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青春自画像 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在这儿喋喋不休的青年,还是患了怀旧综合症 的老家伙?我究竟为什么要写作这样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我有很多的理由解释这一点。不是辩护。我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自己究 竟是长得什么样子向你们汇报,因为我不是一个传统的人。读者,你们都知道那些 经典的老作品,总是在一上来就告诉你主人公长得如何如何,故事发生的时间、地 点,这我们都看腻烦了。总该有点新鲜的,是不是?我写的是新小说,这便不同了, 没有故事没有主题没有人物,我的世界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不介绍自己。 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 这样说其实是在狡辩,读者,我说过,在你们面前我必须保持诚实。我不打算 为自己隐瞒什么,是你们给了我勇气来面对这些痛苦而真实的问题,一切都是赤裸 裸的。 接下来,你们将会看到,我将呈现出一个真实的自己,一副青春的自画像,尽 情张开自己的怀抱,就像一朵细雨中含苞欲放的花蕾,一个深夜中迎接自己久别重 逢情人的少女一样。这是最真实的一个我。二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面 对过自己。 现在,我开始向你们描述我自己了。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个子不高也不矮,身 材不胖也不瘦,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张脸,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在北方的街道上, 在这座都市中,你们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像我这样的人,一切都是普通而平凡的。 然而这样你们还不能认识我,说了等于白说,你们需要的是我的一张脸。每个 人都有一张脸,而且各有不同,这是我们互相区别的推一标志,可是,我的脸究竟 是怎么的一个样子呢?说实话,一下子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写到这里,不得不停下 来,取过桌子上的镜子,一番仔细地端详。读者,镜子里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一 片。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变了形的脸孔,隐约的样子,青面獠牙,我被吓了一跳。 读者,只能是这样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了。 我不敢再看自己,我是如此平凡,甚至连自己的一张脸都没有。我堕落了。在 这个物欲滚滚的都市中,在十年的痛苦生命中,我丢失了自己。 我在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精神世界将变成一片废墟。我 成了另类青年,垮掉的一代,都市新人类。我没有自己的信仰,没有明天和未来, 我是一个问题怪物。你们说吧,不是吗?我是新时代的,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 国家在我这一辈人身上,没有过战争,没有过改朝换代,只是经济发展,富裕了, 一个太平的盛世来到了。 你们让我相信什么?我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不曾知道革命的艰难。 我也不相信宗教什么的。不是吗?佛教说四大皆空,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苦难, 可我是一个俗人,我迷恋红尘,沉溺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中,甘愿堕落,我不信前 世,不求来生,只要及时享乐;道教说淡泊无为,要做到出世,跳出三界外,不在 五行中,可是我害怕寂寞,我宁愿拒绝贫穷,而向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 大都华厦,名车美女,亿万财富,名扬天下;基督教说忏悔,安妥灵魂,在死后好 上天堂,可是我从来不忏梅什么,是是非非,成功与失败,这都是我的人生,不管 冬天夏天,你总要走过。人生无悔,青春无悔! 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作家,我只是一个 俗人,一个都市中绝望的小男人。 可是,在十年前我不是这样的啊,我在当时是很上进的。那时候,我有着一个 一个无数的梦想,尽管那时谋生都颇艰难,生活也不肯对我露出一丝一毫的笑脸, 但我还是雄心勃勃。仅仅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为了一个传说中的爱情,我在飘泊 的风尘,在流浪的途中,写下了一个千古流传的故事。 这时候,早已是初秋的光景,这座都市第一次展示出了她美丽的一面。在街道 上,在长长的路边,一排排的落叶乔木,开始飘零下一片片金黄的叶子,走在上面, 软软的,只有沙沙的轻响。空气中是出奇地清,甚至有一点凄凉和寂静。天又是那 么地高,悠远而深邃,湛蓝的颜色,雪白的云,爽朗而无序,乍一看就像一个淘气 的孩子信笔涂鸦上去的一样。我来到学校时,正是早晨,在灿烂的阳光下,可以看 到一些校工正在打扫树叶,远处的建筑工地上施工也早开始,轰隆的嘈杂震得人耳 膜一阵生痛。 转过一条甫道,远离街道和工地的喧嚣,眼前突然一亮。 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簇簇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晨雾中迎风怒绽,静悄悄 毫无声息,却又是开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一派繁华的衰败景象。 