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老友聚会 胡四不在,我问吧台上的一个小姐,胡老板去了哪里?小姐说,一大早就出去 了,好像跟几个朋友钓鱼去了。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叫杨远,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上 他?小姐看了我一会儿,问,你就是二子他哥哥吧?我笑道,是啊,以前我经常来 这里的,你们那个领班,就是林武的对象跟我也很熟的。那个小姐吃吃地笑:“你 说的是马姐吧,她跟林武哥结婚了,五一刚结的呢,”说着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四哥的手机号经常换,这个新号码才十来天呢……喂,是四哥吗?杨远找你。” 把电话递给我,嘻嘻地笑。我拿过电话,没等开口,胡四就嚷嚷上了:“蝴蝶?真 的是你吗?又越狱了?”我骂了他一声,正色道:“我提前了十个月,谁也没告诉。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找不着金高和我弟弟了。”胡四好像在跟旁边的人解释,我 听见他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对大家说:“我得走了,今天不能陪你们了,我兄弟回来 了,对,是杨远,提前释放了……喂,蝴蝶,先自己找个地方洗洗澡,把自己弄干 净些,我最多两个小时就回去了。”我没有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林武经常来吗?”我问那个小姐。 “最近不大来了,结婚了晚上就在家陪老婆嘛,马姐也不在这里干了,另开了 一家饭店,林武有时候去帮忙。” “麻烦小姐再给林武打个电话,让他来。” “蝴蝶大哥,别喊我小姐,这个称呼不好,我姓王,叫我小王就行了。” 小姐,多好的一个称呼现在竟然变了味,我笑道:“那好,小王。麻烦你再给 林武打个电话。”她在拨电话,我随口问道:“我对象,就是你张姐,她经常来吗?” 小王说,以前经常来,这阵子不大来了,人家生意那么好,脱不开身呢。小王说, 芳子健身房的生意好极了,她也很会做生意,经常在电视台打广告,中山路那些霓 虹灯路牌几乎都让她给占了。这个我相信,芳子去接见我的时候经常吹嘘,有一次 她开玩笑说,林武在她那里当了一阵教练,根本说不出个道道来,后来被芳子开除 了,连工钱都没给他,芳子吓唬他说,有个练胸大肌的把胸大肌练到背上去了,远 远一看跟个罗锅似的,人家要起诉他呢。林武让芳子请他吃了一顿涮羊肉,灰溜溜 地走了。 话筒里传出林武的粗门大嗓:“谁找我?胡四?你娘的,怎么不说话?” 我一把抄起了电话:“林武,是我,你大爷。” 那边一怔,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谁?谁大爷?我操啊,是你!你不在监狱里 呆着,跑到胡四那里去干什么?” “我今天出来了,到胡四这里先报个到,你在哪里?安排一下就回来,我挺想 你的。” “好,我马上回去!”林武啪地挂了电话。 我点了一根烟坐到大堂边的沙发上,看着门口的一缕阳光发呆。 想起了芳子那年离开我以后的背影,我站在她的后面大声喊,芳子,我错了, 你回来!可是她一直跑,在那个夜色朦胧的夜晚。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其 间的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不敢去想她离开我以后的那段生活。 我记得我曾经发誓要让吴胖子尝到苦头,要让他永远记住一个道理,我杨远曾经爱 过的女人,不管是否她自己愿意,都不可以让别人沾着,我也发誓永远不理芳子了, 可是以后我实在是忘不了她,她融化在了我的血管里,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从 我的血管里消失。 “杨远,在哪儿呐!”林武一步闯了进来,“还真是你!”林武风一般冲过来, 一把抱起我,就地转起了圈,“终于又在外面见着你了!”我推开他,倒退几步, 打量了他几眼,当胸给了他一拳:“还是那个样!好,高兴。”林武回头冲小王诈 唬了一声:“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吩咐厨房上菜!”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进了一个 单间,“妈的,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咱哥们儿又走到一起来了……唉,不过 这下子老了,我虚岁都三十了,眼看要当孩子他爹了。不说不愉快的了……出来以 后直接来了这里,没回家看看?”我说:“回家了,家里没人,对门老孙说,我家 好几个月没有人去了,我正想问你呢,金高和我弟弟呢?” 林武皱紧了眉头:“我和胡四去了好几次也没见着他,去他家里找也没人,他 去哪里了呢?