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到了入监队 没过几天我就被判刑了,敲诈勒索二年,私藏枪支六个月,合并执行两年。 我很满足,总归没出什么大事儿,要是把那些隐藏很深的事情全“秃噜”出来, 就不是这么几年了。 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床的时候满鼻子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刚吃了早饭, 段所就来开门了,让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劳改队。我都麻木了,感觉自 己像是一个木偶被人用线拴着,该做什么动作由不得自己。雨后的阳光很清冽,走 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走出看守所的第一道大门,外面停着一 辆警用面包车,我突然发现车后面站着胡四,我冲他笑了笑,没敢搭腔。胡四冲我 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转身退到对面的一棵树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一个一个被 推上了车。 胡四在我判刑后的第三天去了看守所。那天我们正在外面清理杂草,段所把我 叫到了值班室,胡四笑眯眯地坐在床上:“呵呵,还不错,才两年,出去以后什么 也不耽误。”一见面就这么多废话,我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制造一点儿轻松空气,我 上去搂了他一把:“是啊,出去我更精神了,又经受了一次磨练。”互相开了几句 玩笑,胡四正色道:“生意方面你有什么打算?”我把想让他帮我打理一下鱼市生 意的事情说了说,胡四摇了摇头:“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名不正言不顺啊……李 俊海已经在那里接管了。”我说,那没什么,我给你写张条子,你召集我的人给他 们开个会,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就是了。胡四乜了我一眼:“就那么简单?李俊海 是块木头?我能召集得起来嘛。”我说,要不你拿着我的条子去找市场管理所的老 刘,让老刘和你一起去工商所变更一下户主,把我的所有生意转到你的户头上。胡 四笑得很无奈:“兄弟啊,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有那么容易我早就帮你这么办了, 不现实啊……别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没有这个可能。”我有些着急:“那你说 怎么办?就这么眼看着李俊海把我的地盘给占了?” 胡四张了张嘴,好像要批评我以前不听他的话,突然又打住了:“算了算了,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这样吧,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尽量帮你控制一下,能争 回多少就争回多少,反正我跟李俊海也没什么来往,大不了跟他翻脸。”我的心塌 实了一些,想了想,开口说:“翻脸没有必要,连我都没想跟他直接翻脸呢,我想 跟他来点儿别的玩法,不过那得等我出去以后了。最好别翻脸,这小子心狠手辣, 翻了脸会影响你的。”胡四轻蔑地一笑:“这种人我了解,只要是牵扯他的利益, 你不跟他翻脸他也照样跟你翻脸,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就是了。” 看来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这样了。我考虑了一会儿,讪笑道:“四哥,我 在客运那块儿?” 胡四轻描淡写地一摆手:“这个没问题,我让林武过去,谁也动不了那个。” 我问他我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胡四说,还好,老爷子好像知道你早晚有这么一 天,基本上没怎么难受,照吃照喝照睡觉,只是头发又白了不少,还不大敢进你那 屋,也许是怕见了你的东西难受吧,唉,睹物思人嘛。二子也挺好的,还以为你又 出差了呢。有一次还问我,我哥哥是不是又去北京了?我说,是啊,首都钢厂的技 术员不过关,国务院亲自下了一个文件,调你哥哥去指导工作呢。二子的腰挺得像 棵树,我哥哥绝对牛!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前天我跟入监队的队长打过招呼了, 有可能的话你就留在入监队,那活儿轻快,弄好了还能提前几个月回家呢。我连忙 打断他:“别麻烦了,我想下队,趁机还可以找找小广,问问他是谁在陷害我。” 胡四笑了:“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了,人家小广是个膘子?先不说他不知道是 谁陷害的你,就算他知道,他会告诉你?那不是太难看了嘛,我估计小广已经知道 了敲诈他的不是你,出来以后就好了,找他也没用,弄不好你们俩在劳改队又打起 来了,没意思。杨远,我又要说句你不喜欢听的了,很明显,后面的这个人是李俊 海,没跑儿,就是他。”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可是我想弄得更明白一些。沉默了一 会儿,我说:“四哥,就这样吧,以后别麻烦找队长了。” “芳子回来了,”胡四怏怏地把头转向了窗外,“她知道了你的事情,一句话 都没说。” “你少提她,”我皱紧了眉头,“我都听说了,她在吴胖子那里……。” “别这么说,她没做那样的事情,这里面有误会……她只是在那里陪吃陪喝, 梁超可以作证。” “如果她对我有什么误解,去哪里不好,为什么非去那种场合不可?” “别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女人啊,你永远不会了解她们的,也许她 这是故意的。” “我不管什么故意不故意,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她啦!” 胡四不说话了,唏嘘良久,抬头给我递了个眼色,把手拿到了桌子下面。我伸 过手去,抓到一把钱,连忙掖到了袜子筒里。