上午一共是两堂课,第一堂课下了后,同学们在教室里,走廊里,三五成群地, 说着,笑着,很是和睦,融洽的样子。我在楼梯的一个偏僻的角落中站定,一边点 着了一颗“希尔顿”牌香烟,一边低头凝思我自己写作上的事情。 这时,——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发现——我已经跟一个多月以前来的时候有了 很大的不同。变化之一就是我的手中的香烟,档次不一样了。你们知道,我在刚刚 来到这座都市的时候,是不抽烟的。后来工作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条件好了一 点,于是就开始抽一元一盒的烟,什么“高乐”,“凤凰”之类的,从来都是这些。 现在不同了,我开始在公共场合时带一些上档次的烟了,“希尔顿”就是这样一种 牌子,价钱适中,五元钱一盒,还是外烟翻盖,威风极了。 我的另一个变化是我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不怎么华丽,但是很挺, 也很合身。衣服是打折处理的,200元一套,皮鞋是一双白色的休闲式样,100元。 这当然不足道,可是,你们知道,这在我来说,可是来到这里后最奢侈的消费。 我想我的这一变化本不会有人注意。但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走了过来。 他是他们的头儿,大家都叫他“头头”。 “达达,上个星期你怎么没有来上课?——我是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份工作怎 么样了?”他过来站下了,问道。 “还好,还好,”我苦涩地笑着,一边掏出烟来,说道,“真是多亏了您的帮 忙,真的,我特感激你。” “你不是在骂我吧?”他推开了我的手,不接我的烟,连看都不看,只是自顾 在怀中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铁盒,啪地弹开来,取出一支白色的香烟,很文雅地在嘴 中叼了,又用铁盒尾端隐藏的打火机点着了,这才接着说,“其实,你不用感谢我, 是他们看上了你,我不过是一个中间人。” “他们是谁?”我不由愣了一下,说,“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一穷二白, 有谁会看上我?” “这你就不要问了吧,你不需要知道,”他不回答,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突 然,他问了一句,“今晚又有一份工作,你做不做?” 我犹豫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确切地知道,他口中说的“工作”,“做”,究竟 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能拒绝。因为我的生活刚刚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正需要钱。 一个人一旦富裕起来就很难再忍受贫穷。我还没有富起来,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回到 从前的生活了。我答应了,说:“我做,当然做。” 他迅速地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就走了,没有跟我再说一句话。只剩下我 一个人在那儿,有点发呆。 这一天我都没有怎么听进去课,总是在想这次的客人,——读者,请注意,我 已经在心中确定地认为,他(她)们是我的“客人”了!——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还像上次的那个不知名的胖女人一样,是个高级贵族吗?这一类的人是不是都是 贵族,我接触到了一个怎样的阶层? 放学了,我离开学校,在附近的一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电话。没想到这次却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有气无力,绵软得像一块糖。我说了同学的名字,他约了地址, 还是在那家著名的饭店。 一刻钟后,我在饭店大厅出现,这一回可不像上次那么狼狈了,甚至带着一丝 的从容。我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时间还早,我镇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一 些人在进进出出,但是也有一些人坐在大堂里,半天都一动不动。她们多是一些妖 娆的女子,有的浓妆淡抹,有的白衣素裙,虽然都是一脸的冷艳,然而看得出她们 的紧张,都很不安,左右张望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的是空虚、仓惶和恐惧。我此 前只是在电视剧、电影中见到过这样的一些人,总是叹羡不已,为她们可以置身在 这样豪华富贵的大饭店中感慨连连。现在我明白了。是的,金钱从来都是和罪恶联 系在一起的。越是荣华富贵,越是丑陋不堪,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 免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我在前台往楼上打了一个电话,他不一会儿便下来了。他在楼梯口一出现,我 便认出来了。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感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这在初秋的季节 不免有一些奇怪。何况他还戴了一副墨镜,这在灯光幽暗、华灯初上的夜晚就更奇 怪了。他的个子高高大大,足足有一米九的样子,头上梳了一个大背头,油光滑亮, 脚上蹬着一双同样是黑色的高帮皮靴。他向我走过来了,气势如虹,逼人之极。