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法海禅师 “总有善缘的施主愿意为佛门尽力,法海只是沾了些光彩,不是也惠及到你了 吗?”双手习惯地合十,法海看看旁边的孩子,示意小青跟着他的脚步,穿过几条 纵横的小巷,停在一座小院子的后门。 “是你的别庄吗?和尚。”小青撑着伞,阳光下走得惬意,没在意路线,她自 是信任有道的佛人,也明白论道行她虽有千年修行,比起法海只是击石的卵样轻弱, 只是看这院落眼熟,难道她来过? “怎么蛇妖连自己家的后门也不认得了吗?你仔细看看那标牌。” 小青循他的声音抬头,眯起的眼在砖石墙上搜索。因是后门,并没有大的匾额, 只在小门的左上房钉了块实木的小牌,刚劲的字体是墨书的“临之药堂”。 “临之药堂——”她低声念,脑子有片刻的停顿,在完全消化了法海的意思后 才惊叹出声,“唉呀,怪不得说佛、人、妖三界六道伦常无上,你真是厉害,怎么 知道我是迷路了?” “你竟然是迷路了吗?”法海好笑地摇头,“我也是五年没来杭州城了。我受 邀到灵隐寺讲学,无意中找到前唐玄藏带回的一卷经书,是失传的版本,不懂事的 小沙弥没有好好保存,居然受了虫蚀,多有漏笔。我只能尽力去补记,没想到一用 便是五年。” 小青不懂他的功绩,只是看他满脸的得意,想一定是功绩高的差事,赞叹地转 一下手中撑开的伞,她的眼看伞面盛开的桃花活着一样地旋红:“和尚,你真是厉 害,这么有闲情嘛!” 法海也理会她的话,记得这是妖而且心地确实不错的:“我用了五年修完经书, 吩咐他们拓刻在石上保存,防止再有闪失后才回到杭州,就收到你们的信。” 小青点头:“惩罚他们吗?用石刻那么艰难,一字便要用半个时辰吧。又是佛 法,字字玄机,刻完自然又记住了不敢再忘。和尚你真是聪明人,这样一来即使石 刻有日风化,佛经还是代代可以相传的。”这和尚道行高可还这么奸诈,要小心不 要得罪他。 小青警戒地默记,没在意法海眼里突然的惋惜:“我早觉得你有慧根,真的不 考虑吗?蛇妖,你可转身为龙,受万人景仰。” “切,那再高贵也只是佛跨下座骑吧。和尚,我早说过了自由自在最重要。” 小青疾疾截了他的话。日头还隆,她也觉得热,举手便敲那木门,带个和尚来吃白 食应该也无碍吧。 “自由自在?都好,我也是可惜,不过不强求。也走了眼,当初看错你的随意 性子,也以为儿童誓言终不得准,没想到两个意外:许仙刻苦上进学医有成是我五 年前离开时便知晓的。少年大夫有善心,作媒的人也多,我想他也会另作他娶,却 收到这封信,说你们终于一起,也算善果吧。” 法海说得欣慰,从布包里拿出信笺。小青随意地瞥,只看出那上面的字迹和门 上的相同,并不明白法海的话意,隐约了解他与这家人也有友好的关系,这样更好, 她点头,听法海继续说道,“我特意在城中多留了几日听到许多你们的善举,你居 然也改了名字吗?白素贞——倒也清雅,是他的意思吧。我听闻城中百姓喜叫你白 娘子,好,好,这才不枉我当年犹豫之举,人妖虽殊途,能同为善果,我就觉得是 好事良果。只是你今早不该对卖伞者起念,其实没带钱要她家小童和你回来取就是, 对人用术是大忌。幸得是我在。” “我没有恶意啊,也会加倍奉还白银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小青不服气地低 嚷,不懂法海说的意思,却是把她与白姐姐混淆了,她正要辩解,门内传来脚步, 一个男子清朗喊:“来了,来了,请稍等片刻。”乖乖收音,她撑伞站好,白姐姐 特地吩咐她这个来投奔的妹子不得放肆。她小心应和她的要求,做好女子该有的形 态,先不与这和尚无谓争执也罢。 