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黄毛他爹羞辱后,我的心像扬起千层涟漪的湖面一直无法平静,又像有个 疙瘩堵在里面,忒难受。最可恨的是,我整个下午挥汗如雨折腾的丰硕战果竟然 在一个杀猪的凶狠蛮横的语气下拱手相让。我真傻,他当时又没有拿把菜刀举在 头顶上要挟我,怕他做甚?庄东头那帮小混球们早散去了,我独自徘徊在南面田 野的乡村小道上,回家的心情一点都没有,再者回去肯定要被扁,就算我老娘不 动手,我老子也会出手,这是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结果。还是再等会儿,或许 他们两个老人家气消火退了,也就不再责罚我了。此时夕阳即将西沉,整个古老 的村落又归附了应有的平静,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已寥寥无几,大地恢复了原本的 休眠状态。路上的行人也不甚多了,有的只是将收拾好的劳动工具扛在肩头准备 归家了。一排排农舍的小厢房的上空炊烟开始袅袅升起,不一会,整个村落笼罩 在一片蒙蒙的白雾中。空气中弥漫着秸草燃烧的烟气和乡村泥土味道混合的气息。 天开始静静地暗下来。不远处已有农家的堂屋内发出点点昏黄的光。 蓦然起了阵奇异的风,由南向北刮来,吹到身上,鼓起我长长的衣衫。我忽 然感觉又冷又饿,饥寒交迫。所有的欲望缩成一小点,只想找个暖和抑或能够避 风的地方躲躲这急迫的风寒。天空中传来一声奇异的鸟叫声——嘎,我顺着声音 望去,只见一只孤独落伍的候鸟由南向北慢悠悠地飞去,飞到不远处又嘎的叫了 一声。 庄东头一户人家家中无人,长长的门铜锁上显现出些许暗绿的锈迹。门前旁 侧有个高约五尺的草堆,我在这草堆边坐下来,草堆里暗黄的稻草散发出的淡淡 清香就像迷魂烟一样把我熏得昏昏欲睡。也许我真的太困了,眼皮支撑不住就闭 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我进入梦乡,我梦见我娘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粗竹条跟我 后面追,边追边骂:“叫你小子不在家带小宝,叫你小子不在家带小宝。”见这 阵势,我迈开双腿就一直跑,幸亏我跑得快没让她打着,不过跑着跑着,地上忽 然冒出一块石头来,我还没看清就被绊倒了,然后鼻孔里开始呼呼地流出暖暖的 鲜血。一摸鼻子,我就醒了。黄毛他们家好像正在吃晚饭,锅碗瓢盆的声音嘈杂, 一阵炖汤的香鲜味顺着风飘到我的鼻孔里。想到今天下午所遭受的耻辱,我就一 肚子火气,娘的,让我好看,我也要让你们好看!我立即起身,绕过荒落的门院 悄悄地走到黄毛家的后院。使我眼睛为之一亮的是,在他们家后院的旁侧居然也 有一个高高堆起的草堆。老天开眼。想动手,就动手。我想起我娘以前家里没有 洋火时,找两块石头碰撞取火的情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终 于在庄后的竹林里找到了两块大小一般的石头,不过它们都有些潮湿了,表面泛 着青光。我拾起它们径直向黄毛家的后院跑去。 咔嚓、咔嚓、咔嚓…… 接着他们家的后院,星火燎燃,火光满天。 到家时,早已夜色苍茫。门虚掩着,爹娘好像都歇息了,屋内没有一线亮光。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准备就寝时,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疼痛,我知道肯定是胃 饿了,得喂喂它。于是,我起身下意识地悄无声息地拉开大木门,到厢房里找吃 食。我刚掀开锅盖,一阵急促而匆忙的脚步声把我们家的小黑狗黑子惊醒了,接 着就听到它一阵阵地猛叫。屋外的人说话了:“要死呐,那个小子竟然做这种事, 我要和他爹说清楚,问问他是怎么教他宝贝儿子的。”我听得那叫个真真切切, 没错,是黄毛他娘的声音。我躲在厢房的锅灶后面大气不敢出,更甭说大摇大摆 地出去了。爹娘好像听到了声音,不一会儿,嘎吱一声——大门开了。 “谁啊?”爹问道。 “周大哥,是我,根子他娘。”她说话声音相当嗲,估计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的人肯分骨头都会被这声音说软了。我就搞不明白,这么柔情嗲语的声调是怎么 从“气势磅礴”的根子她娘的粗脖子大嗓门里发出来的。 “哎呦,是大妹子啊!”