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被人盯上了 我爹这一阵的心情特别好,晚上下班以后总要顺路割一块肥肥的猪头肉,指挥 我弟弟捣蒜、拍黄瓜,拌上一大钵子,然后硬拉我陪他喝上两盅白酒。喝着喝着他 就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他的那只眼:“怎么样?你爹越活越年轻了,视力没的说。” 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有点儿此地无银的意思,我就敷衍他:“厉害,比我的眼 还亮呢。” 我爹笑起来像个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不光眼亮,身体也棒极了,活他个八九 十岁没问题。” 我有点心疼他,跟他商量:“你的身体这么好,干脆别上班了,让我弟弟去上 学,你负责接送他。” “那怎么能行?”我爹不高兴了,一丢筷子,“我还不到退休年龄,下来了谁 给我养老金?” “我呀,”我啪啪地拍着胸脯,“胡四帮我在鱼市上弄了个摊子,我卖鱼养活 你。” “嘁,虽然国家允许私营经济了,可是干个体户那是泥饭碗,你爹是国家干部, 饭碗是金的……” “现在不管什么泥的金的了,国家鼓励干个体,兴许你儿子将来是个企业家呢。” “你有这个信心就好,就怕你不是这么种人。”我爹拾起筷子,定定地瞅着我。 “老爷子,你来看,”我拉着他走到大门外,指着对面墙上的一行标语说,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 “我知道这个,邓小平同志说的,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说的是哪种人?”我边扯着我爹往屋里走边笑,“总不会是你们这种上着 国家的班的人吧?” 我爹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瞥我两眼,不吭声了,低着头滋溜滋溜地喝酒。 我弟弟吃饱了,睡得像只玩具熊。我打算好了,等我弟弟去了培智小学,我就正式 驻扎海天市场。那天金高告诉我,黄胡子挨砸的第二天就包着脑袋去了市场,一个 人没带。金高让他领着花子他们拿着我的身份证去跟市场管理所办了交接手续,很 顺利。最后黄胡子又领着金高去了邮电局,把铁皮房里的那部电话过户在了金高的 名下。走的时候,黄胡子眼睛闪着泪花对金高说,回去告诉杨远,他砸我这一下让 我没脸在街面上混下去了,我走,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让杨远好好干,万一我吃 不上饭了,有可能回来投奔他。金高想请他吃顿饭,黄胡子摆摆手走了,头也没回。 下午阎坤就回了市场,让兔子带人举着几挂鞭炮满市场“啪啦”,“啪啦”到海货 市的时候,卖海货的伙计们欢呼雀跃,抓住兔子就往天上抛爷们儿,你大哥是个英 雄,把恶霸赶出了市场! 严盾调动工作了,他调到我家附近的那个派出所当了所长。我刚去市场不久他 就来了我家,他知道我爹喜欢吃八带鱼,带了满满一塑料袋来。他进门的时候我正 跟我爹一起做晚饭,一看他来了,我莫名地有些紧张,让进他来,指着他手里的八 带鱼说:“有你这样的政府吗?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就是个卖海货的呢。”严 盾把塑料袋递给站在一旁傻笑的我弟弟,说声“二子洗洗去”,冲我一咧嘴:“打 岔是不?你小子见了我有些紧张呢。”我拉他坐下,笑道:“我紧张什么?你以为 我现在还当歹徒啊,咱现在是奉公守法的买卖人。” 我爹冲我直眨巴眼,好像是在怪我跟警察说话没有礼貌,我推着他去了厨房, 回来点了一根烟:“严哥,找我有事儿吗?” 严盾瞪了我一眼:“不喊我警官了?这就称兄道弟上了?” 我没趣地摇了摇头:“好嘛,还拿我当坏人待呢……我现在公民了,有这个资 格吧?” 严盾笑了:“跟你开玩笑呢。你的事儿我听说了,挺牛嘛你。” 我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笑笑说:“这次我可没犯什么法啊,别那么阴阳怪 气的跟我说话。” “杨远啊,”严盾的口气开始严肃起来,“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一步 走不好……” “大哥,你除了教训人再不会别的了吧?”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你跟我是什 么关系,竟然跟我这样说话? “看来今天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严盾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还记得咱们 的那几次通信吗?” “记得,我一直是按照你给我指的路在走啊。” “呵,别怪我多嘴,你前面干的那件事情有点儿毛病……我不想多说,你自己 考虑。” 我怕跟他继续纠缠被我爹听出什么来,连忙作揖:“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一定 注意。”严盾瞄了厨房那边一眼,轻声叹了一口气:“你爸爸可不能再受任何伤害 了……”抬腕看了看表,冲我笑了笑,“本来想跟你一起吃顿饭,看样子你不太欢 迎我,我只好先告辞了,”站起来拉着我的手,继续笑,“刚接触你的时候我的确 把你当坏人看,也对你说了些粗话,现在我改变了印象,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可以造 就的人才,你很孝顺,也很坚强,你们这个家离不开你……呵,我是不是又说多了? 