听到木门嘎吱的开启,忙忙地施个礼开口:“你好,我是小青,白姐姐在吗?” “你——呃——” 门是由内被拉开的,直身的男子本来笑得坦然,开门的同时不忘拂一下月白长 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先是看到法海露出惊喜的叹笑:“总算把你给盼来了,五年 了,写了信你也不回,我亲到寺里跑了一趟,他们只搪塞我说有缘自会相见,就是 不肯明说你行踪,我也恼不得只是遗憾,今儿个可好,可好!”一步跨出门来,他 去拍法海的肩。 小青本不欲打断,眼尖却望到他身后,移步而来的白素贞搀扶着素净面容的老 夫人:“白姐姐!”她快快地叫。 “妹妹可来了。”白素贞以眼神示意小青对老夫人行礼,“娘,这就是我说的 要来借住几日的娘家姨妹,叫作小青的,小我五岁,今日才十九呢。” “许老夫人好。”小青乖巧地唤,任许老夫人的眼光将自己上下打量,是满意 地点头:“素贞,你这个妹子同你一样俊俏。 “老夫人过奖了。”小青会意地谦虚,奇怪身边法海的突然静默,她没时间多 问,随着白素贞的引领转身对住法海身侧的男子,白素贞先开了口:“相公,这就 是我妹妹,小青。” “姐夫好。”小青甜甜地叫,蹲了半身,伞柄一转,有点失力道,差点脱手击 在那“姐夫”的肩上,她抱歉地吐舌,并不在意地笑,看那“姐夫”突然愣住地盯 着她的脸——“小青!”然后转头去看法海,“是小青。”他像被神法定住了身子, 只睁眼看着她。 不知所以的小青移动身子,勾起脚尖用地上的小石子打法海的腿。“砰——” 一下,石子撞到许仙脚上,只有白素贞看到误会地抿嘴,活跃气氛地攀住许仙的臂 :“相公,怎么了?” “哦,没什么。”许仙低了头,再抬起时已开始笑,只是眼中的黑色透着阴沉。 他轻带着白素贞转向法海:“素贞,这是金山寺的法海禅师,快来见过。” “是,法海禅师。”跟着丈夫的动作她有礼地问候,抬头的时候却是一愣,有 小小的惊惧,望见法海眉间的青痣,“天星僧人!”她望向小青,得到肯定的点头, 乞求地看他,怕有异动。法海却只是一笑:“我是出寺去远游,这不,刚回来一看 了你的信便来了,恭喜许老夫人了,城中对此夫妇多好评,相信善果长存啊。” “大师说笑了,小儿女罢了,快里面请。仙儿,别让客人都站在门口,成什么 话。”许老夫人并不掩藏得意,当下牵了小青的手,“我平日只嫌这里冷清,你来 了好,给我也作个伴儿。” “老夫人错爱才好。”小青识趣地收伞,搀着许老夫人进屋。 许仙看着她,拉过自己的妻子:“素贞是第一次见法海禅师吧,可要多请教他, 有名的讲经者呢!” “一定,一定的。”温顺地点头,白素贞在法海经过的时候下意识地避让,是 有常识的妖对佛的敬畏。 小青瞄到了只是好笑,故意地伸手来拉素贞:“姐姐快来。”示范地拍了拍法 海的肩,“大和尚,你也快进来啊。”她说的时候态度自然活泼却不轻佻,所以许 老夫人只当她年少爱说笑并不指责她失了女孩子的庄重。 素贞知道她是在暗示法海并不可怕,可他是天星僧人啊。“那又怎样?我们又 没惹他。”小青低低地暗语,宽慰地握一下素贞的手,许仙都看在眼里。他是明白 的尖眼人,太明白了。走在最后关了门,他背对众人的脸一霎那的变色,沉如暴风 雨前的湖,是墨色的怒。 有人一直在盯着她,如针样的目光含利却未必是恶意,让她浑身起刺,坐站都 不舒服。 奇怪,小青借举筷的动作挥动衣袖,故意地砸落了瓷碗,“啪——”“唉呀,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乘机离了饭桌,她劝住白素贞欲站起的身子, “姐姐,我来。”想躲到厨房里透气去。许家的房间并不多,她大概记得刚才许老 夫人端菜的方向,用自己的手巾包了碎瓷,她心疼地看新衣上溅到的油渍,才想起 都忘记炫耀自己的这身新衣,和伞也配啊,皆是桃花红艳一片。