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回家的路上,谢东东一直都没有放开余小凡的手。两个人在小区蜿蜒的石子铺 就的小径上走了一会儿,两边龙槐枝叶低垂,几乎要碰到余小凡的肩膀上。 余小凡还沉浸在东东刚才那句“妈妈,我们走了”所带来的余震当中,觉得自 己整颗心都是软的湿润的,让她想蹲下身去拥抱身边的孩子,亲吻他一百遍,对他 说一百遍“东东我爱你”,但又怕吓着他。 谢东东突然说:“小凡阿姨,我妈妈回来了。” 余小凡一愣,整个人从刚才的幸福恍惚中醒过来,低下头,只“嗯”了一声。 谢东东仰头看了余小凡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在夜的花园里有些模糊,他突然害 怕起来,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谢东东自从接到罗莎莎的那个电话之后,就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他向自 己的奶奶求证妈妈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又向自己的爸爸求证,确认之后便开始担忧。 他已经四岁了,一直与爸爸一起生活,脑海里没有一点妈妈的印象,妈妈这两 个字对他来说,更多的只是两个字而已。 他已经习惯并且喜欢上了有余小凡的生活,余小凡改变了他和爸爸的生活,而 这些改变都是他喜欢的。 她是喜欢笑的,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与他一起玩,听他讲故事,陪他做很多 游戏,爸爸看着她的时候就会笑,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郊游,她拉着他的手在草地 里跑,还教他把风筝放到云里去。 爸爸对他说过,他是要和她结婚的,结婚就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他曾还偷偷 想过,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如果是小弟弟,他就跟他一 起骑马打仗,如果是小妹妹,他就给她讲自己编的故事。 但那天有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跟他说,东东,我是你妈妈。 谢东东感到惶恐,好像他现时拥有的一切都在突然间变得岌岌可危,如果他再 大一点,就能说出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但他只有四岁,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 住他所喜欢并且信任的人。 “就算我妈妈回来了,你也不要走掉,好吗?”谢东东轻声说。 小孩子的手是热的,刚才玩得太疯,还有点汗津津的,握得紧了,热度透过皮 肤,让余小凡觉得这一下是握在她的心脏上的。 余小凡蹲下来,看着东东眼睛说话,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承诺。 她说:“好的,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余小凡很想再说一句“东东,你刚才叫我妈妈呢。”但她忍 住了,只是做了自己刚才一直想做的事情,伸手拥抱了东东,并且把脸靠过去,亲 了亲他的小脸。 孩子光润的皮肤上还带着一层茸茸的细毛,让余小凡不舍得移开自己的嘴唇, 然后东东偏过脸来,也亲了她一下,对她说:“我也爱你的。” 罗莎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见面的地点在世纪公园,罗莎莎匆匆赶到,紧张是当然的,想到就要见到睽违 三年的亲生儿子,她内心深处除了期待之外,竟然还有些隐隐的恐惧。 昨天晚上,她在宾馆的房间里穷尽一切记忆回想东东的模样,但让她沮丧的是, 她已经不记得儿子的模样了。 罗莎莎搜寻电脑里每一个文件夹,最后终于找出一张她抱着孩子的照片。 罗莎莎将这张照片冲了出来,冲洗店里只有一个中年阿姨,一边操作电脑一边 说话:“这是你儿子啊?” 罗莎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出神,只“嗯”了一声。 阿姨就说:“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 之后罗莎莎拿着照片回宾馆,一路走一路看。照片是在比利时拍的,她抱着东 东坐在医学院的草坪上,东东哭得很厉害,她两只手抱着他,脸上表情尴尬。 离开东东的时候,他只有一岁多一点,小小的一个肉团,五官都好像没有定型, 巴掌大的一张脸,哭起来上面的一切都皱在一起,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但这是她的儿子。 有人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她没有注意,两人的肩膀撞在一起,那人就立定脚 步恶狠狠地说了一声:“走路不知道看啊。” 然后就没声音了。 因为看到她双目通红,大概是要哭了。 回到宾馆之后,罗莎莎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她对自己说,如果老天再给 她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它从自己的手里轻易地溜走。 见过谢少锋之后,她前所未地肯定自己想要找回过去的生活,她想要与他重新 开始,但谢少锋对她是那样冷淡,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东东是她手头唯一的筹码。 