算了,以后我再找你谈吧。最后一句话,好好做人,前面的路途很宽敞。”我确实 不想留他在家里吃饭,打着哈哈把他送到了门口。我爹用围裙擦着手撵出来,没等 开口就被我拽了回去,我爹疑惑地看着我,眼镜掉到了鼻子下面都不知道往上推一 推。 几个月以后,那五也出来了,很落魄地来市场找我,我收留了他,让他在鱼摊 上帮大昌他们卖鱼。 有一天我带他和金高去胡四饭店吃饭,闲谈中那五说,小广大学毕业了,在路 上他碰见过他。 胡四莫名地发火了,把自己杯里的酒倒进那五的杯里:“你喝多了吧?把这杯 喝了就回家吧。” 那五不想走,看胡四的目光有点儿迷惑:“怎么了四哥?” 胡四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我冲他举了举杯:“喝酒,你就让那五说,我不 在乎。” 胡四把那五端杯的手给他抬了抬:“你走吧,小广的事儿我跟蝴蝶说。” 那五的表情有些僵硬,把酒杯一放,转身就走。看着那五的背影,胡四暧昧地 笑了:“这种人不能让他知道多了。本来我想以后再跟你细说这事儿,那五这张快 嘴拦不住,我就跟你说了吧。其实我跟小广关系不错,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严打 之前我们就认识,那时候我在银行上班,趁机捣弄了几个小钱,在小广家附近开了 家五金店,小广没事就去我店里跟我下棋玩儿,就那么熟悉了。83年3 月我出事进 去了,那时候我在看守所里很受欺负,正没着没落,小广也进来了,把欺负我的那 几个人好一顿收拾。有一次一个叫寒露的伙计半夜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弄死我,当时 我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被他掐得大脑都缺氧了,小广起来撒尿看见了,就……因 为这个,小广被提前发到了劳改队。” “这事儿没听你说过呀,”我有些不满,“照这么说,小广也坐过牢?” “坐过,跟我和林武在一个中队,我们仨关系很好,你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很久了。” “不会吧?坐牢的还能上大学?”我吃惊不小。 “你问的对,没上完。这不?被人举报啦……” “不可思议!”我有点儿犯晕,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儿。 闷头喝了几杯酒,胡四说,小广回来以后来找过他,曾经问起过我的事情,胡 四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听得直摇头。胡四劝他别记我的仇了,你把人家都弄 进监狱里去了,也算是报了仇,以后出来好好交往着,杨远为人挺仗义的。小广说 得很动情,他说,如果不是他也进去了,他是不会把我砍他的事儿说出来的,本来 想在社会上解决这事儿,这么一折腾他也弄得很不光彩,好像是个软汉子。 “照他的意思,他还想再跟我玩把' 野' 的?”我不动声色地问。“你听我说 嘛,”胡四苦笑道,“他没那意思,他想走正道儿了……”胡四说,小广被学校开 除以后,就去商场上班了,在那里干美工。以前跟他玩儿的朋友去找他,劝他“出 山”,他老是笑。关系很熟悉的去找他,他就给人家“上政治课”,讲人生,讲哲 理;不熟悉的,他就请人家喝酒,喝大了就咧着嗓子瞎唱歌……反正,小广现在整 个儿变了一个人,头型梳成瓦亮的三七开,脑袋上能刮下半斤油来,赶上阴天还在 胳肢窝里掖把油汪汪的大雨伞,冒充青年毛泽东,有时候还夹着个公文包,来去匆 匆的,冷不丁在街上看见他,还以为他是个忙碌的国家干部呢。 “四哥,其实我跟小广那点事儿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胡四打断我说,“把人家砍成那样,进去蹲两年也是应 该的。” “呵呵,这话说的,”我笑得有点尴尬,“这事儿我认了,只要他……” “你觉得他还会跟你拼命吗?”胡四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不会的,他的脾气 改了很多,连我都不敢相信呢。” “难说,”金高的眼珠子又开始充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广是个什么人?” “性格是可以改变的,不过,互相防着点儿还是应该的,”胡四说,“以后我 再找他谈谈。” “谈什么谈?不老实再干他就是了。”金高的眼珠子凸得几乎要掉出来了。 “黄胡子以前跟小广的关系不错,”胡四不理金高,啜口酒接着说,“前几天 我去找过小广,想探探他的口气,结果他单位的人说,小广出差去南方了,没接上 头……我打听过了,小广回来以后,黄胡子跟他联系过,想让小广跟他一起在市场 上混,小广去了市场几次,后来就没了下文,我估计是小广看到那里乱,不想去。 咱们这事儿出了以后,黄胡子肯定能去找小广诉苦。不过你放心,根据我的推算, 小广是不会去管这些破事儿的,他也没有能力管。” “他管又能怎么样?不想活了?”金高跃跃欲试,“我他妈这就去剁了他。” “金兄弟,”胡四拉住了金高,“别冲动,在社会上混,不要树敌太多。” “我跟他早就是敌人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胡四把脸转到了一边。 我不想去谈小广的事儿了,脑子很乱……窗外有一只蝴蝶在忽闪忽闪地飞,有 几次它贴在了玻璃上,似乎是在往里偷窥,看一会儿飞一会儿,像是在展示它的舞 姿,我觉得它很虚伪,貌似轻盈机敏,其实一追就跑,一揉就碎,像一页烧过的纸 灰。