这是爹的话,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记得平 时我爹说话不是这个德行啊,今天怎么这么温柔煽情?我忽然想到我爹的一个坏 毛病:看到看起来比我娘有女人味的女人就不像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我的爹了。我 想,这次肯定歇菜了,在那女人面前他不弄死我,也会要了我半条命。 根子他娘说:“你们家小朗子在家吗?” 我爹说:“不在,那个臭小子下午和他娘赌气,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根子他娘说:“大哥啊,是这样。今天下午你们家小朗子和我们家小根子一 块玩,无缘无故就把我们家小根子打了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根子,来,让 大伯看看。傍晚,又一把火将我们家的火堆烧了。我们家那个稻草堆是用来过冬 烧的。” 我爹说:“那个小子现在真的无法无天了,等我回来教训他。”悲哀,爹现 在糊涂得连不分事实真相就相信看起来比我娘有女人味的女人了。 根子他娘说:“大哥,那现在怎么办呢?得有个办法补救啊!” 我爹说:“没事,小根子是我侄子,被打成那样,我也心疼啊!明天我给你 们家送一篮子鸡蛋。至于那草堆的事,我们家有两个草堆,明天你们家推辆独轮 车来,把其中一个草堆拖回去吧。”娘的,“小根子是我侄子”,我怎么无缘无 故就多了个弟弟呢?打生下来第一次听说我爹还有这么个侄子。平日里也没见我 爹那么慷慨爽快啊,想去年,我娘想要条围巾,娘愣是说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说 服我爹肯掏兜里的“银子”。可惜买的时候,天气最冷的时日已经过去。我真替 我娘感到伤心欲绝。 根子他娘说:“好的,好的,大哥,你真是个明白人!我们娘俩先告辞了, 明日再会。” 我爹说:“好,你们请走好!等那小子回来,我肯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要 还让他这样疯下去,别人还以为他爹我不在了呢!大妹子,你们请走好啊。” 我躲在黑森森的厢房里,这段对话听得格外清晰真切。不过现在我真的很饿, 肚子里战鼓雷鸣般轰轰作响。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锅灶旁,小心翼翼地拿 了只碗,轻轻地掀开锅盖,准备用勺子舀粥喝。我就记得去年,爹娘半夜背着我 看戏去了,夜里我想尿尿,可左喊右喊也没有人答应,我只好一个人赤脚下床去 点洋油灯,刚划好洋火,一不小心砰地一声洋油灯就被摔得支离破碎。我知道我 闯了大祸,连忙不顾落地弄脏的脚,慌乱中摸到床躺下睡觉。我原以为可以躲过 一劫,可爹娘他们回来后还是把我弄醒,不等我开口,拿了根竹条就对我一阵猛 打。我实在没法躲了,只好像狗一样逃窜到床底下。最后还是没逃过,娘换了根 更长的竹枝,对准床底来了个来回地毯式扫荡,扫得我又喊爹又喊娘的。所以以 后我每次拿到易碎的东西时都格外地谨慎小心,生怕出纰漏,逃脱不了厄运。我 终于舀了一大碗粥,心想马上也许就要上“刑场”了,就是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正当我摇头晃脑吃得酣畅尽兴的时候, 门口冷不丁地闪进一个人——我爹。 我爹气势汹汹地说:“臭小子还有心思喝粥?问你,小根子是不是你打的?” 我如实回答:“是的。” 我爹又问:“那许屠户家的草堆是不是你烧的?” “也是的。”我知道赖是赖不掉的。 我爹一股天下尽归他统治的如来口气说:“先别吃了,先跪在堂屋里,我马 上来收拾你。” 谁叫他是我爹呢?我只好咂咂嘴再喝口粥,乖乖地跑到堂屋的中堂前跪了下 去。正当此时小宝突然醒了,哇哇地直哭。别无他法娘只好转身回东屋哄小宝去。 过了半个时辰爹还没有回来,我想他肯定去拉屎了,据我的观察,他搞那事没有 一个时辰肯定搞不下来,所以我就放心大胆地双膝离地起了身。还是站着或坐着 安宁舒适,跪得晕头转向的,不知道东南西北,膝盖又痛得不行。坐在板凳上的 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蹭的一声爹就从门口闪了进来。 我爹板着脸大声呵斥:“小子,现在翅膀长硬了?叫你跪你不跪了?” 我狡辩:“不是啊,爹啊,我刚去尿尿的,刚准备再接再厉。” 我爹直言不露:“别赖狡了,你给我过来。” 