按说他应该说一声啊……也许是他不知道你快要回来了,先去别处住 着了。别担心,金高大小也是个玩儿社会的,自己办事儿自己有数,先别管。”我 拉他站了起来:“拉我去老牛家一趟,也许老牛知道他去了哪里。”林武想了想: “ 不用亲自去了,我这里有老牛的电话。”说着拿出电话本翻了几下,快速拨了 牛玉文的手机,“牛哥吗?我是林武,金高在不在你那里?” 牛玉文说,我在外地出差,我也不在知道他在哪里,好像在外地吧,三个月之 前他说他要带杨远他弟弟去外地,好像是去威海……那天我喝多了,也没大听进去, 回来我问问一起喝酒的就知道了。林武问:“当时谁跟你们一起喝的酒?”牛玉文 说,也是个外地人,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认识他。 我接过电话,对牛玉文说:“牛哥,是我呀,我是杨远,我回来了,我想马上 找到我弟弟,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外地朋友,问问金高去了哪里?”老牛先是吃了一 惊,然后自责他没有能去接我,最后说:“我马上跟那个朋友联系,让林武开着机, 随时等我的消息。”我明白了,金高这小子可能是在这里被李俊海折腾得不轻,暂 时去了外地,那就耐心等待牛玉文的消息吧,我说:“你快点儿啊,我想弟弟想得 不行了。”牛玉文让我挂了电话,他说要马上打电话。 收起电话,林武问我,通知胡四了吗?我说通知了,快要回来了。 林武盯着我看了一阵,微笑道:“老四打你弟弟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千万别再 提了啊。” 尽管心里很别扭,我还是下了决心,这事儿绝对不提了,容易伤感情,我说: “不提了。” “祥哥没跟胡四在一起?”林武问。 “胡四没说,祥哥经常来这里?” “以前天天泡在这里,最近筹办夜总会的事儿。是老四投的资,祥哥没钱,老 四也不想跟他玩儿股份的。” “那好啊,弟兄们有地方玩儿了,祥哥干这个肯定没问题。” “轰动了,轰动了,祥哥一出来就高朋满座,老四给他接风的时候,汤勇、老 庄、周天明他们全来了,面子啊。” “我听说了,祥哥去接见我的时候都说了,听说老辛也来了,胡四没给他好脸, 他喝了一半就走了?” “别提他了,老四现在的脾气也变了不少,不高兴爱谁谁。” “应该啊,胡四现在是老大了嘛。” “有个叫吴振明的也经常来,现在跟着祥哥呢,听说是你培养出来的兄弟?妈 的,跟我长了一个模样。” “哈哈,他的外号也叫体格,今天就不找他了,以后再跟他联系,那小孩儿不 错。” 林武又责怪了一阵我眼里没有兄弟们,出监狱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说一声, 就摇着头不说话了。我问他,你还在照顾着客运这边的生意?林武说,我不去怎么 办?老四根本忙不过来,你又在里面,老七和兔子他们早被老四撵回家了,现在的 生意也一般,车没增加,还是那两辆面包,再跑一阵就好“退休”了。明天我拿账 本给你看看,你跟老四算算账,我也就完成任务了,不干了,回家帮我老婆干饭店 去。我说,别说不干就不干啊,再坚持几天,我考虑考虑干不干了再说,如果我不 想干了,你再退休不迟。林武说,反正我是干够了,干这行没意思,啰嗦事儿太多。 还有,严盾不在派出所干所长了,他调到刑警大队当副大队长去了,风风火火的, 几乎没怎么见到他。 说着话,外面就响起了胡四的声音:“杨远呢?小王你怎么搞的?应该先给你 远哥弄几个菜呀。” 我推门出来了,胡四打扮得跟个渔民似的,一身下海的装束,还戴着一个草帽。 我大吼一声:“土财主,你怎么才回来?祥哥没跟你在一起?” 胡四哈哈一笑:“他什么级别?不够格,哈哈……我让他在工地上干活儿,一 会儿再找他。” 我说:“不着急找他,咱哥儿三个先聊会儿再说。” 胡四扔了手里的渔竿,一把摔了草帽,扑上来给了我一掌:“太他妈不够意思 了,要出来也不说声?” 我跟他解释了几句,拉他进了房间。 胡四在门口一犹豫,喃喃地说:“二子那事儿我做错了。” 林武横了他一眼:“你这就叫自讨没趣,人家蝴蝶都不提这事儿了,你闲得慌 了?”见我没放声,胡四走过来,边用一张湿巾擦着手边说:“你不懂,我了解蝴 蝶,他不是不想提,他是有顾虑,怕伤了弟兄们的感情,我的意思是,不说明白了, 将来更加伤感情,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好好跟蝴蝶解释。”林武站起来,捏了我的 胳膊一下:“别发火啊,老四也不容易。”我笑了笑:“发什么火?都过去了。” 林武一走,胡四就坐到了林武的位置上,脸冲着我说:“蝴蝶,可能你刚出来 我就跟你解释这个有些扫兴,可是我必须在喝酒之前跟你讲明白了,不然喝了酒大 家都控制不住。”我笑道:“还这么麻烦?谁控制不住?不就是为了个孩子嘛。” 胡四不笑,依然绷着脸:“我控制不住这总可以了吧?”说着,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 蝴蝶,你知道我这几年的难处吗?你在里面受罪,我在外面也不好受啊……别 的不说,你家大叔走了以后,撒手把二子丢给了我,二子听话还好说,我不在乎什 么受累,我在乎的是我受了累,你要理解我,可是你竟然打了我。