不由自主地低头瞅了自己胸前的蝴蝶一眼,感觉有些好笑,我就跟这些虫子变 的东西一样。 抽了个不忙的时间,我与胡四、林武一起去看了董启祥,董启祥在里面混得不 错,当了大值星,再有六年就到期了。唏嘘着刚出接见室的大门,胡四突然站住了, 指着监狱的大铁门,小声说:“快看,那是谁?” 李俊海?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到一个树阴下,使劲地揉眼睛,我 看清楚了,那个人果然是李俊海!他怎么会站在大墙外面?难道他出狱了吗?不是 还早着吗?他应该还有四年多啊……我糊涂了,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出来了呢?林 武在一旁一惊一诈地问,李俊海在哪里?这个杂碎也出来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他, 看看他到底杂碎到了什么程度?胡四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你哪那么多毛病?人 家杨远早就跟他和好了,两个人一起申诉…… 他俩还在旁边絮叨着,我已经穿过了马路:“俊海,是你吗?” 李俊海迎着我跑了过来:“杨远,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我今天出来的?” 本来我不应该理他,可是突然一见他,我还是想起了在监狱时候一起申诉的那 些艰难岁月……听这意思他以为我是来接他的,我不想跟他解释,就坡下驴,伸出 手来想跟他握一下,他尴尬地把身子别到了一边。我猛然发现,他右胳膊的袖管空 荡荡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来,将他的袖管掀得一荡一荡,我一愣: “你的胳膊怎么了?” 李俊海的脸涨得通红,把另一只手抄进那只空袖管里,用一个抱膀子的姿势冲 我一笑:“没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俊海把手伸到了冲床下面……最终保外就医。 我突然感觉很难受,弯腰替他拿起了铺盖:“走吧,我给你接风。” “蝴蝶,我没有家了,”过马路的时候,李俊海神情沮丧地说,“我姐姐把房 子卖了。” “我知道,”给李俊海他爹上坟的时候,他姐姐告诉过我这事儿,“先住在我 家里吧。” “不用了,我不想给老爷子添麻烦,我姐姐给了我三千块钱,我暂时住旅馆… …” “那怎么能行?”我突然想起黄胡子留给我的铁皮房来,“别管了,我有地方 给你住。” 找了家靠近市场的饭店,我跟李俊海坐下了,晚上也没回家,让饭店炒了几个 菜送到铁皮房里来,跟李俊海喝酒闲聊。我问李俊海有什么打算?李俊海把头皮搓 得沙沙响,脸也憋成了猴子屁股,一个劲地叹气。我想了想,问他对卖海货感不感 兴趣?李俊海说,我还是别跟你在一起了吧,我发现你的朋友都不太喜欢我,以后 磕磕碰碰的不大好看。我说,要不你就在这里卖服装,阎八欠我个人情,我让他给 你弄个摊位,你先凑合着干上一阵,不行的话再说。李俊海又犯了愁,我对服装这 行一窍不通,从哪里进货都不知道,怎么卖?我笑道,很简单,就像我卖鱼一样, 刚开始也是什么都不懂,很快就上道儿了,再说阎八也可以帮助你啊。李俊海猛灌 了一阵啤酒,把脚一跺说,那我就先干干试试,实在不行我贩水果去,干那个我在 行……说着话,那五进来了,说阎坤喊我出去喝酒。我对那五说,我有事儿不能去, 让他到我这里来,我求他个事儿。那五走了,李俊海问我阎坤是谁?我说,就是以 前跟着小广玩儿的阎八呀,这小子现在可发达了,服装、鞋帽、布匹什么的都得过 过他的手。接着我就把前面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一番,李俊海大呼小叫地嚷嚷道, 好家伙,我出来的正是时候,原来现在的社会是这个样子啊,你行,这一家伙干得 漂亮。 说着话,花子进来了:“远哥,东辉冷藏厂的货又让我给' 黑' 了,老孙想请 你吃顿饭。” 我把烟头猛地戳进沙发里:“不去!你告诉他,再让我看见这个市场的人从他 那里拿货,我就剁了他。” 花子躲在黑影里沙沙地笑:“这次他是彻底不敢了,要不我和大昌去跟他喝点 儿?” 我横他一眼:“谁也不许去,闷他两天,直到他过来给我下跪。” 花子抓起茶几上的一瓶酒,仰脸喝了几口:“钱我都预备好了,就等他来找你 办交接了。” 我垂下头想了一阵,抬起头对花子说:“你马上带着钱去找四哥,让他领你去 找水产局老王。” 花子刚走,阎坤就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远哥找我?哈,小广让我灌醉了, 趴在桌子上直哭。” 我笑了笑:“有文化的人就这样,哭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他回家了?” 阎坤笑眯了眼:“回家了。一路高歌啊,吓得街上的女人满马路乱窜,以为神 经病院放假了呢,我去搀他,他把我摔了好几个跟头,还要拿砖头拍我的脑袋呢… …唉,小广啊小广,你说你怎么突然就变成一个酒鬼了呢?” 阎坤说,下午他刚上货回来,小广就醉醺醺地找来了,因为他留了一头披肩长 发,阎坤一时没认出他来,他火了,用手指着阎坤的鼻子大声嚷嚷,什么玩意儿? 当年我玩儿的时候,你还是你爹蛋子里的液体呢。兔子想上去揍他,结果被他一拳 打飞了。阎坤惧怕他当年的凶猛,不想跟他结仇,就拉着他进了门市,小广很高兴, 搂着阎坤的脖子好一顿亲。阎坤给他泡了一壶浓茶,让他消着酒,两个人就在店里 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我,小广说他想找我谈谈,让阎坤去找我,一笑泯恩仇。 