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工作 深圳的白天来得很早。当太阳的光打在我的脸时,我起了床,才六点过,我到 阳台上去换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清晨的空气尚有短暂的一丝凉意,热带季风携带着 一股淡淡的海洋空气的潮湿和苦涩的味,加上城市特有的氧化气体和一种类似于食 物腐败和酒米曲发酵的富裕之气,这就是深圳的空气。我舒展了筋骨,连打了几个 呵欠,感到非常舒服。洗漱完毕,我拿过一把椅子,从书架上取出《外贸英语九百 句》,我抓住深圳这短暂的凉爽间隙,朗朗读了起来。不一会朱光辉夫妇就起来了, 不久,艾之琳匆匆为大家准备了早点,是几碗粥和一盘包子,然后又过去叫醒浩仔。 “我们的早餐很简单,时间有限,下午丰富一点。”吃早点时,艾之琳对我说, “我们很少出去吃早茶!” “阿非,这早饭是潮州风味,这是皮蛋瘦肉粥,包子是莲蓉包,没吃过吧?” 朱光辉问。稀饭味道很好,包子却是怪怪的甜味儿。 “我早就习惯了,不吃早饭都可以。”我说。 “这下一个广东人,一个湖南人,一个四川人,众口难调啦。”朱光辉说。 “朱先生,艾姐,你们喜欢吃川菜吗?”我问。 “喜欢,味道稍淡点就正好。”朱光辉说。 “其实湖南人和四川人都喜欢吃辣椒。广东菜就怪了,辣椒没辣椒味,大蒜没 有大蒜味,又清淡又酸甜,倒适合给孕妇养身子。”艾之琳说,忽然她又问道, “阿非会做川菜吗?我想学几个以后应酬朋友。” “以前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常便菜,近两年从不上厨房了。”我说。 “那你教教她好啦,她不喜欢吃广东菜,我和浩仔又不喜欢湖南菜,但都喜欢 川菜,”朱光辉说,“不喜欢吃川菜的人我好象还没听说过。” “你这是把人家往厨房赶啦,阿非的本职工作是家庭教师,不是厨师。”艾之 琳说得大家都笑了。 话题引到了我的本职工作,我就谈起浩仔来,他就坐在我的旁边,瞪着眼睛看 我。 “浩仔是个很聪明的学生,笨脑子不会玩电子游戏玩得那么好,他也喜欢看书, 听故事。”“这小仔就喜欢连环画,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还有电视上 的动画片,但对课本他却一点不感兴趣。”朱光辉叹气。 “其实恰恰这两部书是许多儿童的文学启蒙书籍,许多大作家年少时都痴迷这 两部书。因为有无穷趣味和精彩的情节。这是好事,关键是要注意兴趣的比例分配, 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课外,可以用课外书籍提高他的识字能力、想象力和写作兴 趣,以智力性游戏培训他的算术能力。至于英语嘛,据我自己的经验,应以出国相 刺激和诱惑,总认为自己要出国留学,英语太重要……” “怎么不说?我常跟浩仔说,只要你小学学好了英语,考上大学当然好啦,就 是都不上,老子送你出国,反正有的是海外关系啦,你听他怎么说?”朱光辉转身 问浩仔,“浩仔你怎么说的,讲给李老师听听。” 浩仔笑嘻嘻地不开口,却有点脸红,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说的?浩仔,告诉我。”我拉过浩仔问,他一下挣脱了。 “他说学外国人说话学多了就会变成外国人那个样子,长着黄头发、鼻子变大、 眼睛变蓝。”艾之琳说,浩仔在一旁怯生生地笑。 “是谁说的外国话说多了就变成外国人了,你喝了牛奶不就变成奶牛了?你吃 了螃蟹不就横着走路了?胡说!全是胡说!”我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浩仔的脸就 更红了。 “听见没有?好好跟李老师学英语。”朱光辉说着看看表,站起来说,“你们 慢慢吃,我要走了。”他和我握握手,拍拍浩仔的脑袋,提着皮包就出门了。他是 位装修工程承包商,整天东奔西跑。 艾之琳并不去上班。