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法面对 “孙朝阳可真好玩儿,”杨远摆了摆手,话忽然变得莫名其妙,“我爹可真有 耐心啊,他经常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拉那段忧伤的曲子,拉得月亮都害羞了,明一阵 暗一阵。风也不会打搅他,就那么轻柔地停在半空听我爹拉二胡。有时候,我爹还 能把雨给拉出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我爹就躲在雨声里看我和我弟弟,瞪着那只 明亮的眼睛……”杨远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起来。我爹辛苦了半辈子,我不能再让他 操心了,我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前半生受的苦我要让他在后半生里找补回来。 我看见我爹留着老先生那样的花白胡须,穿着白得像云彩的长衫,牵着我弟弟的手, 迈着戏剧老生那样的方步,优雅地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大路上。四周翩翩飞舞着一群 一群的彩蝶和蜜蜂,天空瓦蓝瓦蓝的,又高又远,一行行的大雁唱着歌,飘然远去。 我笑了,爹,你满意了吧?你儿子行,后半生你就靠他了。 我去了烟台,见到五子,软硬兼施,终于迫使他同意了我的条件。这个人很有 意思,喝“完事酒”的时候,非要跟我拜把兄弟不可,我模棱两可地答应跟他交朋 友。 晚上我做梦了,梦中我变成了孙悟空,肩扛金箍棒,踩在云彩里悠哉游哉地闲 逛。突然,我发现前方有一块锦绣之地,那地方山花烂漫,彩蝶飞舞,漫天飘着花 花绿绿的钞票,成群的仙女在河边嬉戏打闹。我爹的腿上坐着我弟弟,我爹对我弟 弟说,这可真是个好地方,跟你哥哥商量商量,以后咱们家就住在这里了。我弟弟 高兴得直流口水,好啊,好啊。我按下云头,找到土地神,告诉他我的想法,土地 神满口答应,飞奔至王母娘娘那里汇报情况。王母娘娘一听,感动极了,她说,杨 远你是个孝子,马上办!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一头扎进这块锦绣之地,从此再也不 用为生活操劳了,好像最后我们都成了神仙…… 从烟台回来的路上,小杰把车开得飞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来的砂雪,呼呼 地往风档玻璃上砸,车带起来的风又将它们哗地吹散,它们毫不气馁,迎着下一辆 车又扑了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帮红了眼的劫匪,蛮横而又执著,充满霸气。 因为过于细碎,它们没有落脚的地方,风可以随意地将它们从任何角落吹起来,吹 到天上,吹到沟渠里,甚至吹到任意一个看不见的黑洞里去,于是它们挣扎,随着 风漫天飞舞,扑向一切它们感觉比较塌实的地方,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到太阳 出来,将它们融化。 二十九日夜里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年三十那天我和弟弟出门贴对联的时候,门 几乎都推不开了,厚厚的积雪堵在门口,像是垛了一层面口袋。贴完了对联,我和 弟弟一起动手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巨大的雪人。我爹出来一看,乐得围着雪人转了好 几圈,嘴巴咂得像唤猪,好好,好,我两个儿子手艺不赖,有雕塑家的功底。说完 回屋用一件旧衣服给它做了一顶帽子,是灶王爷戴的那种,然后又撕了几缕布条给 它粘上胡子,命令我弟弟研墨,我爹亲自提笔写了一张条幅挂在它的胸前“上天言 好事,下界报平安”。我爹说,瑞雪兆丰年,用雪做成的灶王爷最吉利了,它会保 佑咱们每年都过着吃饭不愁的日子。我心想,你说的那是迷信话,想要过上好日子 是需要打拼的,咱们家的灶王爷还是我来当吧。除夕夜,我和我弟弟放了一支很有 面子的鞭炮,把周围的鞭炮声全压住了,我告诉弟弟,这就证明咱家在今年会有好 运气的,周围的任何人都比不上咱们家。我俩在院子里放鞭、烧纸的时候,我爹就 站在屋里,隔着玻璃往外看,眼里闪着泪花。 吃了年夜饭,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闲聊了一阵,我弟弟就和我爹一起睡了。我 睡不着,披了件衣服走出门来。下过雪的夜空分外宁静,四处弥漫的硝烟让空气显 得很粘稠,流动得非常吃力。远处依稀还有爆竹声传来,让人觉得仿佛是置身在一 部灰黑的老电影里面。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妈,我不知道她在天国那端生活 得怎么样,她会想起我来吗?在她的记忆里,我一定还是那个淌着鼻涕的顽童,那 个整日奔跑在尘土飞扬的胡同里的小孩儿,她也许不会想到,她现在的儿子已经长 大成人了,已经能够为这个家担起一份责任来了。 