阎坤打发人去找我,没找着,小广不依,硬拉着阎坤去了饭店…… “别说他了,”我听得没劲,打断他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知道,”阎坤瞟了李俊海一眼,“想给海哥找个活儿干是吧?” “你小子够聪明,”我把李俊海拉到阎坤面前,“俊海,还认识阎八吧?” 李俊海矜持地拍了阎坤的胳膊一下:“认识,阎坤兄弟嘛。” 阎坤似乎有点儿不自在,把胳膊往旁边闪了闪,冲我一笑:“我给海哥一个鞋 摊怎么样?” 我探询地瞅了瞅李俊海,李俊海点点头:“行,有现成货吗?” 阎坤说:“还有点儿,你给我个本钱就行了,以后的货你自己进。” 我把手里的烟蒂弹向阎坤:“别跟我计较,连货加摊子都给你海哥,等他有钱 了再还你。” 阎坤躲闪开烟蒂,神秘兮兮地靠过来:“严所长昨天下午来找过你,你没犯什 么事儿吧?” 我一脚踹了过去:“滚!”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严盾经常过来找我,碰上我在这里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 我聊生意,给我的错觉就好像他也想跟着我卖鱼似的。后来我明白了,他是真心对 我好,他生怕我再走老路。我的心思能让他知道?以后能躲着他我尽量躲着他,以 至于形成了习惯,一听见外面有人喊“严所来了”,我赶紧从后门溜掉。时间长了 他就不太来找我了。有一次我跟胡四说起严盾老是找我这件事情,胡四说,躲着他 也好,咱们毕竟是在干一些不太干净的事情,跟他接触频繁了真的容易出问题,不 过有这样的哥们儿也不错,道理我就不用细讲了。道理我自然明白,隔三岔五地让 那五给他家送点儿时令海鲜,他不要,那五丢下就跑:警民鱼水情啊。 这次他来找我肯定又想教育我一通……正烦躁着,电话响了,是胡四打来的: “蝴蝶,东辉冷藏厂搞定了,下一届你承包。” 我哈哈大笑,笑得像一条疯狂的狼:“哈哈哈哈,痛快!” 李俊海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字,若有所思。 那幅字上写着:“凡是辛勤劳动,为国家为人民作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 的胡耀邦。” 秋天来了,风不再是温湿的了,吹在脸上干巴巴的,明显多了一份苍劲。清晨 的街道换了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法国梧桐被风一吹,树叶哗哗凋落,像褪毛的 鸟儿。我经常在这样的早晨带着我弟弟在晨雾中跑步,跑累了,我就背他走上一阵, 他长大了,背在身上不再让我感到轻松,他沉重得像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我弟弟 没有觉察到我在吃力,他像一个骑着战马的战士,挥舞双手,嗷嗷叫着,催我往前 冲。如果我爹在一旁,我爹会帮他催我,快呀,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 我买了一部客货两用车,闲下来的时候,就拉我弟弟到处游玩,惹得我弟弟学 都不想上了。我爹经常批评我,你这样不是个事儿呀,把你弟弟的心玩儿野了,将 来他怎么办?你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我不以为然,我说,我一直在给我弟弟攒 钱,等他长大点儿了,我就给他开家杂货铺,他的账算得好着呢,货呢,你就帮他 进,慢慢的他就能养活自己了。我爹听了直摇头,不好不好,我哪能帮他进一辈子 货?等我老了他怎么办?我说,不是还有我嘛,你从我弟弟那里退休,我接班。我 爹便不说话了,瞪着一只眼怔怔地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知 道他一直在担心我,担心我的生意不是正道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爹商量,要不就先让我弟弟去市场,让他跟着大昌学 着卖鱼。我爹冲我直嚷嚷:“别打这个谱,那更瞎了,上次俊海想让他去卖鞋我都 没答应,还是得上学。”李俊海来过?我皱了皱眉头,问:“李俊海什么时候来找 过你?”我很恼火,这么大的事情,李俊海怎么没跟我商量?我爹说:“那天你没 在家,李俊海拎着个西瓜来了,说是他想把鞋摊处理了,自己干服装去,想问你有 没有兴趣让你弟弟去卖鞋?如果你弟弟不会卖,他可以让他的伙计帮着卖,利润都 给你弟弟,他说他欠你的人情,想用这个报答你,我没答应。”我骂了一声,丢下 筷子就奔了市场,我要训他一顿,你凭什么插手我家的事情?我把车停在铁皮房 门口,点了一根烟,四下打量,眼前全是我的摊子,伙计们忙得挥汗如雨。 我问正在跟人讲价的那五:“看见李俊海了吗?” 那五把嘴巴冲铁皮房呶了呶:“在里面' 上神' 呢,谁也不敢进去,进去就骂 人。” 大昌提着一把捞鱼的叉子过来了:“远哥,你怎么招应了这么个杂碎来家?刚 才连你都骂了呢。” “他骂我什么?”我苦笑一声,怒火渐渐上升。 “骂你不讲兄弟感情,说你在监狱的时候,没有他帮你申诉,你还在监狱里哭 呢。” “呵呵,他说的对,没有他,我到现在还在蹲监狱。” “远哥,我可快要忍不住了啊,他再胡闹,我真拿鱼叉' 干' 他啊。” “那你干脆' 干' 我得了,把我干挺了你就是这里的第一名了。” 大昌悻悻地走了:“这帮哥们儿跟着你拼死拼活地干,还不如个李杂碎呢。” 我想想他说的也对,金高掌握着冷藏厂,花子掌握着小湾码头,只有大昌还在 这里卖鱼,难怪他有意见。 