第二天罗莎莎清晨即起,打开箱子将自己所带的所有衣服都拿出来挑选,在镜 前照了又照,竟是比要见谢少锋还要紧张。 床上一片狼藉,她越急越挑不好衣服,最后在空调中一脸薄汗,化好的妆都化 了。 这样一耽搁,等她赶到世纪公园的时候,约好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盛夏,世纪公园里处处浓荫,日光烈烈地射下来,广场上的喷泉随着音乐高低 错落,水花四溅,许多孩子格格笑着奔跑在当中,有些已经被水淋得湿透,泥鳅一 样彼此追逐。 罗莎莎立在喷泉前打电话给谢少锋,电话铃响了数声,谢少锋都没有接,她正 想按断,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 “爸爸,你的电话响。” 罗莎莎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 恤的小男孩。 那男孩脸上依稀有她的影子,还有一双与谢少锋一眼的,带着些内双的长眼睛。 她有一刹那的愣怔,仿佛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记得东东出来的时候,自己曾经抱怨过,为什么这孩子的眼睛没有随她,偏 偏遗传了谢少锋的内双,谢少锋倒是说过,男孩何必太好看,言下之意,还是说她 的眼睛漂亮,但罗莎莎总觉得遗憾,现在一看,四岁的东东五官长开,竟是一团光 那样夺目,令她无法移动目光。 时间就是这样过的的吗?这孩子像一株分外健康的植物那样,令人惊叹的蓬勃 生长了起来,而这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 她曾是这孩子与这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是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他是她的血肉。 但她却没有养他。 那她在这错失的三年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强烈的悔意涌上来,让罗莎莎胸口闷痛。 手机还按在耳边,原本的铃声被按断了,谢少锋出现在谢东东身后,并且略略 俯身,一只手按在儿子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她。 喷泉的音乐达到高潮,水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令罗莎莎听不清楚谢少锋所说 的任何一个字。 但她清楚地看见谢东东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穿 越时空,孩子的目光令她颤抖。 谢东东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罗莎莎,表情很奇怪。 罗莎莎往前走了一步,但是谢东东往后退,像是有些害怕了。 又有人走到孩子的身后,是个女人,蹲下来扶住谢东东的肩膀,谢东东立刻靠 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一个充满信任的动作,像是要从她身上寻求一些安慰。 罗莎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立在她面前,抬头看她的时候握着另一个女 人的手。 谢少锋开口:“东东,这是你妈妈。”又对罗莎莎道:“这是余小凡,我们就 要结婚了。” 余小凡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或许避开一下比较好,但自己的手被东 东握得紧紧的,肩膀又被谢少锋揽住,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动作让她退无可退,只 好对罗莎莎勉强地笑了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莎莎的眼前有一刹那的空白,或许是因为太强烈的日光的缘故,但她眼前有 幻觉,那三个人立在一起的样子,不是她常常梦见又在醒时忘记的情景吗?只是那 个女人不是她,换成了另外一张陌生的脸。 她应该经常做这个梦,只是睁开眼睛便不记得了,这是她醒来的时候坐在床上 穷尽脑汁都想不起的梦,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而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地意识到,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这天回到宾馆之后,罗莎莎坐在早晨她丢弃的满室凌乱之中捂住脸,日光下那 三个人立在一起的画面像一把刀,刺穿了她的身体,让她不敢在阳光下多待一分钟, 好像那光线会将她的伤口撕开,让她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再也无法遁形。 一直到夜幕降临她才有力气站起身来,她立到镜前,咬着牙跟自己说不要哭, 大不了就是回国从头开始,她还年轻,还很漂亮,她还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说完这句话后,罗莎莎转头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失去的再也求不回的感觉,让她再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留一秒钟。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