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谁都逃不过。 审计月过去之后,李盛君所在行里组织开会,地点选在淀山湖边上的酒店度假 村,除了接着总结审计工作的因头休闲两天之外,另外这一批实习生的实习期也已 经满了,顺便送一送。 这样的会议总是老一套,领导说话,酒店会餐,晚上大家散开了各自活动,酒 店是五星级的,处处奢华,夜里亮着灯,水晶宫一样矗立在湖边。 李盛君在席上喝了些酒,喝的时候没觉得,放下酒杯就觉得胸口憋闷,是以散 席之后什么活动都没有参加,只一个人到湖边走了一会儿,希望夜风能够吹散自己 的酒意。 四月的夜里,湖面平静,远处有小船停泊在人工码头边上,一个个安静不动的 黑色剪影。 李盛君背向酒店独自行走,渐行渐远,最后一直走到水边上,沉默地立在那里。 身后有人奔来,她不及回头,肩膀就被人抓住了,耳边声音惊急,“你要干什 么!” 李盛君一抬头,看到夏远的脸。 他瞪着她,微微气喘地,像是用尽全力跑过来的。 她挣了挣肩膀,却挣不动,倒是他突然收回手,放到背后去。 “你过来干什么?”她反问他,刚才会餐还没结束夏远就被行里好几个大胆的 小姑娘围住了,一个要拉他一起去唱歌,一个要拉他一起去打网球,还有一个索性 要拉他一起去游泳,其场面之热闹,就连坐在李盛君旁边的任大姐都笑了,说看看 夏远有多吃香,人要走了,那些小姑娘都疯了。 夏远实习期结束之后的去向不明,据说他的父母希望他出国继续深造,又有传 言他要去总行任职,总之不会留在她们行里就是了。任大姐自从李盛君向她提出要 将夏远交给别人带之后就一直悬着一颗心,唯恐夏远在她们行里出什么状况,现在 看到一切终于风平浪静地结束,很是松了一口气,与李盛君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 李盛君见他不答,冷漠地:“你以为我要自杀吗?” 夏远气息一窒,他是跟着她出来的,远远地看着她一个人走过长廊,走到湖边, 又立在水边,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忘了一切,只知道奔过来抓住她。 但她挣扎,并用冷漠的表情看着他,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很悲伤。 他过去不知道得不到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即使只是远远的看着,都让他难过。 他强迫自己收回手,身体却矛盾地想要再一次抓住她,这矛盾让他不得不把手 放到背后去,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不是的。”他慢慢说,想一想,又道:“我就要走了。” 月光照在夏远干净挺拔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有不应该有的荒凉,或许是因为想 要的要不到。 真可笑,李盛君微有些自嘲地想,让她想起一首歌,一个人不要的,另一个人 却想捡。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夏远固执地没有移动脚步,像是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 李盛君则在这短暂的静默里生出些悔意来。 夏远就要走了,或许今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并不恨他,一个女人是不会 恨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的,她对他那么冷酷,或许只是因为被刺痛了,因为他说她 不幸福,不快乐,而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盛君想到这里,眼眶就不自禁地胀痛起来,她这段日子时常这样,一个人的 时候就会发呆,然后默默地流下泪来,林念平那天晚上斩钉截铁地答复过她,离婚 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个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他不会让这种荒谬的事情影响到自己 的前途,说完就起身往自己的房里走,她追上去。 “可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需要的是另一个女人!” 他站在房门里,一只手把住门看着她,表情突然阴冷。 “你说什么?” 李盛君立在房门外,说话前用力吸了口气,觉得肺里被塞满了东西,根本没有 空气可进入的空间。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我在路上看到你们了。” 林念平突然僵硬了,过了十几秒钟才道:“那是逢场作戏,现在谁身边没有一 两个女大学生,我又没跟她怎么样。” 李盛君低了一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 对我没有兴趣,你甚至都不想碰我,你……你在她身上是可以的吧?” “你闭嘴!”林念平爆发出一声大吼,李盛君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丈夫目眦欲 裂青筋□的脸,她本能地觉得他会攻击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但林念平却只是 重重地甩上门,力气之大,声音之重,让整个门框都在颤抖。 李盛君在惶恐中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林念平已经走了,桌上留 了一张字条,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只是看着这一行字,都让她绝望。 之后林念平便去了湖南,一去就是两个星期,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连电话 都没有一个。 “是啊,你就要走了。”眼眶的刺痛渐渐过去,李盛君转身走到湖边的石条凳 上坐了下来,夏远就要走了,她应该对他好些,虽然他强吻过她,但她也给了他一 个耳光,并且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战战兢兢,其实她有什么资格让他紧张?他只 是说了实话而已,她是个失败的女人,没资格惩罚别人。 “打算去哪里?”她问他,夏远也跟了过来,坐在她左手边,石条凳很长,两 个人之见还留下十几公分的距离,谁也没有再靠近一点。 “还没想好。”