李俊海站在门口大声喊我,阳光下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我甩着手进了门:“怎么了?火气很大嘛。” 李俊海砰地把门踢关了:“你是怎么办事儿的?刘所长又抄走了我几十件西服, 他还让不让我活了?” 我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再说,你卖的那些旧东西违反规定啊。” 李俊海把胸膛都要喊破了:“少来这套,你活得倒是挺滋润,我呢?我呢?!” 我的心里一阵烦躁,嗓子也开始发颤:“你喝酒了?” 李俊海大口地往外喷气:“你想闻闻吗?没喝!” 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嘿嘿笑了:“没喝?那你听好了,你走吧,我管不了那 么多。” 李俊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俩眼像螃蟹那样支得老高:“你说什么?”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轻柔一点儿:“大哥,我说让你走。” 砰!沉重的关门声把我吓得跳了起来,心也猛然一缩。 李俊海走了,整个秋天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似乎从我的视线里蒸发了。有时 候喝多了,独自坐在阴暗的铁皮房里,看着他曾经躺过的弹簧床,我的心里难免有 一丝悲伤。我与他的一些点点滴滴的往事,过电一样地掠过我近乎麻木的大脑,心 会时常抽搐一下。每当想起李老爷子浑浊的目光和我那声悲怆的“爹”来,眼睛便 会模糊,感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让花子他们去打听李俊海现在去了哪里,打听 来打听去,带回来的都是这三个字失踪了。我为那天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觉得, 他那天对我发火是因为他把我当亲兄弟对待才那样的,我不应该撵他走,不管怎么 说,他也是我磕头的把兄弟……他现在落魄到如此地步,我不帮他谁帮他?这下倒 好,亲兄弟反目成仇了。 有一次,我跟胡四说了我的苦恼,胡四点着我的脑门说,看不出来,你杨远还 是个侠骨柔情的人呢,不是我说你的,有心在社会上混,这种心态要不得,尤其是 对李俊海这种人。我不想听他乱叨叨,支吾两句,摔门走了。 冬天来了,冷藏厂的生意好起来了,我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无暇顾及李俊海 的事情了。 有一天,小广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杨远,你还真的想跟我不算完是吗?” 我莫名其妙,这小子是不是想找茬儿?我冷笑道:“别跟我啰嗦,想干什么你 就直说。” 小广沉默了一阵,闷声说:“我提醒你,不要骚扰我,我不想在外面混了。” 我骚扰他了吗?我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小广哥,你把话说明白点儿,我听 不懂。” 小广的声音变了,似乎变回了当年:“听好了,别逼我。” 听他的口气,这里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你在哪 儿?我去找你。” 小广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拉过,听起来沙沙的:“没必要,你好自为之。” 我刚嚷了一声别挂电话,听筒里就传来一阵静音,我摔下电话就把花子喊了进 来。 花子见我脸色铁青,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我推着他往外走:“你去打听打听陈广胜在哪里,我要见他。” 不大一会儿花子就回来了:“他好几天没去上班了,好像请了病假。” 我想让花子带人去他家里把他拖来见我,想了想又忍下了,我不想再牵扯到他 家里的人。 抽了一阵闷烟,我对花子说:“这几天多留心留心小广的动向,有什么消息赶 紧告诉我。” 花子很纳闷:“远哥,你没弄错吧?小广现在很老实……” 我摔了他一烟头:“闭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该打听的你少打听。” 花子讪讪地说:“我觉得咱们最好还是别惹他,老虎死了虎威还在呢。” 我拉开他,侧身挤出门去。 从那五摊上拎了两条鱼,又去大昌摊上撮了一袋子虾,我发动车就走,我要去 找胡四。胡四的小饭馆扩大了,他把旁边的一家粮店盘了下来,跟原来的饭馆连成 一体,变成了一家中等档次的饭店,名字也改了,现在叫“食为天大酒店”,门口 摆放着两排硕大的花篮,门头上挂着一溜红彤彤的大灯笼,喜气洋洋,像一个暴发 户的庭院。没变的是,门口还支着那个汽油桶改造的炸油条的工具,那个村姑依旧 在高声叫卖:“包子、馅饼、油条,胡四牌的啦!” 进门的时候,胡四正拿着个鸡毛掸子在前厅溜达,我喊了一声:“土财主,忙 着呐?” 胡四连忙丢了鸡毛掸子,自我解嘲:“啥叫土财主?我这人不喜欢闲着……刚 要去找你呢,你竟然自投罗网。” 我坐下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抹着嘴把刚才小广打电话的事儿说 了一遍。胡四把眉头皱得像一座小山:“不会吧?前几天他还来这里跟我好一顿聊 呢,他说他刚承包了他们商场里的一个装潢材料部,正准备大干一场呢……他还把 你好一阵表扬,说你人很仗义,出来以后也没找他的事儿,等有机会跟你谈谈,将 来交个朋友。