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请个保姆,艾之琳边收餐具边说:“我 首先是朱光辉和浩仔的炊事员,其次是他们的清洁工,最后才是朱光辉的老婆,反 正是闲着,动一动对身体还好点。现在有些保姆不可靠,轻者谋财,重者害命,这 事深圳多的是,原来请过一次,广西的,呆头呆脑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辞退了。 家庭教师就不同了,有文化有知识,我原来给浩仔补课,他还瞧不起我哩,不过也 是,我连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记不全了,有十多年没摸过书了。给他讲故事,也是 先看一遍书。” 我想帮她拿一个托盘到厨房,被她阻止了。我就叫浩仔拿过他的书包,开始了 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天。当初虽聘我为英语教师兼辅导电子琴,但实际上 我成了浩仔除体育课外的各科教师,我首先给他安排了个课程表,星期一、三、五 上午英语,下午数学,星期二、四、六上午语文,下午历史、地理各一小时,每天 晚上电子琴。 “那我玩不成电子游戏机了?不行!”浩仔嚷道。我想了一下,觉得课程有 点重就说:“晚上可以玩一会,但时间不得超过半小时,电子琴以临睡前学,怎么 样?浩仔。” “那我没有休息时间啦。”浩仔急了。 “有,平时让你抽空出去买点什么东西,你就一道休息了,听李老师的安排。” 艾之琳说,“如果表现好,随时我可以奖你一段休息时间,而且你还有星期天全天 和星期六的晚上。”浩仔虽然有些不悦还是点点头同意了,今天是星期一,我给 他上的第一课是语文。我准备先看十分钟教材再决定从何处下手。我发现现在的教 材在内容上比我们当初多了点,而且层次要稍微深了点,英雄故事少了点,科普小 课文多了点,这可能是难点之一,因为缺乏趣味性和故事性。我想了一下决定摸一 下浩仔的底,我要考一下他的识字能力,这是最起码的。“浩仔,准备好纸和笔, 我要听写汉字。”我说。 “呀,要听写!我先看看再听写。”浩仔一把抢过书慌乱地翻起来,摇头晃脑 地不停地反复念着,这情景和我当小学生时遇到老师突然袭击时一模一样。 结果令我悲哀。我共念了一百个常用字,而且这都是他上学期刚学过的,至于 书法,简直是一〖HTK 〗蹋〖HT〗糊涂,我用红笔为他逐一修改,看到满篇的红颜 色,浩仔不好意思起来,在一旁观看的艾之琳便嘲笑他,修改后我让浩仔再和书上 的字对照一遍,然后又一次听写,剩下的四十个个字,他写对了二十一个,最后一 次听写才全部完成。我表扬了浩仔的快速记忆能力,奖励他休息十分钟,他很得意, 跑过去从冰箱里给我和他一人拿了一瓶冰镇椰子汁,却不理艾之琳,我让他去给妈 咪拿一瓶,他不去。 “阿非给别叫,他爹地都叫不动他,我自己去拿吧,那是个没良心的。”艾之 琳说。 休息后我把刚才听写的每个字在每一行的开头写了一个的漂亮的仿宋体,要求 浩仔照我的字端端正正地抄写,每个字写十个,一边抄写一边记忆,明天还要听写, 然后拿起他的教材看课文,我想根据课文的程度准备在星期三上午让他写篇作文, 检查他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和想象能力。这时艾之琳到厨房去准备 午饭了,她告诉我朱光辉通常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装修工地离家还有几十公里的 路程呢。 “艾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我喜欢在厨房为别人打杂。”我殷勤地问。 “不,不用,下午你可以教我做几个川菜,我早就想学了。”她在厨房说。 