咱们哥儿俩什么 时候动过手?那不伤感情吗?”我有些激动,摆摆手说:“四哥,我承认那天我打 你不对,可是前提是你打了我弟弟啊,他是一个痴呆啊……”胡四猛地打断了我: “杨远,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那叫打吗?不错,我踹了他几脚,可那是教育,不 是打!试想,如果当着一些生人,一个傻乎乎的膘子上来给你一板凳……” 我听不下去了,忽地站了起来:“胡四,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谁是傻乎乎的膘 子?” 胡四猛然一仰脸:“你弟弟不是个膘子吗?”话音刚落,我的拳头就上去了。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恍恍惚惚全是我弟弟被胡四踹倒在尘土里的样子。我弟弟 大哭着找哥哥,而我这个当哥哥在监狱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的打死你这个混 蛋!我的手很疼,我的膝盖和脚也很疼,桌子上的茶壶和茶杯全都没有了,它们变 得粉碎,静静地躺在胡四的脑袋边上……我的眼前一亮,感觉有人踹开了门,我忽 地跳开了,眼前的景象吓了我一大跳,胡四跟个死人似的躺在血泊里,林武站在他 的头顶上,眼光散乱,喃喃地嘟囔:“完了,完了……” 这么快?记得大约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胡四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不知所措 地倚到了墙上,冷汗淋漓。 林武蹲下来,扶起了胡四的半边身子:“老四,还能说话吗?” 胡四艰难地摇了摇头:“送我去医院,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当时我就像一个作贼的人被人用探照灯钉在那里一样,满脑子都是糨糊,我也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远,我要杀了你。”林武放下胡四,慢慢站了起来。门口站满了人,林武 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回去,这里是我们弟兄三个的事儿!”吼完,旋风般冲了出 去。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抱起胡四就冲了出去:“车呢?胡四的车呢?”小王似乎 是吓傻了,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胡四的裤腰:“在他腰上挂着。”一个胖子顺手摘下 了胡四的车钥匙:“我开车。” 林武冲了出来,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支军刺,我认识那支军刺,当年我曾经 用他钉过黄胡子的手。 我一怔,把胡四给了旁边站着的几个人,转身冲林武冷笑一声:“什么意思? 跟我玩命?” 林武猛地把菜刀砍在墙上,提着军刺进了单间:“有种你给我进来。” 我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想跟我玩儿野的?那我就给你点儿颜色看!我打了胡四 不假,可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先打了我的傻子弟弟!我杨远的弟弟不是被人用来发泄 的!我昂首走了进去。林武站在墙角,手里的军刺闪着幽冷的光,他冷眼看着我, 一字一顿地说:“杨远,我不想跟你废话了,人你已经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儿? ” “你说呢?”我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少跟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他妈的才废话呢,没想好你拿把刀想要干什么?耍无赖?” “杨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白眼狼。” “来吧,”我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往这里捅,不捅你是孙子。” 林武猛地举起了军刺,我以为他真的要捅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捏紧了拳头, 我想等他冲上来的刹那将他摔到地上,然后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我杨远还保 持着血性,我们老杨家还有顶梁柱,我们老杨家的人是不可以被人随便欺负的。那 一刻,什么弟兄感情,什么江湖义气,在我的脑子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我要为我 弟弟出这一口气。