这不都挺好的嘛,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小广那个人我知道,别人 不去惹他,他是不会主动去惹别人的……怎么回事儿呢?杨远,你跟我说实话,你 真的没找他的茬儿吧?或者你的朋友,比如金高啦,花子啦,他们也没去惹小广?” 我想了想,语气十分肯定:“绝对不会,这几个哥们儿天天跟我在一起,他们 干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四哥你不清楚我们的关系,我的这帮弟兄绝对够义气,他 们是绝对不会瞒着我去干任何事情的,这一点我敢打保票。” 胡四嘬着牙花子自言自语:“那就奇怪了,难道有人故意给你们挑事儿?谁这 么下作?” 我把那瓶酒一口气干了,砰地蹾在桌子上:“我不管了,你跟小广熟悉,你去 打听。” 胡四拿起瓶子,小心翼翼地插到身边的啤酒筐里,回头说:“交给我吧,抽空 我去找他。” “哈哈,说蝴蝶蝴蝶就到,”林武像一头狗熊那样横着身子闯了进来,“刚才 我跟芳子还在路上说你呢,芳子说要去市场拿你两条鱼回来炖着吃,我说,别去, 蝴蝶这小子净卖假鱼,他的黄花鱼和红头鱼都是上了颜色的,虾是撒了尿的……” 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一抹阳光里的芳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嫩红的阳光 斜打在芳子的脸上,让她的脸泛出熟透了的苹果那样圆润的光泽。“远哥,你可真 老实,”芳子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冲我直乐,“他那么损你,你也不揍他?”芳 子用眼角瞟着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走一步,我的心紧一下,几乎都要晕厥了。 林武去厨房里拿了两根黄瓜,喀嚓喀嚓地嚼:“真他妈奇怪,芳子好像看上蝴 蝶了呢。” 芳子把嘴巴撅成喇叭状,大大咧咧地说:“就看上了怎么着?人家远哥多稳当? 哪像你,猴子似的。” 我说不出话来,脸烫得厉害,连忙点根烟掩饰自己的尴尬。 林武好像并不在意,傻笑着递给芳子一根黄瓜:“那好啊,有空我给你们拉拉 皮条。” 胡四笑眯眯地转圈打量芳子:“嘿嘿,我妹妹是越来越' 拿人' 了,瞧这腰儿, 瞧这屁股。” 芳子推了胡四一个趔趄:“滚蛋,再这么流氓我告我姐姐去,休了你。” 胡四正色道:“休了好,休了我找你……好了,谈点儿正事吧,林武,你跟杨 远说。”说完瞥了芳子一眼。 芳子很知趣,水汪汪的大眼睛转了几圈,小鸟一样飘了出去。 林武说的事儿让我吃了一惊,拿烟的手禁不住有些哆嗦。 “如果你自己没有车,出门怎么办?”林武把满嘴的碎黄瓜吐在地上,瞪眼问 我。 “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呀,”我一笑,“怎么,想打我车的主意?” “你那还叫车?”胡四边收拾着地下的黄瓜边说,“哥哥我的车可比你的气派 多了。” “别打岔,我跟杨远说,”林武继续问,“除了公交车你还坐过什么?” 我想了想:“还能再坐什么?你以为这是在香港啊,出门还坐的士?” 林武哈哈大笑:“你以为不能?四哥的车跟的士也差不到哪儿去。” 胡四瓮声瓮气地说:“是这样,我和林子俩凑钱买了两部面包车。” 我明白了,前一阵我就发现街上跑了不少小公共,车窗玻璃上写着5 路、7 路 什么的,好像有点儿钱又急着出去办事儿的人才舍得坐那车,票价比大公共要贵许 多。莫不是胡四也想干这行?我笑道:“明白了,四哥想当司机。” “他连油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当什么司机?”林武插话说,“算了,不跟你绕 弯子了,咱们实打实地来吧。我们俩凑钱买这两辆车都好几个月了,一直让伙计们 在长途站那里拉私活儿,前几个月挣了点儿银子,眼看要挣出下一辆车钱来了,车 就被交管大队给查封了,老四没办法就去打点关节,这一下子把刚挣到手的那点儿 钱全折腾进去了。好歹把车赎回来,还没等继续上路呢,孙朝阳就开始找麻烦了, 要让老四消失……对了,你应该认识孙朝阳吧?” 我的头皮一麻,怎么不认识?那可是个大哥级的人物!记得我刚开始在社会上 混的时候跟他见过一面。那天上午,牛玉文脸色蜡黄地在宿舍里喝闷酒,我问他为 什么事儿这么闷闷不乐?牛玉文说,一直跟着他玩儿的一个弟兄被人打了,很惨, 腿都打断了,那伙计家里又穷,住不起医院,一直在家躺着。没办法,牛玉文就带 着几个弟兄,去找打人的那个人要医药费,结果走到半道上就被人家给打散了,那 帮人凶得很,擎着菜刀一路撵牛玉文,扬言要把牛玉文砸服了…… 我问,是谁这么疯狂?来明的不行,咱们背他的“死狗”去。牛玉文说,那多 没劲?今天你背了他,只要他死不了,明天他再来背你,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因为 这事儿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就不再打听了,只是安慰他,别怕,他们再来找麻烦, 我跟他们拼。下午有人给牛玉文捎来了话,让他晚上带人去后海,那个人要跟他火 拼一场。牛玉文唉声叹气了一个下午,最后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骑上自行车就走 了。牛玉文回来的时候好像变了一个人,笑呵呵地对我说,没事儿了,晚上跟我一 起去,这架不但打不起来,那帮小子还得给我磕头。晚上,一个披着黑色风衣的人 来了,这个人一言不发,甩头让我和牛玉文跟他走。 我们三个人行走在去后海的路上,很孤单。