浩仔头也不抬地写字,我看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画摆布得和以前大不一样, 我喜欢上这个肥头大耳的小子了,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小孩,可塑性较强, 他几乎一般作气地写完了一千个字,高兴地递给我检查,我非常满意地捏着他的鼻 子说: “很好!你这么聪明嘛,怎么门门不及格?” “期末考试我的卷面成绩是七十分,平时不及格,一平均下来我就没及格了。” 他委屈地说。这话我倒相信,我随即宣布下午的课程结束了,他高兴地蹦过去把电 视打开,长像和名字都催人泪下的那位台湾电视节目主持人胡瓜出现在屏幕上—— 现在放的正是凤凰卫星电视中文台的搞笑节目“欢笑碰碰胡”。 不一会,艾之琳过来叫我们吃午饭了。我和浩仔到了厨房。他们的厨房很大, 餐厅也在里面,我看到艾之琳满满地做了一桌菜,她正在摆放餐巾纸和筷子。 “怎么,要开宴会呀?”我问。 “随便几个湖南菜,不好意思,算是第一顿正式的午餐为你接风,不晓得合不 合胃口,你们四川人对菜的味道是很挑剔的,全世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川菜餐馆。” 艾之琳说。 面对这桌到深圳来最丰盛的午餐,我竟然窘迫起来,感到受之有愧。 “艾姐,以后就随便点,我是雇员,不是客人,不好意思。”我难为情地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是客人?浩仔那么喜欢你,真不容易,以前请过家 教,他总是找别人岔子,硬把别人气跑了,那个是湖南老乡,才十八岁的女子。” 艾之琳让我坐下。 “她只讲课,又不会玩电子游戏,又不会讲《三国演义》,连魏延和姜维都不 知道!还有,她又不和我睡觉!”浩仔气咻咻地说。 我恰好坐在艾之琳的对面,笑着看艾之琳训浩仔:“浩仔,别胡说!”他却头 一扭不理她——他总是这样对待她。 我今天终于有机会看到那张我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的脸庞。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 脸,一双乌黑明亮、有些凹陷的眸子在黑色眼影的作用下显得更加硕大,眉心之间 竟有一颗以前未被我发现的黑痣——书上说长在那位置是美人痣,她有着一副小巧 而挺直的鼻子,嘴角微微上翘,一头卷发垂到肩上,优裕的家居生活让她保留着深 圳罕见的白皙皮肤,她的身上、颈上、腕上和两个手指上全副武装,金光闪闪,那 是连傻女人一见都会变聪明起来的东西。 “怎么样?”当我品尝了第一口菜后,艾之琳就问。 “好吃!好吃!”的确是好吃,我又吃了另几个菜,发觉湖南菜和四川菜味道 似乎有些相近,只是四川菜的特点要鲜明些而已。 “真的好吃?”她高兴地笑起来,两个嘴角更往上翘,露出了一排整整齐齐洁 白如玉的牙齿,在她的右上齿,有一个小虎牙被挤了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好吃 就多吃点,早餐太简单了。”她给我夹每个盘子里最精华的部分。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窘迫地说。她又要给我盛啤酒,我赶紧自己盛满, 又给她盛满。她似乎很喜欢喝啤酒,浩仔只喝高橙饮料,——他太胖了。 “阿非以前在四川做什么工作?”忽然艾之琳问我。 “本来是个臭老九,做教书匠,命好,改行到了一个局里坐办公室。原以为自 己有望成为蒙城最年轻的局长,一去才知道什么叫人浮于事,混吃等死。一杯茶, 一支烟,一张报纸混一天。熬啊熬,真不知那天才能熬成阿香婆!我这人挺憨厚, 又不爱常常去领导那里汇报思想,闷得慌,两年下来,老了十岁似的,在火车上有 人问我小孩上几年级,我气得说上初中了,别人就赞叹道,真没看出来,你看起来 真年轻!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我说。 “哪有那么厉害!我看你比实际年龄还小点,现在的人都出老橡。”艾之琳笑 着说。 “那是因为我天天刮胡子给你造成的假象,我要是三天不刮,绝对超英赶美, 简直就面目狰狞要凶像毕露了。”我说。 她这次笑出了声。“你挺幽默。”接着她又问我:“你在深圳呆了多久,在哪 些公司干过?” “不好意思,到处打游击,都没长久过。不是我不满意别人,就是别人不满意 我。不过做家庭教师我倒会认真的。本来就是臭老九的命嘛,改不了啦。”我又说, “做教师穷了点,但是地位还是有所提高,不过,深圳这地方,好象混得最惨的还 是人才市场那些大学生,无依无靠,受尽了折腾,不能稳定。” “的确。其实到深圳来的大学生,无论如何都是内地最优秀的人才,就是那种 敢扔掉铁饭碗的勇气就让人敬佩。他们到深圳来以为深圳就是天堂,他们的才能可 以充分地发挥。但这里毕竟是商品社会,一切都向钱看,而且人才早已饱和,公司 要追求效益,必然要降低成本,工资支出是个大成本,为了降低成本,这里有过秘 密,外地人不知道,就是有些公司在人才市场招聘的人才一般最多用你三个月,试 用期一满,随便找个借口炒鱿鱼,再重新招人。其实什么工作不能胜任?又不是搞 高科技,又不是制造原子弹,制造卫星?因为试用期工资最低,而且卖命,这就是 那些老板的秘密,这些事,我见得多啦,我在深圳呆了七八年了。”艾玲说。 “难怪在每个公司都干不长,受尽了折腾,狼狈之极。”我趁机叹道。 “深圳这地方就是这样,就象一个旅店,只可小住,不可久留。”她说。 “那么艾姐你却属于那种可以久留的人,”我说,“这种人是深圳的上流社会阶层。” 她不置可否,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最多吃了桌上的三分之一,我帮她住冰箱收 拾几盘稍微动过的几盘菜,其它的菜全被她倒掉了。她说他们从不吃剩菜,他们有 两台冰箱,厨房一个专放食品、蔬菜,客厅一个专放饮料、水果。昨天朱光辉还说 要另买一部彩电放在他和艾姐的卧室中。 “阿非你别管,过去休息一会,到客厅冰箱去拿荔枝吃。”艾之琳催我,我第 一次品尝了这种昂贵的,广东特有的水果,它状如球形,褐红外皮,白色肉汁,口 感柔嫩滋润,甘甜无比。 “深圳这地方好象没有睡午眠的习惯。”我折回来说 “不过我就不同啦,平时呆在家里没事,还是要睡午觉的。”艾姐说。 “那你真幸福!”我说着转身到了浩仔的卧室。这小子正在动用他的所有的海 陆空兵器在床上摆成方阵,打一场现代立体战争,炮声轰轰响,硝烟滚滚冒,火光 四射,杀声四起。 “非叔,你也来玩嘛。”他扔给我一挺激光冲锋枪,我一拉动扳机就“哒哒哒 哒”地抖个不停,抢口喷出一股股火舌,还渗出一团团烟雾,这东西晚上打出去打 劫倒是很有威慑力的。“你先玩吧,我要写封信。”我把枪还给他,然后坐在桌 前,取出纸和笔。我要给家里和“中闲委”的哥们写封信去,他们也一定惦念我了。 除了略略谈及我的情况,我只说这里找工作比内地的教书匠找对象还困难,每封信 都简短至极,关于我所受的折腾只字不提。 倒在床上一时居然又不习惯睡午觉,听阿超说过,在深圳只有两种人才敢奢望 睡午觉,一种是昼伏夜出的鸡婆,一种是养尊处优的“包婆”——即被大款包吃包 住包一切开销的情妇。可以睡午觉是奢华的标志,艾姐也许属于第二种,那我又属 于第几种呢?我一时感到可笑,渐渐地有些得意,最后竟陶醉在这种奢华的虚幻的 感觉中。从此不用再风吹雨打、头顶日晒、食不裹腹了。我想起前几天到台湾老板 那里应聘的经过,庆幸自己没有去。她毕竟来自台湾,没准试用期一过,她就会迫 不及待地对我说“莫好意思”的话了。从刚才玲姐和我的交谈中以及浩仔对我的友 好态度来看,我想可能不会在短期内听到“莫好意思”的话,何况我的工作态度和 工作方法已经被他们接受和赞同,即使到暑假结束他们要“莫好意思”我,至少也 还有一个月,我还有个喘息的机会。至少在一个多月中我不会再象一个丧家之犬四 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了。想到这里,我有了一种安全和平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