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林念平在仕途上的好运与他离婚的消息同时传出来,让他身边的那些同僚们颇 有些踌躇。 这样的情况,面对面的时候,是祝贺他好呢,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好呢? 后来又想起,现在又怎么好随便去拍林念平的肩膀? 遂只剩下祝贺,一张张脸上都是真心实意,再真诚不过的表情。 李盛君的父母则是错愕之极。离婚之日林念平还亲自到前岳父母家中去了一次, 临别表情沉重,全是不得已之色,说他与盛君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是不愿 意的,但两个人的感情已经覆水难收,希望他们理解。 至此李盛君的父母对女儿彻底失望,连看都不愿看到她,颇有些让她自生自灭 的感觉。 “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余小凡比谁都知道离婚以后的滋味,但她那时候再 如何凄惨,父母总是站在自己背后支撑着她的,即使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没了孩 子,没了孟建,没有了一切,但躺在家里熟悉的床上,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爸 妈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爸爸推着家里的二十八寸老自行车出门的声音,妈妈走来 走去擦拭东西的声音,一切都让她感到安心,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是有人 可以依靠的。 父母永远都是一个人最后的避风港,如果连这点依靠都没有了,余小凡背后一 冷,她觉得,那一定如同身在半空一脚踏空,再没有任何安全感科研。 “还好,我租了房子……” “离了就离了。”林宝佳哼了一声,“林念平有什么好?现在离婚也没什么, 看看小凡,她过得多好,盛君,你也会好的。” 话说到这里,手机铃声就响了,余小凡与李盛君条件反射地去看林宝佳,林宝 佳也条件反射地打开包去摸手机,手一动突然清醒过来,“这不是我手机的声音, 谁的电话?” 余小凡也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接。 电话是谢少锋打来的。说他今晚要去机场接一个人,可能会晚点回来。 余小凡说好,又问他多晚,要留饭菜吗?谢少锋迟疑了一下,说不用,又说你 早点睡吧,还补了一句,别在东东房里睡着。 谢东东喜欢与余小凡黏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少锋偶尔晚归,通常都会 发现余小凡还在儿童房里听谢东东讲故事,同他下棋,要么就在与他玩较色扮演游 戏,谢东东总在英雄救美,余小凡总是在虚弱地被救,满足一个四岁男孩“be a hero” 的愿望。 有时玩得太累,谢东东说着说着故事就睡着了,余小凡听着听着也睡着了,两 个人在小小的床上头碰着头睡得稀里呼噜的,口水流在一处,令晚归的谢少锋哭笑 不得。 余小凡放下电话,看到面前两个朋友盯着自己的眼睛,张张嘴想解释:“其实 我和谢少锋已经……” “已经住在一起了对吧?”宝佳飞快地替她把话说完,脸上笑嘻嘻的,“你们 又不是十二岁,住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总之快结婚吧,我还等着喝喜酒呢。”说完 还碰碰李盛君,“是不是?” 李盛君还未点头,电话又响,这次却是李盛君的,她接起来只是听着,最后才 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很低。 两个朋友的电话此起彼伏的,林宝佳坐在当中,忍不住把自己沉默的手机拿出 来瞪了一眼,嘴里咕嘟了一声:“平时那么忙,今天就哑了。” 话说到这里,就有车在餐厅的街沿边停下来,黑色的一辆大车,有带着红色袖 章的交通协警过去拍拍车窗,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就把车窗落了下来,露出脸来,不 知与协警说了句什么。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余小凡又是面对着外头,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车里那人眼 熟,再过几秒就想起来了,拉拉李盛君道:“你快看外头,那人是你徒弟吧?” 李盛君转头往那里看了一眼,像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我得走了。” 余小凡与林宝佳面面相觑,“走了?” 李盛君露出抱歉的表情,夏远已经从车里走出来了,立在车边上看着这边,看 到余小凡和林宝佳的目光,便对她们笑了。 一直到李盛君推门出去了,林宝佳才说出话来,对着余小凡道:“我脸红了没?” 余小凡撑着下巴安慰她,“他跟盛君以前是师徒呢。没事,我第一次看到他的 时候也这样,那时候我还正离着婚呢。” 林宝佳就叫:“他是来接盛君的?妈呀,这也太快了吧?” 余小凡看着李盛君走向夏远的背影说话:“她都离婚了,我觉得挺好的,你说 呢?” 