回到屋里,我看见我爹躺在我弟弟的床上,两条枯树根似的胳膊把我弟弟搂得 很紧。 我弟弟在笑,嘴咧得很大,像一只巨大的蛤蜊一样,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 我站在床下看着这爷儿俩,一动不动,直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初六,胡四请客,在电话里,我试探他:“四哥,还是咱们几个老伙计聚会?” 因为怀着想见芳子一面的鬼胎,刚落话音,自己先红了一下脸,耳朵也嗡地响 了一下。 胡四似乎猜出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直截了当地说:“还有芳子,来吧。” 好,今天我就找个机会跟芳子表明心迹,成了就托关系给她找个工作,总是这 么闲逛可不好,让她下了班去我家里住,这没什么,我的不少朋友都这么干呢,何 况芳子也没地方住,等我把一切都安顿下来就结婚。不成就拉倒,权算我做了一场 春梦,不丢人。 在家里先往头发上喷了几下发胶,让原先乱蓬蓬的脑袋有了一点儿造型,然后 出门找了一个刮脸手艺好的理发老头,特意让老头把胡子给我留了一点茬儿,让我 看上去成熟一些。出门的时候,一阵风吹到我的下巴上,感觉硬梆梆的,很阳刚。 我用一根手指抚摸着那些硬硬的胡子茬,那根手指立刻就敏感起来,满手指毛茸茸 的,心里头随即也毛茸茸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毛茸茸的,让我怀疑自己是否一头 扎进了一坨新鲜的棉花里,心一下子恍惚起来,似乎带了痴呆的症状。今天的风很 大,经常吹掉某个人的帽子,空气干冷干冷的,风似乎把世界的水分吹干了。这很 好,我喜欢这样的感觉风萧萧兮什么水寒嘛,古代壮士的意境。 走在路上,我目不斜视,感觉这个世界是我的,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我回忆 起第一次见到芳子时的情景,我觉得她对我一定也产生了好感,要不她为什么会用 那样一种游移不定的目光看我?我要加把劲!《国际歌》上都这样唱,趁热打铁才 能成功,可见国际上都提倡这个。国际上都提倡的东西一定有它的道理,我应该胸 怀祖国,放眼全球,把一切我能够得到的东西,全划拉到自己的身边,那样才符合 国际潮流,才能体现我的人生价值。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都要飞起来了,飘得厉害。 站在胡四饭店门口的林武穿一件贼亮的皮大衣,老远一看就像一个杵在那里的 啤酒罐。我赫然发现他的旁边站着芳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芳子的头发在风 中飘扬着,宛如一面黑色的旗帜,她在笑,笑得纯真极了,像一朵刚刚开放的小花。 我迎着她走了过去,我走得很沉稳,极力装出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想让她看看, 我杨远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任何女人在我的眼里都是小菜一碟。眼前突然一花,饭 店门头上的灯笼忽地划了一道漂亮的弧,脚下的一块石头把我绊了一个非常优质的 趔趄。扶着林武站起来的时候,我羞得无地自容,看着门口摆的一个盛满海水的大 缸直发愣,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水性好,我连跳进去自杀的心都有了。芳子似乎没觉 得我这样有什么不好,边来搀我边开玩笑:“地下有个大元宝,远哥要去抢呢。” 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低头甩开她,疾步进了饭店。 胡四的对象笑眯眯地瞅着我,揶揄道:“杨远,腿怎么软了?这几天喝' 哗啦 '了?” 我好歹站稳当了,冲她一呲牙:“我怎么能腿软?四哥的腿才软呢,让你给' 忙活' 的。” 胡四从旁边转了出来:“哈,你小子啊……得,看我的,今天不把你的事儿办 了,我改姓。” 饭店的厨师回家过年了,胡四两口子亲自去了厨房。 我跟林武和芳子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外面的阳光把芳子的脸映得五彩斑斓。 林武不停地跟我絮叨一些在劳改队里过年的往事,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 全是穿着洁白婚纱的芳子。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在门外响了起来,我歪一下脑袋往外看,小杰正从车上跳 下来。 林武把嘴巴咧得像只蛤蟆,用胳膊肘捅捅我:“不放心?让小杰帮你把把关?” 这话被芳子听见了,红着脸,猛地踹了林武一脚,扭头进了里间。 林武揉着大腿,呲牙咧嘴地嘟囔,就他妈治我有办法,杨远,你要不三天把她 办了,我跟你没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