我低着头惟命是从地走到他跟前。 我爹接着说:“去把绳子拿来。” …… 现在我真叫一个惨字都不能了得了,双手被反捆着,吊在坚不可摧的屋梁上。 我爹又一个劲地用抽毛驴的小鞭子抽我,是左一抽右一抽,嘴里还声声骂道: “叫你小子欺负人,叫你小子烧草堆……”可我硬是咬着牙不哭。波波依然故我 啼哭闹腾得厉害,娘把他抱出来,他瞧见我被打得咬牙切齿的情景,竟然笑嘻嘻 地乐起来了,真把我气得没地方去,我那些糖果什么好吃的都他娘喂谁去了我? 我想这小子长大了肯定也和有如过江之鲫的不肖子孙一样是条白眼狼。 我爹出手真够狠的,等爹尽兴打完后,我发现我全身都火辣辣地生疼,好像 到处被马蜂给蛰了般,害得我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好不容易捱到将要天亮的时 候,对疼痛失去了感觉,我才迷离惝恍地睡去。 醒来时阳光百般明媚璀璨,无所顾忌地通过表面垢腻的窗口直射到屋内,空 气中轻微的灰尘在熠熠阳光的照射下翩翩起舞。爹娘都下地去了,屋内悄无声响, 掉根绣花针也许都能听得见。我八叉着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屋顶,一动也不想动 ;波波睡在我旁边,小呼打得听起来挺有节奏感,睡得那是一个酣畅。看着他熟 睡的样子,我就回想起我娘以前和我说的那个小时候的我,那个爱盯着看在风中 摇曳的洋油灯火的孩子,那个从前不明世故只顾自己喜好的我。 触摸到身上的疼痛,我就搞不明白了:昨天那秋日里的一把火明明没人看见 是我点着的,怎么知道是我弄的呢?简直不可理喻。我,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 想明白。 起床后里里外外折腾完已是小中午了,没心没肺的小子波波也醒了,我又是 给他倒尿盆,又是喂他的,折腾得我整个一个奶妈。等喂完那小子,波波却拉着 我的手缠着我闹着要出去散步。没办法,我只好抱着他去看庄西头正在槐树下下 棋的老头们下棋。说实话,我们家就我会下棋,我爹都不会,也没有师傅教我, 完全是这帮老东西下棋时我在旁观战的成果,我就是一个自学成材的典型。渐渐 地从会到精,再到觉得他们的棋下得臭,自信就这么膨胀开了。今天有个头上没 有毛的老汉来挑战,听说是邻庄的,听说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想来杀杀。我就饶 有兴致地在旁边看了会。秃头好像大师一样神定气若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一连杀 了三盘,连续把我们庄上的笨老汉放倒了三个。等到他们再杀第四盘的时候,我 就摸索出他出棋的套路了,不就是会连环炮和瓮中捉鳖吗?谁不会?到第五盘时,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我就不信,弄不过你。”老头们先是一惊,然后纷纷 闪到一边让了位。秃头看我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孩来和他杀,嘴歪着恶心地坏笑了 好一阵。我也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波波坐在我大腿上,然后我就和他杀起来。 开始时我还不想嚣张,慢腾腾地和他耗着,只要求不给他机会。等到下了一半的 时候,我有些不耐烦了,先来了个声东击西,等他还没来得及瓮中捉鳖时,又来 了个笑里藏刀,他就挂了!挂得他鼻下的八字胡歪歪地晃动了好几下。 “要不,咱们再来一盘?”我问。 “不了,不了。”说完,秃头就像打了一辈子的光棍碰到在别人怀抱里的梦 中情人般灰溜溜地走了。 笨老汉们连连称赞:“牛!英雄出少年!” 我感觉忒没劲,于是对波波说,“波波,我们回家去,你在前,我在后。” 波波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人先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波波前脚刚迈出一步, 我就听见庄头不深不浅的渠道里扑腾扑腾的声音,顺着声源传过来的线路望去, 原来渠道里有条大黑鱼里面挣扎呢,也许是水太浅了,它游得格外不酣畅,所以 就扑腾起来了。我想,鱼啊,鱼啊,今天你遇到我真算倒了大霉了,明年的今天 就是你的祭日。于是乎我赶紧迈开特步冲回家去拿鱼叉,边跑边对波波说:“小 宝,你别动啊,站在那儿,哥哥马上就回来。” 