林宝佳也看着他们,两眼水汪汪地点点头,答她:“是啊,挺好的。” 李盛君已经走到车边,问夏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回家去了?” 夏远拉住她的手,竟是一刻也不想放开的样子,“我提早回来了,一起去吃饭 好吗?我饿了。” “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们去吃。”李盛君答他,也不是不高兴,语气里有温和的 无奈。 夏远已经将她拉进车里,自己也坐了上来,把头转过来对她说:“我想跟你一 起吃。” 年轻男人的脸靠近她,李盛君清楚地闻到夏远身上的气味,这气味令她的手指 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你的朋友们看着我们呢。”说完,就对着 餐厅的方向招了招手。 李盛君回过头,看到余小凡与林宝佳也在招手,小凡对她微笑,宝佳则竖起大 拇指,用特别夸张的口型说了句“加油”。 她不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她们所看到的,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 么发生的,怎么走到今天的。 她离婚了,离婚手续办得意外的顺利。她与林念平在民政局见面,三年夫妻, 两人几乎一直都是各过各的,到分手的时候,竟然连夫妻共同财产问题都没有,她 与他在离婚协议书上平静的签了字,工作人员在红色的结婚证上敲了“作废”两个 字,又把离婚证递给他们,前后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 他们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告别,林念平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和颜悦色的,她记 忆中他惯有的冷漠与他们争吵时的阴郁暴躁全都消失无踪,他成了她过去隔着电视 屏幕看到的那个林念平,一个面容亲切的好官员。 难道这三年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 李盛君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离婚以后,娘家是暂时回不去了,父母的怒气令她在家门前却步,她知道一个 离了婚的女儿让他们丢脸了,但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她曾经说过的要与林念平离 婚的原因。 李盛君知道如果不是羞于启齿,父母一定会问出“你就那么饥渴吗”这样的话 来。 手背一热,是夏远见她久久不说话,便抬起手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手背上略带些潮湿的热气似乎是有生命的,迅速地传到她眼里去,让她的目色 也有些氤氲起来。 李盛君闭目,不用别人再说,她也渐渐觉得自己就是了。 李盛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夏远,还是爱上了他的身体。 同样,她也一直都很想问夏远,他究竟是爱上了她,还是爱上了她的身体。 很多人会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张爱玲都说过,男人通过女人的阴道进入她们 的心里,性爱性爱,完美的性就是爱了,在没有其他可以与之相比。 其实离婚以后,李盛君是做好了独自生活的准备的。但她却在每日立在楼下的 夏远面前败下阵来。 她希望自己能够独自呆上一段时间,让她能够从惊涛骇浪一般的生活异变中冷 静下来,冷静地想一想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但夏远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对她是那样的热情,他的执着仿佛是一种执念,即使她歇斯底里的推开他, 他都紧紧地回抱过来。 他立在楼下,固执地仰头看她,从白天立到黑夜,把自己立成一座塑出来的像, 她不能不走下去,这男孩是她命里的劫。 她不愿去他那间顶层的公寓,他便与她一同挤在租屋的那张窄小的床上,他让 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即使是在彻夜需索之后,他都会对她 说他还想要她,又说时间不够,永远都不够。 她已经知道了林念平的突然升迁,这消息令她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但她并不难 过,还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三年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那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牢 笼,至少现在她自由了,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这天晚上,李盛君从睡梦中醒来,月光透过没有合拢的窗帘落在他们身上,夏 远已经睡着了,一只手横过她的身体,脸埋在她的肩膀旁边。 