在一念之差! 我鬼差神使似地被吸引住了,我禁不住蹲在地上观察时机。那丑女人瞟了我一 眼,声音更大了。我掏出五十元,瞅准了一个机会押了单,一开盖我竟赢了五十元, 我一时兴奋,血往脑门上冲。我又瞅了好久,逮住一个机会,一次押了一百元买双。 一开盖,天哪!竟是5 粒!我一下输了一百元。那女人一把将钱从地上抓起塞进吊 在胸前的挎包内。我愣在那里良久,却没有走的念头,当时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刚 才输的钱赢回来。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瞅了很久很久,终于一横心一下押双, 我明明看见那女人放了4 粒进去,结果一开盖竟是3 粒!我呆了,感到血又从脑门 涌进了眼睛,又胀又痛,我蹲在那里一时站不起来,我掏出口袋中所有的钱已经不 够五十元,那女人不耐烦地说至少要五十元才跟我玩。我顿时有一种被欺骗被掠夺 的感觉,一种当众出丑的羞愧。 我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地旋转着、交织着、厮咬着,最后汇成一个最刺激的念 头——从那女人手里抢了钱便夺路而逃!这个欲望骤然让我的心狂跳不止,身体内 外都有了一种颤栗。我不断地为自己壮胆,一面观察四周情况,发现那些人赌得正 酣。我佯装镇静,观察赌局,却时刻准备着伺机下手,我已经选择好了逃跑路线, 料定那女人追不上我,而且断定她不会舍弃如此火暴的生意来追我的。 机会终于来了!当那女人把刚赢的二百元钱正往胸前的挂包里放时,我一把抓 住钱拔腿就跑,听见那女人在尖叫:“阿祥呀阿勇快抓住他!他抢钱!” 我飞快地翻过马路的铁栅栏,扭头一看,那丑女人在原地挥手跺脚,另外三四 个烂仔追过来。我一时心慌,狠命地往前跑,不料我穿的凉皮鞋不能跑得太快,我 再回头时却见那几个家伙离我仅仅十几米远了。我发现街上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我们, 如果我坚持跑,一定会误以为是贼而被人捉住。我灵机一动,一下子扔了钱在地上, 那两个男人就不再追我,捡起钱站在原地和我对峙,叽叽咕咕地骂着什么。我快步 向前走,兜了几个大圈子,突然感到小腹部一阵剧烈疼痛,就步子慢下来,我在街 沿石阶上坐下,不觉大汗淋漓,唏嘘不止。我掏出口袋中所有的钱一看,只有三十 五元了。我买了一杯冰镇可乐,一气喝下,才感舒服了一些,回想起刚才那一幕, 真是惊魂未定。 “兄弟,你需要帮助!”刚一出杂货店,一个陌生人就拦着惊魂未定的我说, 我看着这条高大、茁壮,透着股寒气的壮汉子有些心虚:“什么事?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刚才你真有胆量!身手不错嘛!”他说着给我一 支“万宝路”香烟,我抖抖索索地接了。 我问他,“请问你有何指教?” “我知道你缺钱花,信得过我就跟我来。”我心里迟疑着,脚步却被他牵引过 去。我们来到一僻静处。 “兄弟哪里人?”他问我。 “四川,你呢?”我问他。 “东北人。”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白纸给我,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张 “劳改人员刑满释放证明书”!他叫王虎生,年长我五岁,曾因盗窃、伤害罪被判 处有期徒刑八年提前两年释放,刚出来不久。 “把你吓着了吧?”他问我,语气还算和蔼。 “没……没有。”我心里怦怦地跳,心想这家伙真耿直。 “兄弟,我需要个帮手,只要你跟了我,保管你天天住阳光大酒店,玩深圳最 漂亮的娘们。”他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叠“四人头”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兄弟,谢谢你的美意!我不是吃那碗饭的。”说着我就要走。 他先有些尴尬,又有些愠怒地说:“你瞧不起咱!那次要不是喝醉了酒,绝不 会翻船!”“哪里哪里?