等到我鱼叉拿到手,离渠道还有六十尺的时候只见波波一直朝与渠道交叉的 河的方向走,我还没来得及喊他的时候,他却咕咚一下掉河里了。小子,真拿他 没辙,我估计他肯定比我小时候笨太多了,就是脑筋不会急转弯。这时,庄上的 一个头扎大红花的年龄大概五十开外的奶奶勒起嗓门就喊啦:“哪家小孩掉河里 啦,哪家小孩掉河里啦,哪家小孩掉河里啦!”那个声音可真是相当大啊,估计 全村庄的人都能闻声出动。鱼叉在我手里,波波在河里,我想这次我又闯祸了, 赶紧丢下鱼叉跳下河去救小宝。 把波波拖上来时,他还笑着,不过衣裳已全湿透了。我问他,“小宝啊,你 没事吧?”他仍旧一如既往地傻笑。我就纳闷了,从来没听说掉到河里会变傻的 啊,怎么这小子总是笑呢?我赶忙把他抱回家,扒光他的衣服后把他放在被褥里, 我想这样,他也许不会感冒。然后我烧了一锅开水,给他洗了个澡。给他擦全身 的时候,我想想昨天的情景我就来气,看他笑得那个鬼样我就一肚子火,真想一 把把他头朝底脚朝上扔进马桶里。不过只是想想,没那个胆子,更何况他和我从 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呢? 傍晚的时候,爹娘回来了,他们看到小宝安然无恙又时不时地笑嘻嘻的就各 自忙各的去了。吃过晚饭,娘从里屋拿出一用碎布七拼八凑缝制成的五颜六色的 包,递到我手里,说道:“我和你爹商量好了,让你在家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明天你就去前庄陈秀才家,他在他家正屋旁开了间私塾。我和你爹今天去看了, 那里庄前庄后的娃儿大概有二十个在那儿就读。上课时我们也看了看,背书时他 们那个头扭得像模像样的。我们都和陈秀才说好了,你去他那儿上,我们给他一 年十五石米,省得你在家惹是生非。” 我有些纳闷,脱口而出:“有那么好的事,让你儿子去读书?” “我们可说好了,第一,你得给我读出点水平出来,别上到最后都不会说话 ;第二,散了学你还得照顾小宝;第三,上早课前你还得早起背些屎垃回家。不 过分吧?”娘说。 我想了想,第一,就算我在家,还得带小宝;第二,就算我在家,早上还是 要早起背屎垃的;第三,就算我在家,我还是有些水平的,至于说话,那些令人 听了就笑逐颜开的话我还是会说的。于是我就爽快地对娘说:“娘,你真是我的 亲娘哎,我愿意,我愿意!”边说边抚摸了好几下娘递给我的特意为我缝制的小 包。 娘见状,连说了好几遍,“那就好!” 第二天东方欲晓时我就起了,外面薄雾朝朝,晓岚沉沉,石板冰凉,四野阒 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夜过后的气息,清新爽朗,令人欣悦神怡。我喝了两口 粥,卷起裤脚,背起筐就出发了。晨光里的田野小道边的荒草表面湿漉漉的,一 踏上去弄湿了鞋子。天还是灰蒙蒙的不通朗,我像往日一样背着筐,右手拿着木 制的夹子,来回寻觅在小道上、竹林里、村庄间、田野中。偶尔碰到大的让我万 分惊喜,我一把夹住,然后往后背筐里一扔就完事了;有时就不一样,最讨厌的 是,有的狗撒的屎半软半硬的,我夹也夹不住,只好用手去拈,拈得我骂爹骂娘 的,不知道谁家的狗这么不经风寒拉稀来着;很多时候,我都把泥块当作了狗屎 扔进了筐,天明回家一看才知道。今天心情特好,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拣了满满一 筐了,满载而归。刚到家门口,我略带着意气自得的语气吼道:“娘啊,我回来 了!”然后如英雄豪杰般地提起筐往粪坑里一倒,一筐的狗屎倾泻而出,落在粪 坑里溅起一朵又一朵深黄深黄的水花。气味自是难闻,估计闻久了也不知道什么 是香味了,我倒完后连忙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我和我娘走在大路上。娘在前,我在后。娘的肘下挎着一篮子鸭蛋,我的肩 上背着一个小包。朦胧的晨曦含蓄地浸润着大地;野花扭动飞舞;树上的鸟儿似 乎也在欢快地歌唱。这人啊,一旦有美好光明的奔头,眼里所有的一切都美无瑕 疵了。想到从今往后,好日子即将开始,我就要脱离苦海了,我的心啊就暖暖呼 呼的!我正大咧着嘴浸浴在万般美妙的想象之中,娘猛然回头对我吼道:“小朗 子,你不快点?”于是我加快了步伐,紧紧地跟在娘身后。 到陈秀才家的时候,太阳已升入万丈高的天空。阳光分外地灿烂妩媚,明晃 晃地射到田野里。