胡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见着你我 也就放心了,在里面好好活着,多看点儿书,我发现你这脑子不怎么跟趟,唉,上 学少了就是不行啊……根据你的脑子本不该出这些糟乱事儿的,一是你太粗心了, 二是你太讲义气了,把兄弟算个什么?他救过你又算个什么?有些事情他做得很明 显,可是你硬是没有发现,伙计们提醒你,你还不高兴。” 我后悔得无地自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一个劲地乱搓:“四哥,你回 去吧,你回去吧。” 胡四攥了攥我的手,盯着我说:“兄弟,记着我的话,少惹事儿,多看书,去 了劳改队我给你带书去。” 我决定接受他的建议:“给我带几本武侠的,再带几本玩脑子的,类似三十六 计什么的。” 胡四笑了:“武侠的?你以为你是个孩子?三十六计更扯淡,全是理论,将就 你这学历应该看点儿通俗的。” 我问什么通俗?胡四说,先看《三国演义》,通读三遍,再看《厚黑学》,也 是三遍。 《三国演义》我以前看过,没看完,看得挺费力,很多文言文,《厚黑学》我 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胡四见我茫然的样子,摇头笑了:“如果你连这两本书都看不懂,那就干脆别 出来了,出来也是个废物。” 胡四刚走,段所就进来了,眼圈有些发红:“你弟弟是不是智力不好?” 我说,是。段所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你这当哥哥的真不称职啊。” 胡乱回忆着,车就停下了,我透过窗户一看,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入监队的楼下。 带我们来的孙队像吆喝牲口似的把我们赶了下来,站在车旁一“头”一“头” 地点着数,一、二、三…… 点到大昌的时候,大昌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孙队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唱, 闭嘴!” 大伙儿轰地笑了,气氛很轻松。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接到了下队的通知,目的地是三车间,具体下到哪个 中队还不一定。 通知我的那天,我正跟金高在值班室里闲聊。 金高是上个星期来的,判了两年,跟我一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开玩笑说,咱俩可真有缘分啊,连判刑都是一个数。 金高说,不一样,你不如我光荣,你是因为欺压百姓进来的,我是因为除暴安 良进来的,怎么会一样? 我拿过《判决书》仔细地看,看着看着就笑了,那上边说,被告人金高因为看 不惯被害人李俊海的做法,蓄谋伤人。为了给自己壮胆,被告人金高将自己灌得酩 酊大醉,手持菜刀闯入被害人李俊海的工作场所,一刀将李俊海砍翻在地。被害人 李俊海跪地求饶,被告人金高置之不理,手起刀落,将被害人李俊海的大腿砍伤。 并扬言他是侠客,要为民除害。砍完之后扬长而去,致使被害人李俊海左大腿肌腱 损伤,终身残废。查被告人金高酒后寻衅滋事,手段残暴,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 《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我笑道:“还不错,手段 残暴,比手段残忍要好听一些。”金高说,差点儿弄了个残忍呢,要是弄个残忍恐 怕就不是两年了,起码得三年,说起来我就不善,你说我当时要是不稍微控制一下, 再把菜刀在他的腿上来回拉那么两下不就完了?他的腿断了,我的命也就差不多了。 我说,你这判决书有毛病,你已经酩酊大醉了,怎么还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金高 把嘴一撇:“你完了,这还没打几天劳改就先' 膘' 了,判决书上说我控制情绪了 吗?一直描写的是个醉汉,金高醉打李杂碎。” 去了三车间到哪个中队都可以,那样我就有机会接触董启祥和小广了。 晚上,我跟金高他们围坐在值班室里喝茶。我对金高说了明天要下队,金高的 眼圈红了:“就这么走了?” 我说,别难过,还有一年半多一点儿的时间咱们就可以回家团聚了,难过什么? 金高闷头抽了一阵烟,把烟头一甩:“对,不应该难过,应该高兴,下队了减 刑快,说不定一年以后就见面了。” 我看了金高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好玩儿,我发现我在劳改队里玩儿得比在 外面顺手。” 金高咧了咧嘴:“我怎么也觉得这样?是不是咱们这路人一打下生就注定要吃 这碗饭了?” 我点了点头:“有可能,这话董启祥也说过,他说他越是在外面越是没有那么 大的名气,在监狱里谁不认识他?” 金高接口道:“董启祥那可是个人物,当年我去找大有玩儿的时候,大有经常 提起他来,佩服得要命。” 我说,是啊,他们这帮老混子能够坚持下来的也就剩下董启祥一个人了。 心莫名地一阵空虚,我叹口气,拉着金高来到了走廊。 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响起的鼾声和放屁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俩站在窗前往外看,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有人在我的眼前蒙 了一块黑布。 站了一会儿,外面就起风了,刚才还静悄悄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探 照灯强烈的光柱横扫过来,一些看不出颜色的树叶,流线般地划过光柱,如同杂乱 的飞鸟掠过。大风吹动树枝,树枝“哗啦”作响,好像有数不清的人在外面唧唧喳 喳地说话。靠近走廊头的房间里有个人念叨了一声,下雨了?我随口应道,没下, 刮风呢,睡吧,刮风下雨的时候睡得最香了。那个人哦了一声,轻轻唱上了:半夜 三更悄悄地起床,来到了窗前我瞭望着家乡,眼泪在腮边滚滚地流淌,我脸上映满 了暗淡的月光…… 娘的,唱什么唱呀,看样子你小子判了不少,我怎么就没想家呢? 我回了回头,蓦然发现,金高定定地看着我,眼泪淌到了嘴角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