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赶紧赔笑脸,又给他献上一 支烟。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们各走各的道,这二百元算我送给你了。”说着 他塞进我手里两张百元大钞,“我住小澳村十号楼,有必要来找我。”他拍拍我的 肩膀就走了。——这就是我到深圳后第一个关照我的陌生人!望着他那走远的背影, 我愣了好一阵。 我辗转来到深南大道和华强北路交叉处的那个绿草坪上躺下来,我看见绿草坪 上无规则地散布着棕榈、槟榔、仙人掌、铁树和鱼尾葵。这时已是暮色苍茫。那些 霓虹灯开始闪烁,在我困倦无力的眼里,那五彩缤纷扑朔迷离的闪烁不再迷人,忽 然显得虚伪荒诞起来,那哗哗的车流,在我的眼中也变得毫无生气,象一口口流动 着的棺材,令人沮丧。一座座摩天大厦在黯谈的天穹中显得冷漠而呆板。空中一架 银灰色的客机正在缓缓盘旋而下。我的心情颓废而绝望。我想我不顾一切、千里迢 迢地赶到这个富甲中国,充满诱惑的现代化都市,我又得到了你的什么呢?是那高 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是那琳琅满目,流金溢彩的商品?是那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 是那风情万种、多如流云的美女佳人?还是那一掷千金的派头?在家乡,我尚拥有 一个门牌号数的二十分之一,一个户口薄上的六分之一,尚有中闲委那帮哥们可以 昏天黑地一醉方休,尚可以倾听钟情的姑娘为我拨动琴弦。这里我有的只是孤独、 饥饿、蔑视和绝望的挣扎。渐渐地我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宛如一条被掏去了五脏 六肺的小鱼,虽然还在呼吸,眼睛还没闭上,身体还在蠕动,看似一个活物,却已 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缓死去而无可奈何。恍恍惚惚中我觉得灵魂从身体上飘逸出 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干瘪的、麻木的躯壳。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暂时忘 记了一切痛楚,梦中我美美地饱餐着生猛海鲜美味珍肴……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灵魂又飘回到了我的躯壳,微微地感到眼睑上嘴唇上有一 种湿粘粘、热乎乎的感觉,似乎还伴随着一种轻轻的搔痒,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 —竟是一条小狮子狗!他正在舔我的眼睑,正在和我热吻!我一声惊叫,坐了起来, 那条白色狮子狗也惊叫一声撒开双腿跑到一边。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放肆得意的笑声, 我一看却正是一对珠光宝气、不三不四的情侣坐在那里取笑我!显然,那条狮子狗 为他们所豢养——他正在向主子摇尾乞功呢!还不时地朝我狂吠,并试图再次攻击 我!我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向他们逼去,他们一惊,也站了起来。那个虽 富有却长了副挨打象的男人大声喝斥道:“你要干什么?别胡来呀!”他拉开架式, 象洋鬼子玩拳击那样挥舞双拳,变换着步子,跃跃欲试,张牙舞爪的样子。那畜牲 就更加卖力地汪汪地叫个不停。 “为富不仁!我操你妈!”我冷冷地骂道。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将狮子狗踢 了几个滚,那杂种发出了绝命般的惨叫。那个男人退了几步,从路旁捡起半块砖头 准备反扑,那女人在一旁给他鼓劲:“汤米!扁他!扁他!” 我冷笑着从皮包里取出那把明晃晃的、硕大的、兼作防身的水果刀扑上去—— 我非宰了那畜牲不可!那对狗男女哇地一声,抱起那杂种就跑了。 