夏远答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最近过得不太好。” 他说的是陈述句,都没有要向她确认的意思。 李盛君自嘲地笑了笑:“又被你看出来了?”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看眼睛就知道,你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他直白地。 “你是学心理学的吗?总这么自以为是。” “学过一点,大学里选修的。”他很诚实地回答她。 “哦?所以就喜欢猜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看着湖面说话,刚才在席上喝 的酒翻腾上来,让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喜欢猜别人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李盛君说到这里,突然地笑起来。 夏远皱眉,“你喝酒了?” 李盛君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吧,你都猜对了,你学得很好很成功。” 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湖边显得突兀而短促。 “师父,老师,盛君。”夏远在短短一句话里换了三个称呼,然后才道:“如 果你是因为林念平伤心,那种人根本不值得。” 从夏远口中听到“林念平”这三个字令李盛君浑身一震,她猛地转过头来瞪住 他:“你说什么!” 夏远在她的左手边,因为人高,即使是坐着看她也微微低着头。 他欲言又止,而她在电光火石之间立起身来,尖叫:“你调查我!” “不是。”他被她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一长身也站了起来,并且伸手试图安抚 她,同时开口否认:“有人告诉我的,就连行里都……你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秘 密。” 李盛君根本没有听清他所说的话,她的耳里嗡嗡作响,眼前全是炸开的白光。 “你走开!”羞愤让她不断后退并且挥舞双手,像是要阻止一切试图靠近她的 人。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膜,这层膜是 她的保护壳,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自己,即使她的生活是苍白 可悲的,她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甚至在她最好的朋友面前,她都没有提起过这些,她凭借着这层保护膜生活, 大家都觉得她是没有缺憾的,是生活无忧的,那她就是没有缺憾的,生活无忧的, 如果连这层保护膜都被撕掉了,她还是李盛君吗? 她还是她自己吗? 湖水近在咫尺,她的动作让他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唯恐她掉落下去。 手腕被人抓住,李盛君开始更加疯狂的挣扎,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 崩溃的声音:“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过得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对,我就是不 幸福,不快乐,我就是个没人爱,没人想碰的女人,就连我的老公都不想碰我,你 都说对了!我承认了!现在你够了吗?可以了吗?”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叫声,但脑子里全是另一种声音,严厉地指责她,近乎咆哮 地,要她闭嘴,要她别这样丢人现眼!可是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她觉得再不将 这些话叫出来她就要死了,就要被她的无法摆脱的死囚牢一般的婚姻压得窒息了, 就要被身边一切虚伪的面孔挤压成碎片,撕成肉块,活生生地碾压成粉末。 谁都知道了是吗?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竟然还可以在她面前不动声色, 看她强颜欢笑,假装自己的生活是一切正常的,然后在心里嗤笑,笑她的皇帝的新 衣! “盛君,盛君。”那双握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然后突然地移到她的身上,她 被抱住了,那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哑着嗓子,难过到极 点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你是好的,错的不是你,你是有人爱的,盛君,我爱你, 我一直都很爱你。” 她被抱得这样紧,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可笑的枉费心力,她也再没有能力挣扎, 长时间压抑之后的发泄耗尽了她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是被按在了冷油 里,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不能呼吸的,就连睁开眼睛都不能,只有他抓住了她,将 她抓在手里,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她太软弱了,再没有一个人将她拉住她就 会在那冰冷的油里死去那样的软弱,令她无法推开他。 这个拥抱不知持续了多久,她能够感觉到夏远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地,惊心动 魄的节奏,而她的脸最终被迫仰了起来,在他的掌握中,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的脸因为激动变得潮红。 他要吻她。 李盛君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她给出的反应是再一次扬起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打下去,这个吻也没有成功,李盛君的手掌在半空落下来, 用力地推开了夏远,再也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