没想到的是,林武把军刺举到半空,猛一闭眼,当地一声把军刺 插到了桌子上:“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了!” 我没有犹豫,上前一步将军刺拔了出来,重新递到他的手里,冷笑道:“怎么 害怕了?来吧,捅我。” 林武掂了掂军刺,反手把它摔出了窗外,玻璃“咣”的一声碎了,留下一个参 差的口子,裂纹犹如闪电。 我笑了,笑得有些轻蔑:“林武,你他妈真不是男人,刚才当众拿造型,现在 就剩下咱们两个,你就熊了?” 林武的脸涨得比猪肝还紫,嘴唇不停地哆嗦:“你行,你是个很可怕的人,我 惹不起你,你走吧。” “你让我走我就走?”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那时候我怎么跟个地痞一样, “我还没喝酒呢。” “你自己慢慢在这里喝吧,我走了。”林武一侧他巨大的身躯,闪身出了门。 “哈哈哈哈,”我放肆地笑了起来,“外面的,给老子上酒!” 外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狂笑了几声,突然像被人捏住嗓子似的卡住了,我怎么 能够这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全身猛然一阵颤栗,鸡皮疙瘩也出来了,监狱里 胡四每一次去接见我的情景,刷地掠过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见胡四迎着我走来, 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一步一步像只鸭子那样晃过来,背景是漫天大雪……我突然 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悲哀,连骂自己一声的兴趣都没有了。杨远,你不是人啊,你怎 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将心捧给你的兄弟呢?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子,扭转身, 疾步冲了出去,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被我撞散了,咕咚咕咚倒了好几个。冲到门口的 时候,我听见林武在后面喊:“把枪给我收起来,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谁也不许插 手!”我知道这一定是胡四的手下想对我采取行动,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这都干 了些什么呀,刚一出来就打乱了计划,得罪了胡四,对我的将来非常不利!我跑到 马路对面打车的时候,看见林武上了停在饭店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脑子突然一热 :“林武,等等我!” 林武似乎没有听见,倒了倒车,嗖地把车开上了马路。我怔怔地看着渐渐远去 的轿车,感觉自己孤单极了,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淹没了。我站在这里干 什么?等谁?等朋友?我还有朋友吗?等我弟弟?我弟弟在哪里呢?我的腿蓦地一 软,扑通跪在了马路牙子上,膝盖疼痛欲裂。我把双手撑在地上,像一只狼那里嚎 叫了两声,路人吃了一惊,全都站下了,看我的目光充满好奇。喊完了这两声,我 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我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想去医院看看胡四,我要当面 向他道歉,哪怕他像对待一个仇人那样死命地打我一顿。 我冲出门去,推着自行车就走。刚走上马路,腿还没蹁上车子,一辆黑色的轿 车就贴着我的身边停下了,林武摇下车窗玻璃,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上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我把自行车又推回了饭店门口,饭店玻璃门后面站着几个年轻人,虎视眈眈地 瞪着我,我没好意思抬头。 坐进林武的车,我尴尬地笑了笑:“林武,什么也别说了,先去看看胡四。” 林武不说话,把车开得像飞。 车里的录音机在放着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后来我才知道歌词是这样的: 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小心; 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一杯酒,二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若要讲,博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呒惊风,呒惊涌,有情有义好兄弟。 