我先是感到一阵惬意,特别是看到他们狼狈逃窜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又觉得荒唐,心想这两个狗男女一定是把我当做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但我不是流浪汉又能相差多远?我反问着自己,心情又黯然下来。我坐在草坪上, 很久没有情绪。忽然听到背后润南酒店传来阵阵热闹而欢快的猜拳声,这才想起都 快八点了还未吃晚饭,肠胃里立即蠕动起来,并隐隐作痛。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去 不了润南酒店,我歪歪倒倒地走向“大拇指”快餐店,那里暂时还能容纳我。 虽然我屡屡告诫自己:“钱已不多,要节约!要节约!”可是每次看到食物却 又忍不住了,“绝不能虐待自己!别人不待见咱咱自个儿也要珍重。” 我用那个刑满释放犯塞给我的钱买了红烧牛肉、煎带鱼、花生米、一盘什锦扬 州炒饭和两瓶金威啤酒——我一个喝两瓶啤酒,连那个对我很面熟的服务小姐也吃 惊了,这种啤酒比内地啤酒烈性,通常一个广东人喝不到半瓶就会面红脖子粗,胡 说八道的。相对地说,南方人嗜烟,北方人嗜酒。 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菜喝酒,一边考虑自己的事情。来这里不知不觉已经半个 多月了,所带的盘缠现在已经六百元不到,除了回家的路费三百元,最多只能再呆 一个星期,这还是在免费住宿的情况下,而酒楼一个头儿已委婉地提醒阿超,我长 期在酒楼蹭住宿蹭饭吃蹭冷气是不合适的。阿超最多一个礼拜就要回四川,如果一 个礼拜之内找不到工作,我决定和他一起回,虽然他是竭力反对我回四川的。我对 他充满了感激之情。想到这里我又踏实了许多,我狼吞虎咽地进食完毕,不几口就 沽沽地灌下了两瓶啤酒,骇得旁人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把啤酒瓶摔在地上,点起 一支烟买了单,打着响亮的粗俗的嗝儿站起来,向那个早已目瞪口呆的广东妹很潇 洒地打了个拜拜的手势,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大拇指”快餐店。听见有人轻声议论 我。 气温似火!热浪四面八方地袭击我,我觉得我进了一个天然桑拿室无处逃身。 我没走几步就头昏脑胀睚眦欲裂,脚步轻飘飘地,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街上的楼 房、商店、广告牌、行人、树木、车辆、什么都扭曲了颠倒了模糊了,一切都是陷 井,一切都是诱惑,一切都象魔方、象迷宫、象血盆大口洞开要将我吸附将我吞噬! 我一时兴奋,竟扯起破锣嗓子歇斯底里地吼起歌来:“……也许这就是生活,失去 一切才是快乐!相聚时没有天地,对酒喝又无事可做,不管将来和过去,只得独自 把酒喝,寂寞就象一团烈火,象这天地一样宽阔,燃烧着痛苦和欢乐,还有我身上 的枷锁……” 大多数行人都驻足对我抱以惊讶和轻蔑的目光,只有街沿对面石阶上坐着的那 个蓬头垢面的,只穿一条肮脏小裤衩的老乞丐〖HT5 ,7 “〗口〖KG-*3 〗〖HT5, 6 〗列〖HT〗开嘴对我笑了。我觉得他的笑很真诚,很犬儒,很深刻,就径直走 过去,我啪地立正,对他行了个标准的纳粹礼,嘻嘻哈哈地对他说:”朋友,你活 得才潇洒,你才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你是中国的戴奥真尼斯!街上那些家伙才是 真正的疯子傻瓜,甭理他们!走,咱哥俩喝一杯如何?……“我还动手去拉他、拽 他、追赶他,他嘻嘻哈哈地躲闪着、窜掇着,口里语焉不祥地说着什么。 我虽然有些失态,但神志却还没有完全模糊,当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在我的视 野中愈来愈清晰,走到我面前并警惕地观察我时,我立即闭口不叫嚷了。我庆幸刚 才的游戏没有演化为一场真正的犬儒行为。我笑眯眯地向武警挥挥手说了句:“同 志们辛苦了!” 