与小凡和宝佳告别之后,夏远带她去了一家很安静的小餐厅,他们已经三天没 见了,他说他要回家一次,她也没有多问。 晚餐是他点的菜,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欢吃些什么,知道她不能吃生冷的东西, 知道她一点带气泡的饮料都不能碰,知道她不吃味寒的水果,还知道她吃饭前一定 要喝一杯温水,暖暖胃。 在她还没有开始在意他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已经默默注意了她多久。 吃饭的时候夏远不停歇的与她说话,说他小时候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她有时会 忍不住笑起来,他就会露出很高兴的表情,然后伸手碰一碰她的脸或者她的头发。 离开餐厅之后,夏远在上车的时候吻了她,路上很顺,他们在最后一个路口遇 到唯一的一个红灯,他又想吻她,她拿手去挡,他便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胯下,用 含着湿气的眼睛看着她,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委屈。 “师父,你想我吗?我很想你,我想要你,现在就想。” 她清楚地感觉到手下的坚硬,十里路口空旷无人,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在看她, 整张脸都滚烫了。 三天没见而已,他却表现得像是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进屋之后还来不及开灯 便开始拉扯她的衣服,他们在窄小的淋浴房里做了一次,她被迫抵在光滑的瓷砖上, 热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一切都陷在蒸腾的雾气里,最滚烫之处的律动像是无休止 的,让她咬破了嘴唇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之后他们又在床上做了一次,最后夏远终于躺下,与她肢体交缠的睡了,他一 番奔波劳累,一旦睡着便睡得很深,李盛君却在半夜又醒了过来。 她这段时间睡得都不好,庄周梦蝶那样,做了噩梦,总觉得那是真的,醒来才 是梦里。 但这次一睁眼,就看到月光在夏远年轻的脸上投下的明暗阴影,她看了他一会 儿,慢慢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眉间抚了两下,想要将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打开。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笑着的,睡着的时候却皱着眉头。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还要瞒她多久。 但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无论他能够在她身边多久。 6 晚饭后,余小凡与谢东东在客厅下棋。 下的是跳棋,这是余小凡最拿手的游戏,谢东东输了两回,小孩子都是不服输 的,好胜心起,一定要再下一盘。 倒是余小凡讨饶,举起手说:“太晚了,我们睡觉吧。” 谢东东不肯,谢家客厅大,沙发前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个人坐在茶几两边的地 毯上,茶几上放着棋盘,余小凡站起来想收棋盘,谢东东急忙抓住,“再来再来, 不要收。” 这天是余小凡第一天来大姨妈的日子,身上原本就不太爽快,又在茶几边上坐 了这么久,一站起来就觉得不好,心里只想着往厕所里去,手上就松了,谢东东抓 那棋盘是用了力气的,这一下就失了平衡,咕咚一声连棋盘一起仰面倒了下去,玻 璃弹珠滚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满客厅响。 谢东东这一下摔得不巧,后脑勺着地,饶是有地毯垫着,还是重重的一声响, 小孩子呆了两秒钟,然后满脸涨得通红,抱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余小凡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扑过去想把谢东东抱起来,心悸慌张之下却踩到 地板上的玻璃弹珠,整个人跌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地毯外的硬木地板上,痛入 骨髓。 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余小凡顾不上自己的膝盖,跪行两步先把谢东东抱起来, 又想去看他的后脑勺。 谢东东想是被摔得懵了,只是两只手抱着头嚎哭,死也不肯松开,余小凡手足 无措,只知道叫:“东东,东东。”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响动,谢少锋回来了。 