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我 怎么有点儿畏惧他?这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这个人站在海风的当口,风鼓起 他的风衣,让他看上去威风凛凛,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我们三个人站了 没有多长时间,一群黑影就从几条破船上跳了下来。一个黑敦敦的胖子,用一只手 电筒冲我们乱晃:“呦!很猛啊,就来了三个?”晃着晃着,他突然像被鱼钩甩了 一下的鱼,猛地丢了手电筒:“朝阳哥,是你?!” 后面的人一下子散了,唧喳一阵,跑了不少,剩下的也不敢靠前,远远地往这 边偷看。 穿风衣的大哥站着没动,他说话的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过来。” 胖子战战兢兢地往前挪,手里拿着的一把斧头噗地掉在了沙滩上:“朝阳哥, 原谅我……” 穿风衣的大哥没有看他,把脚踩在礁石上,胳膊肘支着膝盖,用手托着的腮冷 漠地转向了乌蒙蒙的大海,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伴在柔和的海风里犹如来自天 边: “吴胖子,出来混要讲一点江湖道义,不要以为没人压着你,你就可以飞到 上天去。你想活,我兄弟也想活,他的腿断了,活得就不自在了,可我发现,你的 腿还好好的,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你觉得呢?”吴胖子噗地一声跪在了满是淤泥 的沙滩上:“朝阳哥,放过我,我会把这事儿处理好的。” 穿风衣的大哥把皮鞋在礁石上磕了两下,转身就走:“那好,别再让我找你了。” 这位大哥就是孙朝阳。想起他,我的心一阵发凉,四哥,你怎么会惹上他了呢? 林武见我没说话,急吼吼地又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你不认识孙朝阳?” 我回过神来,冲林武哑然一笑:“认识,不过没什么交情,他怎么了?” “他在找咱们的麻烦呢,”林武接着说,“在咱们东边三区公交线路上跑的小 公共全受他的控制,也就是说,他在吃这些人的保护费。老四一开始去找过他,想 让他帮忙弄个营运,' 抽头' 该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可他对老四说,你最好别插 手我这一块儿,我没工夫陪你玩儿。我俩直接急眼了,就偷着拉点儿私活儿,其实 那时候孙朝阳也知道这事儿,还派人砸过我们的车,老四找了梁超,费了好多劲才 把这事儿压下了。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孙朝阳还开玩笑说,四膘子也是后起之秀, 有饭大家吃,只要别骑在我的头上拉屎,大家会相安无事的。你想想,咱四哥是个 寄人篱下的主儿?没理他,这不就来事儿了?” “四哥,”我拉了正在沉思的胡四一把,“我觉得你还是通过车管所,正式办 个营运好。” “办个屁,姓孙的跟我来这套我还不办了呢,我要把他砸跑了,取而代之。” “呵呵,”我无奈地笑了,“四哥,孙朝阳可不是黄胡子啊。”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胡四?”胡四的眉毛竖了起来,“谁大谁小扔碗里滚滚 再说。” 我沉默了,心里很乱,眼前老是浮现着孙朝阳站在海风里的镜头。海风将他的 风衣吹得哗哗响,他面色冷峻,犹如一尊矗立在冰冷月光下的青铜雕塑。我该怎么 办?帮胡四把他砸下去?我有这个能耐吗?万一失手了,我刚刚创下的这点儿基业 岂不是要毁于一旦?我甚至联想到我被人在街头追杀,忽忽的冷风从耳边掠过,我 如丧家犬一般穿行在狭窄肮脏的胡同里……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黄胡子,当初黄 胡子是否也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呢?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没头苍蝇一般失去了主 张。怎么办,硬着头皮帮胡四一次?我犹豫着,心像煮了一锅热水,咕噜咕噜翻腾 ……看着胡四的眼睛,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穿过一些破碎的影像,胡四勾着身子 坐在一个比他还瘦的马扎上沙沙地帮我写着申诉;胡四推着满是污垢的饭车,冲在 滂沱大雨里冲我喊,兄弟,申诉写好了;胡四坐在接见室昏暗的房间里,呆呆地看 着我,兄弟,好好干,早点儿出去;胡四刷刷地掰着阎坤给我的那沓钞票,坚定地 说,你别管了,看我的。我的心像打气的轮胎一样慢慢膨胀,猛地站起来,一把按 住了他的肩膀。芳子在外面唱歌:“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静静的小村庄……”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坐在了孙朝阳的对面。这是一家在当时来说最豪华的酒 店,我跟胡四和林武来到这里的时候,楼下的餐厅里正在吃早饭,熙熙攘攘很是热 闹。我的枪用一只护腕别在脚腕子上,这让我上楼的时候看上去像个练摔跤的,那 只脚老是往里扣。在楼下,胡四给孙朝阳打了个电话,孙朝阳在那头用一种满不在 乎的语气说,不用催了,我马上就到,相信咱们会谈出一个结果来的。胡四笑得很 轻柔,像个刚结婚的小媳妇,朝阳哥,我相信你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会给你一 个满意的答复的。