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几辆黑色的大车依次离开,消失在夜的街道尽头,出来送客的服务生转身回到 会所,大门缓缓合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阴影中的李盛君。 当天晚上,李盛君仍旧是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家里当然是一室冷清,出门的时候她没有拉窗帘,月亮的光从阳台门里透进来, 客厅里毛毛的一层光。 她在这没有一点温度的光里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要把手上 沉重的包放下。 电视柜上有些灰尘,应该擦一下了,她这么想着,身体终于有了动作,放下包 之后到厨房去找抹布,厨房里也是没有光的,她开灯,看到灶台上的油腻。 脏了,哪里都这么脏,李盛君的嘴唇向内抿起,牙齿不自觉地咬紧,擦揩的动 作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来,她将半瓶清洁剂都倒在水槽里,在那些油污上用尽了自 己的全力,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化学去污剂的味道。 她擦完了厨房与客厅之后,慢慢地走进厕所,开了灯之后便呆住了,马桶不应 该是雪白的吗?为什么看上去是灰色的,一切应该是雪白的东西都是灰色的,她几 乎要尖叫出来,跪在地上拼命地擦拭马桶和浴缸,白色的瓷砖沾了水,一块块都像 是会反射出刀锋一样尖锐的冷光来,她站起身来搓洗手中的抹布,在镜子里看到披 头散发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吗? 李盛君愣愣地立在镜前,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她用颤抖的手指去摸镜中的自 己,却又在堪堪要碰到的时候将自己的手指收了回来…… 这样的她太可怕了,就连镜中的自己,她都不愿触碰。 李盛君仓惶地逃离镜子,将家里所有的灯都关上,想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但 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力量压迫着,将她推进另一间没有光的卧室里。 她在黑暗中看着模糊的家具轮廓,看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床,这是林念平的床, 她曾经想过要一段正常的婚姻,想过要一个不是陌生人的丈夫,她记得自己曾经在 他最初决定分房的时候半夜不顾羞耻地摸进这个房间,摸上他的床,他让她觉得自 己像一个□,可她只是想得到一个妻子应得的对待而已,她错了吗? 她错了! 她以为林念平是个冷漠的男人,其实不是,他也可以有温柔的微笑,包含爱意 的目光,只是不是对着她,他也可以为一个女人撒谎,甚至冒险,只是那个女人, 不是她! 那为什么他还要娶她?还要把她放在这个荒凉洞穴一样的“家”里! 黑暗的房间令她窒息,李盛君猛地转身退出去,重重地关上卧室的门,用的力 气太大了,巨大的一声响,她立在门外,两只手仍旧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胸肺间 痛得像是一个正在溺水的人。 没有错,夏远没有错!她就是那个不幸福,不快乐的女人,现在还要加上一条, 不被爱且被欺骗的女人!全世界都看得出来,只有她,还妄想粉饰太平,自欺欺人! 林念平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 司机将他送到楼下,他提着包,慢慢地走上楼去。 可能是因为晚上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上楼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是凭空多 出了无数级楼梯来,怎么都走不到家门的感觉。 这种感觉,大概就叫做“不想回家”吧。 他想起自己开车一个多小时奔向季婧家里的情形,下了车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 奔上六楼,只想着立刻看到她。 季婧家是很小的,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女孩子在上海租的小房子能有多大?三十 平的房间里堆满了衣服鞋子和五颜六色的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与他家有天壤之别。 李盛君爱干净,工作再忙都把一百多平的两室两厅整理得井井有条,多余的一张纸 都看不到。 季婧也并不算太漂亮,与李盛君不能比,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是美的,就连办公 室里那个五十多岁的挑剔的老太婆都说过,“一张观音脸,好看。” 一张观音脸。 他听见自己冷笑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异常清晰。 看看,他娶了一个观音回家,冷冰冰的,并且无所不能,但他对她提不起一点 性趣,他看到她,就像在看一尊真正的观音像,木石雕的,瓷玉砌的,一切都好, 就是不像一个女人。 他被她圣洁的外表骗了,新婚的头一天晚上,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第一个男 人,而她竟然没有一点羞愧之意,还说他是不正常的,让他去看医生。 他是不正常的? 林念平听到第二声冷笑,这些年来,他几乎也要以为自己是了,直到他遇见季 婧。 他从未想过年轻是这么美的一样东西,她才20岁,在阳光下仔细去看,脸上还 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进入她的身体的,她甚至不知道抵抗,疼痛来袭时一脸从未 经人事的惊惧失措,他在这样的表情面前竟然感到放松,她让他重新找回男人的自 信,他是正常的!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不会将他与任何人比较,他也不想给她 比较的机会。 林念平踏上最后一级楼梯,黑色的大门出现在他面前,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他 沉重的脚步亮了起来,他摸索包里的钥匙,门突然地开了,李盛君一身整齐地立在 门里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三十分,这个时间李盛君为什么还没有睡觉, 她一向不等门,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回来的时间太不确定,而她是习惯了早睡早起 的人。 没有等他把疑惑继续下去,李盛君开口,“你回来了,我在等你,有话要跟你 说。”说着往门里退了一步。 “有什么事?”林念平进屋,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很累了,明天上午还有 个重要的会。” “只是几句话,不会很久的。”李盛君回答,并且率先走到客厅里坐下,声音 镇定。 林念平皱眉,他与她平时交流不多,一是没时间,二是他也根本不觉得有必要, 李盛君一向将家中所有事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尤其是近两年来,什么都不再麻烦到 他,他也乐得轻松,一个家,男主外女主内,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他在政府做 事,表面轻松,实则步步如履薄冰,哪还有精力兼顾琐事。 李盛君还在客厅中等着他,林念平换完鞋子,将手里的包放下,慢慢地走过去 坐在她的对面,皱眉道。 “你要说什么?快一点,已经很晚了。” 李盛君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林念平更是不耐,上次他们坐下来面对面谈话,还 是为了李盛君娘家的事情,丈母娘上门请他帮忙,安排一下某个外侄在上海的工作, 而他在解决事情之后与李盛君坐下谈了一次,要她提醒一下她娘家的人,凡事注意 影响,即使他帮得上忙,也不要太过张扬。 难道她娘家又有什么事要求他了?林念平想到这里,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些。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李盛君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林念平三十六了,常年生活在应酬与宴 席之间,身形不可避免有些走样,脸部轮廓模糊,眼袋浮肿,下巴两侧全是饮酒过 量引起的皮疹,皱着眉的时候,带出眼角无数细纹,眼下全是阴影。 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真心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令人感动的。 只是那笑不对对着她这个妻子的。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丈夫了?一段婚姻走到如此失败的地步, 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责任,她一定也是错的,错得可怕,但既然错了,总有一个人 要先走出来承担责任,直面这一切。 “念平,这段婚姻是个错误,我们离婚吧。”她开口,一字一字地将自己在过 去十几个小时中,不,过去三年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句子说了出来。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