自得地笑,她走出 去,灵巧地转弯正是厨房的方向。 “相公,你不舒服吗?怎么吃得这样少。”素贞相信小青的能力也觉得她不过 是爱玩,只全心看许仙。担忧地皱眉,她实在奇怪丈夫的心思,不是她敏感,真的 都在小青身上。为什么?勉强地笑,她握筷的手有一丝用力,使劲按住许仙欲起的 身子,她近乎哀求地看他,“再多吃点,都是娘亲自下厨的菜色呢,选了你喜欢的 素食。” “嗯,辛苦娘了。”许仙闭了闭眼,转头看母亲,安抚地拍拍素贞的手,他低 头在她耳边轻问:“素贞,那小青是你的‘妹妹’,娘家的妹妹?” “嗯。”素贞看他疑问的眼神,恍然悟过来,她怎么忘了两人的秘密,开怀地 笑,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她娇媚地偏头,“就是我娘家的妹妹。”是只有他才意会 的意思啊,这个男人知道她的一切,一切呢。就这样舒展了眉头,她连对坐的法海 都有勇气正视起来:“真是对不住呢,法海禅师,不知道您要来也没特地准备,这 些素食还和您胃口吗?” “这样已经很丰盛了,许夫人——”法海有礼地回声,特意加重的称谓使得许 仙转头。“禅师过奖了,您还满意就好。”不明白两个男人间的眼光,素贞只是尽 责地布菜,照顾许老夫人,做自己称职的许氏娘子,就是许白素贞啊。忘记了厨房 里的小青或者并不想记起,她的眼光只是无意地扫厨房的方向,在许仙不在意时瞄 他的目光不全是了然的宽慰还有女人的多虑,她不是蛇已经很久很久了啊。 “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午后的风倒也清凉,用结实的伞柄做支撑,小青确定许家的人都在房子午睡才 偷溜出来。就着院后的葡萄藤舒展身体,并不会傻到在光天白日下化成蛇的本体, 她只是让身子尽可能地随藤摇摆,享受一点清凉,惬意得很。 “白素贞的妖气呈淡紫色,已经呈现透明的白,应该安度过七劫,在等进阶的 机会了,道行也比你深,味道都是一样,那么是一千五百年左右的蛇妖吧。”背着 手在散步的法海站得有点远,正好可以平视小青的眼。研判的视线本来指责后来是 叹息,小青隐约听到他说天命之类的废话,没有回的意思。 反正知道他厉害,能一眼看穿素贞姐姐也是应该,只是:“大和尚,人家安心 做人了,也没干坏事情,你可别多事。”她也只能说到这里,管不了法海,最没能 力的小妖是她自己,但“如果你多事,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让你难看。”她说得软绵 绵的,风一吹她真的困了,睡前的低语轻轻的,真的不像威胁。 法海的脸色却一正:“这么深的姐妹情谊吗?我记得了。” 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结论,小青想嗤之以鼻,可没力气,于是闭眼,睡。她其 实的支撑一边是葡萄藤,一边却是那柄新的紫竹桃面伞。是配衣服的好伞,她都撑 开了还可以遮阳,直觉里“我也许要考虑换个地方住哦,和尚。”她有微惧,对那 个姐夫,叫做许仙的男子对着她的背影如火的眼光和轻微的唇语,她不幸捕捉到了 :“前汉蔡巨《小列女图》。”好熟悉的名字,记忆里真的东西在浮动,她刻意压 下了,“和尚,我认识个新朋友,他叫做沈石。” 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法海说这个,可他是天星僧人吧,她半掀着眼皮和他睿智的 视线衔接,微点了下头,看他皱眉:“小青,小青,你是真的聪明。”是吗?她犹 疑着,没有再问,仿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