面对客厅里的一团混乱,谢少锋有一刹那的错愕,但他接着便大步过来,一把 将谢东东抱了起来,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东东哭的嗓子都哑了,看到爸爸就更不行了,原本抱着头的两只手张开,紧 紧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脸上,湿湿的全是眼泪,嘴里还在模模糊糊的叫痛。 父子连心,谢少锋心疼到极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按住那小小的后脑勺,低 头去看余小凡,声音里免不了有些怒气。 “这是怎么回事?” 余小凡还跪在地上,呆呆的仰着头,心里难过的像是被一列火车按在铁轨上轧 了过去。 这天晚上,谢少锋在谢东东房里呆到很晚。余小凡独自坐在客厅里,有一度以 为他不会再出来了。 等谢少锋看着儿子躺下睡着之后从儿童房走出来,才发现余小凡仍坐在客厅的 沙发上。 他还以为她已经进房去了,客厅里连灯都没有开,要不是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 的一点光,他就要从她身边错过去了。 他也不开灯,过去在她身边坐了,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的光线,就看到余小凡 低着头的侧面,没夹好的头发垂下来,遮去半张脸。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余小凡开口:“东东怎么样了?” 余小凡的声音里有着可疑的鼻音,他听了竟有些不忍,轻声答她:“后脑勺肿 了个疙瘩,不过没事,我检查过了。” 余小凡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后怕起来,想到谢少锋之前带着些怒气的目光, 心中又是一冷。 余小凡在那一刹那,耳边突然再次回想起谢东东奶奶的那一声叹息,她前所未 有的清醒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在没有比她更尴尬的角色了,她不敢想象,如果东 东真的摔出了问题,她该如何面对谢少锋与他的父母。 做人媳妇固然不容易,但做人家的继母,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之前没 有想到过的许多问题,都在东东奶奶那一声叹息中浮出水面,又在今天的这一场意 外中化作实体,重重的压在她的身上。 谢少锋见她迟迟不语,心里也有些抱歉,轻声道:“对不起,刚才我是一时心 急。” “是我没照顾好东东,对不起。”余小凡摇头。 谢少锋并不算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但到了这个时候,余小凡在想些什么还是 能够感觉得到的,他这一天都过得有些心浮气躁,尤其是一进家门还看到摔倒在地 抱着脑袋嚎啕大哭的儿子,但现在东东没事,他坐在余小凡身边,客厅安静,心里 也觉得安静下来。 谢少锋伸手,把余小凡落下来的那绺头发夹回耳后,想一想才道:“如果是你 在哭,我也会瞪东东的。” 余小凡一愣,谢少锋把脸靠过来,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上那样,“别难过了,笑 一笑。” “我怎么笑得出来……”余小凡回了一句,手却已经被谢少锋握住,他立起身 来,又拉她,“进屋吧。” 余小凡坐得久了,被他这样一拉,忍不住狼狈的扶住膝盖。 “怎么了?”谢少锋低头来看。 “没,没什么。”余小凡不愿诉苦。 结果到了房里,她那双又红又肿的膝盖还是被谢少锋看到了,他眉头一皱,说 了句:“你怎么不说?”转身就出去拿了红花油进来。 余小凡掩着膝盖道:“不要紧的,不疼,明天就好了。” 谢少锋也不答,往掌心里倒了红花油就开始替她揉,男人手劲大,余小凡又不 吃痛,一开始就嘶嘶吸了两口气,他立刻放轻了力道,一边揉一边皱眉。 “刚才摔的?” “跳棋翻在地上,踩到弹珠滑倒了。”余小凡嗫嚅,谢东东一个四岁小孩,与 她抢棋盘强的摔倒了也就罢了,她一个大人,居然还凑热闹一起摔,自己说出来都 脸红。 “……”谢少锋也没话说了。 只是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好,卧室里一股红花油的气味,余小凡心里又 惦记着东东,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一会儿,忽觉谢少锋起身出去了, 她起身去看,却见他推开儿童房的门,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显见是在看东东。 余小凡心里一动,谢少锋已经转身走回来,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怕被抓到那样, 手忙脚乱的回到床上,谢少锋推门进来,掀被躺下,又用一只手从她背后圈住她的 身体,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移到她的膝盖上,轻轻地合在上头。 然后她便听到,谢少锋在这一室的黑暗里,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