唱歌的人沙哑着嗓子,歌声充满苍凉的悲壮,我竟然把最后一句听成了“无情 无义好兄弟”,心里很纳闷,他这样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笑话我无情无义,是 个白眼狼呢?我彻底糊涂了。林武在医院急诊室门口将车停下,一句话不说,自顾 自地下车进了急诊室。我的心空落落的,在车里愣了好久,才怏怏地开门下了车。 急诊室门口站着胡四饭店里的几个伙计,大家没有一个理我的,他们甚至都不看我, 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孤单地走进了急诊室。胡四像个血人,躺在一张皮子床 上,他的脑袋破了,一个大夫在给他缝针。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打的他了,估计我 是用了什么东西,拳头是不可能打开口子的……林武默默地站在一边,不时拍拍胡 四的胳膊。我忐忑着走到胡四的身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拿起他的手捏了一下: “四哥,我来了,对不起。”胡四睁开肿胀的眼,冷漠地扫了我一眼:“你走吧, 让我静一会儿。”看着他苍白扭曲的脸,我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什么是悔恨交 加?那一刻的我彻底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我放下他的手,拉了林武一把:“你能 出来一下吗?”林武跟着我走了出来:“杨远,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能跟我说话,这就证明我在他的眼里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白眼狼,我痛苦地 摇了摇头:“我糊涂了。” 林武叹了一口气:“实指望你出来以后大家好好交往着,可你这么一来……” 我连烟都点不上了,心虚手也颤,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我知道我错了, 我该怎么补偿?” 林武帮我把烟点上,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说了,这事儿我跟胡四解释,你先 找你弟弟去吧。” 这时候我连找弟弟的心情都没有了,心一直在胸膛里面飘着,没着没落。 “你带我去找祥哥,我想把事儿跟祥哥谈谈。” “找什么祥哥?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祥哥谈?祥哥跟胡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 道。” “我跟祥哥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带我去,我必须见他,不然过了这个时候误会 就大了。” “你怎么跟祥哥解释?”林武悻悻地蹲下了,仰着脸看我,“还是我先跟祥哥 说吧,”说着,摸出了手机,边拨号码边喃喃自语,“这事儿也不全怪你,胡四应 该知道你对你弟弟的那份感情的,他应该好好跟你说话……喂,祥哥吗?我是林武 啊,你能不能来' 七医' 一趟?”那边好象在问有什么事儿,我一把抓过了手机: “祥哥,是我啊,杨远。”董启祥吃惊不小:“你不是还没到期吗?这就出来了?” 我说,刚出来没几个钟头,在找我弟弟呢……把心一横,大声说:“祥哥,我把胡 四给打了,你赶紧来医院一趟,我当面跟你解释。”董启祥的口气很平淡:“我就 知道你会干这事儿,唉,你呀……好,我马上过去。胡四伤得厉害吗?”我说,皮 外伤,在缝针。董启祥笑了:“老四这小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更不对的是你。 在那儿等着,我当着胡四的面说你两句,让他消消气,不然以后没法相处了。” 蹲在地上抽了几根烟,胡四包着脑袋出来了,没有看我,冲林武说:“开车把 我送回去。” 林武迎上去,绕着他转了好几个来回:“还是先别回去吧,在这里住上几天再 说,你不是常说要活得仔细点儿吗?” 我走到他的对面,尴尬地说:“四哥,住几天吧……” 胡四还是不看我,对林武说:“那就住几天,我不像你皮糙肉厚的,我弱不禁 风啊。” 林武嘿嘿笑道:“这倒是实话。蝴蝶,帮我扶着老四,我帮他办手续去。” “杨远,你可真够朋友啊,”胡四终于跟我说话了,“这次过瘾了?”我的心 百感交集,嗓子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望着他发傻。胡 四无力地摇了摇头:“杨远,这下子咱们两清了,我打了你弟弟,你打了我,咱们 谁也不欠谁的了。”