我和娘站在学堂的门口时,一个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子 陆陆续续地来上书房,一个个都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和我娘,然后拍拍肩上 的书包进去。最后来的小子我竟然认识——我们庄上的二狗子,他看了我娘,又 转过头看了看我,随而用一种很诡异的语气说道:“小样,新来的吧?”我没有 答理他。我心想,你娘的,上回让你目睹了爷爷炸铜板的绝技的风采,这回你们 这些小子都惨了,爷爷我不但炸铜板在行,其它的也不差,可以这样不打草稿吹 牛逼,我是看一样精一样,除非你们玩的时候不让爷爷坐观山虎斗,要不你们就 等着回家找你们爹去吧。 不一会儿,一位胖乎乎的戴着黑边框眼镜的先生模样的人出来了。我一看险 些要晕厥过去。他的脸有些长,鼻孔里的毛垂下来老长老长,估计吃饭的时候都 可以拖到饭碗里。他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灰长衫,长衫中央突出了一大块圆不溜 秋的大肚子,好像怀上了一样,脚底套了一双估计是他媳妇在灯下奋战了百十个 日日夜夜为他缝制的黑布鞋,布鞋是新的,黑得有些突出,和上面的衣衫很不协 调。他看了看我们娘儿俩,又瞟了瞟我娘肘下挎着的一篮子鸭蛋,然后眼睛集中 火力对我娘说道:“哎呀,来这么早啊,这是你家公子?” 我娘说: “是啊,陈先生,正是是我犬子。” 那人说:“哎呦,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呢,要说有亲,他还是 我外甥呢!” 娘的,我怎么又多了个亲戚?!这攀的哪门子亲啊?我们又不是什么富贵人 家,往他脸上贴金也贴不了啊。我心里想。 我娘说:“是啊,是啊,以后小朗子就麻烦你多教他了。” 那人说:“那是当然。我一定毫无保留的教他。你说你,来就来了,干嘛还 要带东西呀?见外了不是?” 我娘听了这话,嘴歪了一下后,看了看篮子里的鸭蛋,脸红了好一阵,眉头 紧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他心里肯定特郁闷。那一篮子鸭蛋是我娘准备 送完我去学堂后去街市上卖的,现在估计卖也卖不成了,要白送给一个好佬! “哎,是啊,小意思,不成敬意!”这时我娘发话了。 “哪里,哪里!”话还没说完,陈秀才一把就拧住了我娘肘下的盛鸭蛋的篮 子,好像几百年没有看到过鸭蛋似的。 “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小朗子的。”陈秀才道。 “那就好,多谢你啦!让您费心了。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娘说。 那人说:“你稍等,等我把鸭蛋拿下来,你把篮子带回去吧。” 我娘说:“不了,等小朗子散学后,你让他带回家好了。” 那人说:“那也好。你慢走啊,不送了。” 陈秀才说完这些话,我娘就走了,走得踉踉跄跄的。我娘肯定心里一肚子的 不爽,从她走路的姿势都能看得出来。 娘走后,我跟着陈秀才来到了他们家的旁屋,也就是书房。书房里哄成了一 团,乱成了一团麻,估计在哪个方位都能听到唧唧喳喳的欢闹声、聊天声。这帮 小子们看到陈秀才和我一道进来,都假模假样地摊开了书本,放在书桌上,张开 了嘴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静一静!”陈秀才开口说道。 “静一静,静一静!”陈秀才说了三遍后整个书房里的声音才忽忽悠悠地停 了下来。 “今天我们这来了个新学员,周朗,我们后庄的,以后他就和你们一块学习 了,他以前也念过几年私塾,年龄比你们有的人大些,你们可要注意尊重学长。 来,周朗啊,你先和刘阿宝坐一块,下午来学堂时记得自己带套桌椅来。” 我现在才注意到地上的桌椅,七上八下、五颜六色、高高低低的,像个桌椅 聚会,什么都来齐了。我顺着陈秀才的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矮小子正冲着我傻 笑。娘的,原来是个嫩头青,看来以后有人可以欺负了,我心头一阵窃喜。我大 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下来。只听见上面陈秀才讲道:“今 天我们讲《中庸》……” 这时旁边的小子发话了:“我叫刘阿宝,大家都叫我阿宝,今年十四岁,你 今年贵庚啊?” 本来不想理他,看在我坐他桌椅,他又那么热情洋溢的情面上还是回答了一 下他。 “我,十六了。” “哦,比我大啊!那我得叫你哥了!” “哎,别介,我已经有个弟弟了,已经把我搞得没有人样了,做了你哥我还 得罩着你,那多累啊,要么不要做哥哥,做哥们吧?” “好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你以后啊,就坐我旁边,我们打个伴,桌椅 你也不要回家去拿来了,太麻烦。对了,在上面授课的那位我们都叫他陈马脸。” “确实是这样,我都看出来了。”我说。 阿宝继续侃道:“有一回啊,我们都散学回家去了。傍晚的时候我出来玩, 我正和我们庄上的小子打弹球呢,马脸可能有什么事,路过我们那。我一见他, 心里就特激动,生怕他又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马先生。他还点头来着。” 我听了这话是前仰后合,说:“你真逗。”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很快的, 夕阳就要落山了,我也圆满地完成了娘交给我的艰巨任务——在学堂听课。回到 家,我还是不能改变带小宝波波的命运,不过今天这小子好像特困,吃完晚饭眼 睛蒙蒙胧胧就眯过去了,要是以后这小子天天像今天这么乖,以后就不要我烦神 了。眼看着他睡得那么香,我心里的瞌睡虫也随之而来了,真的有些倦意,我衣 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呼呼地就睡了过去。 夜里不知怎么就下起了雨,稀里哗啦的,雨从屋顶的间隙跌落下来,落在我 的脸上,我就醒了!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一场意外会打 断所有的幻想和希冀。拿了盆等在滴雨的床上,我只好躺在床上的另一边。本来 想接茬睡,可滴滴答答的雨滴落在盆里的声响真让人难以入眠,我开始想那些过 去的事情,想起我的外婆,想起那些刻在脑海里的幸福时光。要是外婆没有走, 我依旧可以和她住在一块,依旧可以吃她煮的鱼,依旧可以徜徉在竹林间玩耍。 可那些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外婆的一生虽然出生高贵,可去的时候仍然回到 了生命的原始本位。外婆啊,外婆……想着想着,我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我是被娘推醒的,娘说她推了我五下后我的眼睛才睁开,然后又闭了回去。 娘说:“小子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快点给我起来,今天雨一直下,不用去背屎垃 了。”我听了这话后说道:“不用背屎垃起来这么早干吗?人家都困死了,你就 饶了我这条小命,让你的大儿子再睡会吧!”娘听了这话,好像是生气了,我只 听见哐铛一生巨响,好像是铁棍的声音,我发现事态不太妙,身子一骨碌就爬起 来了。 “娘啊,别介,你儿子听话这就起了啊!”我说。 “看你小子起不起。现在你小子身上肉长多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敢对你娘 用反问句说话,该打打,让你长长记性。要不打,可以!你快点起来,烧一锅开 水,再煮点菜粥,你弟弟好久没吃菜了,不能让他没营养。”娘蛮横地说道。 今天也真够郁闷的。赶情波波是你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儿子了!我怎么轮着 这么一个娘啊!真够损的!她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而是砸了东墙补西墙。没办 法,我只好起来了,晃晃悠悠地起来了。 天还很黑,窗外是黑呼呼的一片。下了一整夜的雨,地上满是泥泞,一踏上 去要是不留意保准被放倒。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到厢房,点上了洋油灯,倒满 了一锅的水开始忙碌起来。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去睡了,整个世界只有我烧火发出 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吃过早饭,我背着我的小书包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哼着自编我小曲上学去。 