他们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并没说:“为人民服务!”就走了。我只好讪讪地溜 掉,我凭着依稀的记忆循着到赤尾村宿舍的路往回去,一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 我摸回到宿舍冲凉出来,看见一伙人正在打麻将,杨排长居然第一个问我: “好哇,艳福不浅嘛!老实交待你和那个武汉靓妹到哪里去爽了?” 其他几个人也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我问阿超:“你给他们胡说了什么呀?” “你们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谁不知道?”阿超笑道,“我们在酒楼窗上都看 见了。” “那叫什么艳遇,偶遇知己嘛!况且别人还是学生。”我赶紧解释。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嘛。”阿蕾说。 “下次在哪里见面呢?约好了没有?”阿华问。 “你小子真有艳福,刚来就遇上个靓妹,哪象我,七八年了就这一个老婆。” 杨排长刚刚说完就挨了阿华的一个耳刮子,他从前天起正式上了班,负责宿舍的保 安及清洁卫生,他也就扬眉吐气,讲话也就更加大套了。 “只可惜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呀!”我为了岔开话题,就立即把输钱的事情说 了一遍,但没想到竟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天哪,竟有你这么傻的人?那种低劣的骗局也把你给蒙了?”阿超一把拉过 我,气得想给我一拳头。 “乡巴佬!乡巴佬!典型的乡巴佬!”杨排长指着我说完,捂住肚子就笑。 “大学生呀,还讲洋文,居然还上那种当?”阿蕾和阿华也嘲笑我,“我现在 倒真是相信女研究生也能被人贩子卖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被吸引了过去,我看见有人赢了不 少钱。”我羞红了脸辩白道,“我怀疑他们散了迷魂气体,简直是鬼差神使!” “你懂个屁!那些赢钱的和坐庄的都是一伙的,输钱的才是真正的赌徒。”阿超说。 我还有些不明白,杨排长就给我解释:“那鬼把戏十年前就在重庆玩不转了。 那个小方木块是特制的,中间有个夹层,里面装一片磁铁,葵花籽里也有特制的, 一般个头要大一点,去掉里面的籽,装进铁粉,用万能胶粘牢,看起来和一般瓜子 没有区别,但庄家知道,就是颗粒稍大点,外人都不明白。押单押双时,你明明看 见是单,揭开却是双,那是坐庄的人放进了一粒有铁粉的向日葵,开盖时用小木块 中的磁铁吸附了那粒葵花籽,你必输无疑。如果你不服,想将计就计,看见是单却 押双,那你又输了,因为他这次根本就没有放进有铁粉的瓜子。当然为了掩人耳目 和吸引傻瓜上钩,有人赢钱,但那都是一伙的。第一次一般让你赢,钩你的胃口。 你懂了吗?傻瓜!乡巴佬!” “那是专骗你这种内地来的乡巴佬,一天哪怕只骗一个,一个月就是几千块钱。” 阿超说。看见我一脸的羞惭,阿蕾说:“丢财免灾,丢财免灾。没想到你看上去 这么灵光的人,其实如此老实憨厚。” “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憨厚,最大的缺点就是他娘的太憨厚了。”我自我 解嘲,“老实人吃亏呀!” “怎么样,你也来玩几圈?我有点累了。”阿华一边问我一边哗哗和牌,然后 掀起绿桌布取出一叠钞票。 “算了算了!这玩麻将也和押单押双一样,变着法儿让我口袋中的钱向你们口 袋里进行战略转移。我不干,吃一堑长一智,何况我打麻将十有八九是献爱心还不 讨好。你们玩,你们玩。我再去冲个凉。你们瞧自个那个模样,天天打麻将,把内 地人那种低级趣味带到深圳,哪象特区人,丢人!……”我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去, 我早早地躺在床上,戴上耳机,“梦回唐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