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潜台词好像是我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 不行,坚决不行,我几乎要把他架离了地面:“四哥,请你原谅我……别说 这样的话,刚才我太冲动了,我给你道歉。我把这事儿告诉祥哥了,一会儿祥哥就 来了……”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连自己都有些糊涂,胡四沉重地吐了一口气: “我了解你的心情,咱哥儿几个能交往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是不会为这么点小事 儿记恨你的,再说,我曾经打过你弟弟,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你这么快就来 看我,我也很感动。放心,四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这事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好兄 弟。 ”胡四说这话的时候,脸一直是侧着的,我能听出里面的不满。我捏了捏他 的胳膊,不说话了。 住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我跟林武一起扶着胡四进了病房,胡四的几个伙计想 进来,林武不耐烦地把他们轰了出去。刚安顿好,董启祥就来了,先是看了看胡四 的脑袋,然后抱了我一把:“够黑啊你,怎么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 我刚想解释两句,胡四说话了:“祥哥你就别提这事儿了,呵,算我倒霉,让 自己的兄弟打了。” 董启祥象征性地推了我一把:“赶紧道歉,要不大家跟你翻脸。” 林武插话说:“蝴蝶已经道歉了,老四原谅他了,是不是老四?” 胡四漠然点了点头:“是啊,道歉了,我也跟他道歉了,我的脸把他的手硌疼 了,哈。” 董启祥把手在眼前摆了摆:“算了算了,胡四你就是太娇气,这事儿要是摊在 我身上,连血都不会流。” “我是谁,你是谁?”胡四无奈地笑了,“我是杨贵妃,你是李逵。” “又表扬自己……”董启祥坐下了,“蝴蝶,找到你弟弟了?” “没有,正在找就出了这事儿。” “别提这事儿了,没有什么,弟兄们之间闹点儿误会很正常。派人去找金高了 吗?” “还没来得及,牛玉文说他在帮我打听。” 说着话,胡四就歪躺在床上呻吟起来:“我可真冤枉啊……哎哟,杨远,刚才 我还在想怎么收拾你这个混蛋呢,一想二子还没找着,这心就软了……二子真可怜 啊。林武,你不是有牛玉文的手机号码吗?再打一个问问。老牛这个混蛋整天喝酒, 别他妈的又忘了。”林武摸出手机拨了牛玉文的号码,牛玉文的声音很大:“我已 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蝴蝶在吗?让他接电话。”我接过了 手机:“牛哥,是我,打听到金高的下落了吗?” “打听到了,他在威海,带着你弟弟在街上摆摊卖袜子……具体在什么地方不 清楚。” “这我就放心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马上去威海。”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正好我也找他呢……算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在 威海地方不大,好好找会找到的。” “就这样吧,找到他我就通知你。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让他回来帮我干铁器活儿,以前我就动员过他,可是他不干,要等你回 来……” “牛哥,不啰嗦了,我这就走。” 放下电话,我坐到胡四的床边,摸了摸他的手:“四哥,我就不陪你了,我要 去找我弟弟。”胡四欠欠身子,想要坐起来,我按住了他,“别起来了,找到我弟 弟以后我再回来看你……四哥,真对不起,等你好了,我让你打回来。”董启祥哈 哈大笑:“你就别' 刺挠' 老四了,他要是那么小心眼,我董启祥就不跟他玩儿了, 走你的吧。”林武说:“还会开车吗?能行的话就开着我的车。”我苦笑着摇了摇 头:“拉倒吧,驾驶证也找不着了,会不会开了我也不知道。”董启祥拉起了林武 : “干脆你送他去吧,正好在那里玩儿几天,你不是整天嚷嚷着想金高吗?这正 是一个机会。”林武拉着我想走,我把他推了回去:“我自己去行了,你刚结婚, 跟着我瞎晃荡,你老婆好骂我了。”走到门口,我冲胡四咧了咧嘴,“四哥,好好 养伤,等我回来你不好意思打我,我自己砍我自己一刀。”胡四好象真的消了火, 摆摆手说:“走你的吧,你这么一弄好像还是我错了。见了二子就带他回来,几个 月没见着他了,怪想他的。” 坐在去威海的长途车上,我的心神恍惚,满脑子都是胡四肿胀扭曲的脸。 胡四真的不会记仇吗?我很茫然……我开始怀疑我与胡四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