放下电话,胡四让林武把带来的伙计全部散开,混杂在吃饭的人 群里,然后冲我一笑:“蝴蝶,看你的了。我估计,一般他不会发毛,不到万不得 已的时候别掏枪,甚至万一他的人动了手,你也先别着急,看我的脸色行事。”我 笑着点了点头:“呵呵,我还真成你的打手了,别嘱咐了,我有数。” 坐在金碧辉煌的单间里,我问胡四:“你确定孙朝阳知道我也来这里吗?” 胡四说:“就是因为他知道你来这里他才来的,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你找他是 早晚的事儿。” 林武好像是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他这也是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话音未落,外面就有人敲门,胡四冲林武使了个眼色:“问问是谁?” 林武刚站起来,门就被推开了,孙朝阳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横扫一眼:“都 来了?” 我坐着没动,冷冷地打量他。几年没见,他老了许多,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放射 着鹰一般的寒光以外,他跟一个在工厂里上班的中年工人没什么两样。心里不由得 一阵沮丧,这还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吗?胡四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朝阳哥 这么守时啊,我还以为我们哥儿几个还得再等你个把小时呢,快请进快请进,林子, 给朝阳哥看座。”孙朝阳伸手拍了拍胡四的肩膀,沙哑着嗓子说:“不及时能行嘛, 我兄弟来不及了都。”胡四讪笑着摸了摸头皮:“朝阳哥真能笑话人,我是那样的 人嘛。”孙朝阳把脸转向了我:“这位就是蝴蝶兄弟吧?”我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 淡然一笑:“是我,四年前我跟哥哥见过一面。”孙朝阳猛地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咳,瞧我这记性,对,我想起来了。” 刚才悄悄出门的林武回来了,站在门口做了个摇头的动作。我知道,这就表明 孙朝阳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心里一凛,好胆识!这才是做大哥的风范。我不由自主 地冲孙朝阳呲了呲牙:“那时候我还小,哥哥可能对我没啥印象。” “老四,先喝点还是先谈事儿?”孙朝阳没接我的话,转头问胡四。 “边喝边谈,”胡四冲林武呶呶嘴,“招呼上菜。” 上菜的时候,胡四跟孙朝阳聊得很融洽,甚至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我想, 好啊,你们先调着情,呆会儿就该我唱黑脸了。正琢磨着怎么才能一下子让孙朝阳 给我下跪,孙朝阳突然把口气变了:“老四,说吧,想在我的身上割哪块肉?”胡 四一愣:“朝阳哥,别这样说话呀,什么叫割肉?”孙朝阳悠然点了一根烟:“咱 们还是别玩儿那套娘们儿把戏了,明说,你想要哪条线?”胡四的表情很尴尬: “朝阳哥,其实我没想跟你争饭吃,就是想让你把饭碗稍微歪一歪……”“老四,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换了别人我连见都不愿意见他,”孙朝阳竖起一根指头冲胡四 晃了晃,然后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说实话,蝴蝶呢,是咱们这一 带的后起之秀,我很敬重他,他刚出来,我也没什么见面礼,我知道你跟蝴蝶的关 系很铁,所以呢,这事儿就是算我跟你们哥儿几个交个实在朋友。一句话景山、河 城这两条线归你,其他的免谈。同意的话咱哥们儿握手喝酒,不同意我走人,至于 以后咱们怎么玩儿,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说话吧,我喜欢痛快人。”我瞥了胡四 一眼,胡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 房间里一时很沉闷,我不清楚孙朝阳的这个条件是否符合胡四的心愿,迟迟没 有说话。 孙朝阳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同意了?那就干一杯。” 我和林武都举起了酒杯,胡四没动,眯着眼睛看孙朝阳。 孙朝阳干了这杯酒,不小心把一个盘子蹭到了地下。 “来人,把地收拾收拾!”孙朝阳冲门口诈唬了一声。门外呼啦涌进了三个穿 酒店服务员衣服的年轻人,我赫然发现他们每人拿的抹布里都露出了一根乌黑的枪 管。我一愣,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拽别在脚腕子上的枪,胡四一把拉住了我: “哈哈,朝阳哥真痛快,就这么定了,干杯,我的好哥哥。” “我的已经干了,”孙朝阳掸掸衣袖,把一张名片拍在我的面前,“哥儿几个, 就这样吧,我先回去。” “不急啊哥哥,再喝点儿。”胡四站起来想去拉他,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门被 轻轻掩上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