雨还在下,我用油布遮着身子,雨水从天空掉落在油布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然后顺着它滑落,湿淋了大片的裤脚,然而我依然很愉悦,依旧哼着小曲。我觉 得当我是一个人的时候,就像个颇有天赋的音乐艺术家,所有的音符都很快前赴 后继地从我的脑海闪过,然后我把它们哼出来,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我不知道它 们的水准,只是觉着好听,能让我心情欢快就哼了。要到陈马脸家时,我站在他 们家门口在细雨中呼喊,准确地说应该是狼嚎,我叫道:“阿宝兄弟,我到啦!” 过了好久没人理会我。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阿宝兄弟,我到啦!” 这回有人从里面微微地探出脑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二狗子,他说:“你嚷什 么嚷,有什么屁快些放,要不就滚进来,别在外面瞎吵吵!” “你娘的,从来没有别人敢这么和我说话,除了我爹和娘,你小子今天吃了 豹子胆了吧?敢这样和爷爷说话,看我怎么收拾你。再说了,你没屁的时候放个 屁给我看看,何况这风雨交加的。”我边说边捏紧了拳头往里面进了去。 二狗子看情况不妙,往后退了三步,接着说:“哎,我的亲哥哥哎,是你啊, 你刚披着油布,我还以为是我们庄上的小顺子呢,我哪敢对你瞎吵吵啊,就算我 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也不敢对你这么说话啊。来来来。”他边说边迎了上来,帮我 把油布掀了开来。我最看不得他这种奴才相,欺软怕硬的。不过这种人有个巨大 的作用,就是去做太监,保准把皇帝老儿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说不定还可以加官 晋爵,做个大内总管什么的。以前听外婆说过,太监就是阉人,就是用来服侍皇 帝老儿的,我就觉得他最合适不过了。 “我叫你不要嚷是有道理的,你看呀。”二狗子说道。 “哎吆,你对爷爷嚷了还有道理?”我边想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屋内一 看,娘哎,屋内炸开了锅,一屋子的小子们好像疯了般。他们在做什么呢?所有 的桌子都被并了起来,整出了一个台子,台上一个个儿跟我相差无几的小子用毛 笔的毛贴在鼻子下面,一个个儿不太海拔的头顶的左侧戴了朵小红花。这时听上 面高个唱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我的娘子在何方,若是你已在人间,为何不在 我身旁。”这时矮个回唱到:“我已在那溪边住,常在溪边等郎往,无奈花随流 水去,荷包不曾赠与郎。”矮个边唱边做了手贴心腹的姿势。又引来一阵哄堂大 笑。我也是笑得心都有些疼了,跳着直喊:“你们太有才了,你们太有才了!” 我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真他娘的爽快!我笑得趴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动, 出于好奇心切。我起来走到阿宝旁边,问道:“今天怎么了啊?一个个好像找对 郎要出嫁似的,陈马脸他人呢?” 阿宝正看听得如痴如醉,我推了他三下他都没有发觉,再准备推第四下的时 候,他转过头来,一看是我,就对我说道:“今天啊,陈马脸他娘死了,正去他 大哥家哭丧去了,现在他们家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早上来才知道这消息,这不我 们私塾的两位传说中的天才正表演黄梅戏为他娘超度呢!” “呀呀呀,还有这种事?”我笑着问。 “是的啊,你是刚来的,当然不太清楚,我们这儿要是马脸不在家,我们就 自己找乐子了。这还算高雅的,上次先生不在家,我们二十个人整体坐那儿比打 喷嚏来着,谁喷嚏打得越多越响,我们就封他为王,又叫好汉,因为我们这儿有 句话,叫做英雄脚臭,好汉喷嚏多!后来把我们这私塾里搞得乌烟瘴气的,连马 脸家的狗都被我们喷嚏的雾气熏得晕头转向,最后它实在忍无可忍,叫了两声夹 着尾巴就逃出去了。” “还有这等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