我 在他上来打招呼的一瞬间,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被征服的顺从的感 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我堕落的开始,但是我没有警惕到。后来,我才回想 起来,正是这个夜晚,是我一生的转折。从那个夜晚过去之后,我从此堕落在罪恶 的深渊里越陷越深,终于不可挽回了。 他问过了我,证实了我就是给他打电话的人,然后,他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带 领我走上楼梯,进了他在二楼的房间。 这是一个单人的房间,在楼梯的拐角处,很偏僻的样子。屋里的摆设也有一些 简陋,看不出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一点标志也没有,比如手表,——有钱人戴的 手表,什么“劳力士欧米加”,一般都在几万到几十万之间,这我在学校已经领教 了——,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一串串拇指粗细,像是拴羊的铁链子一样的黄金首饰。 他只是很帅,这一点在他摘下墨镜以后,我马上就意识到了。 这是一张很残酷的面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张脸。他的脸很长,眉毛浓 似剑,黑如墨,一双眸子深邃而炯然,大大的鹰勾鼻子,嘴唇红艳艳的,晶莹欲滴。 没有胡须,一个标准的古典式的美男子。只是可惜,他的面色太过苍白了一些,眼 皮也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得浮肿。 还有他的右脸靠近耳内侧的地方,一条刀疤横过了下巴,如果他不是走在街道 上的时候用风衣遮住,只怕会吓人一大跳。 我站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坐在软软的沙发里,谁都不说话,只是急促他呼吸。 屋子里空荡荡地,安静极了,咳嗽一下都有回声。我们沉默着,互相仿佛都听得到 彼此的心跳。 我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了。我原本一直都以为,屋子里应该还有一个女人,一个 像上次一样,需要我来排遣寂寞的女人,但是没有。寂寞的人只有一个,他就是面 前的这个男人。 “喝点什么吗?”他忽然开了口,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 次,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星期前我在来这里时的一幕。 “不,谢谢。”我拒绝了。他便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后,一只手伸过来,轻轻 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阵颤抖,像是触了电一样。真的,你很难想象,当一个男性 爱抚另外的一个男性时,竟然会产生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当他扳过我的头来,将冰凉的嘴唇来吻我时,我忍不住转身想要 逃跑。他被激怒了,顺手揍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在一瞬间,我们都愣在了当地。 我没有想到他会打我,他好像也没有想到。 我们僵持了一阵。后来他便指着床,让我俯在床沿上。我不顺从,他便打我。 我只好答应了。除了害怕,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过来了,站在我的身后,我 听到解皮带扣的声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闭上眼睛。 他却并没有马上过来,又点了一支烟,他只是在拼命地抽烟,喘息越来越急促, 像是一头发情的公牛一样。 突然,他上来了。他粗暴地褪去了我的裤子,我反抗,他一顿皮带打得我皮绽 肉开。他还用烟头烫我屁股。 我哭了。 他一下就上来了,痛得我直颤抖。他不说话,只是……他做得很快,一阵排山 倒海的快乐涌上来,他结束了。 在最后结算时,他一下子给了我两千元,其中一千还是美元。这是一笔巨大的 财富,我惊呆了。 “达达,你不必感到吃惊,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他反而安慰起我来,说, “你做得很好,在这个圈子里早晚会成名的,这一天将不会太远。” “圈子?成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不解地问道,“你是在说我 吗?” “走吧,”他将我送了出来,说,“我爱你!” 这一夜月黑风高。在乘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着他。我一遍一遍问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爱我,他说他爱我,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月来第二次听到有人对我说“我爱你”了,如果说第一次听胖夫人说 出来,我还觉得讨厌的话,那么这一次,一个陌生的男人对我说出这三个字来,只 能是让我感到震惊和不安。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中年人,上了车就在跟我喋喋不休。我因为满腹心事,只是 说了三个字:“稻香村”,然后就没有再理他。不曾想,这便得罪了他,东绕西转, 只是在城郊给我画龙,不到十公里一口气给我跑了三十几元钱。 我根本就不理他,任他自去。最后到了门口,下车时,我说话了:“师傅,劳 驾您了,这深更半夜还带我到处兜风看夜景,谢了,拜拜您哪!”我将一张五十元 的大票扔在座位上,然后头也不回,像一个真正的大款一样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相当平静,往事如烟,一切都成为了过去。第二天,我 又开始写起我的电视连续剧来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