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赵素雅出生于一个官宦门第、书香之家。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赵家的这位独 生千金,从小便接受着与这个家庭相称的伦理纲常,对女性的清规戒律如金枷玉锁 一般套在她的脖子上。但是,赵家膝下无子,家庭的特别宠爱和母亲的处处袒护, 使小素雅免受了不少禁锢之苦。在很多时候清规与枷锁对于她形同虚设。 慈善的母亲给了她怜贫悯苦、乐善好施的品行,也给了她不甘逆来顺受的个性。 真正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她年迈的祖父。祖父在洋行集中和外国人聚居的十三行地 区、沙面地界,是少有的几个混出大事来的行商之一,在经办洋务方面有着非凡的 建树。 素雅八岁时,祖父一意孤行,同思想保守的素雅之父据理力争,使得素雅学起 了洋文。祖父请了沙面最好的外籍英文教师教授素雅英文。聪颖的素雅对学英文的 兴趣逐渐高于学习国语。英文水平长进与日俱增,令精通三国语言的祖父赞不绝口。 祖父去世前,给素雅布置的最后一次作业是,在三年之内熟诵英文原版的《莎士比 亚全集》。素雅在教师辅助下苦读不止,英文水平因此又长进了不少。而对父亲一 贯重视的国之古诗词赋却毫无兴致。她对国文有点兴趣的倒是玩些文字游戏。填字 猜谜、玩藏头诗本是国文老师课余松弛学生脑筋的小把戏,素雅却学得上进,众孩 童中没人玩得过她。她自拟的一些字谜,有时竞还难倒老师。 崇尚洋务的祖父,执意让素雅习学外文,目的是让聪颖的孙女将来也能在外国 人圈子里混出点事来。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素雅却因精通英文而走上了上海 租界从事地下情报活动的冒险之路。当然,这是几年之后的事。眼下,蒋介石“清 党”运动这一偌大的政治事件,正在搅动着这个小女子的芳心。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赵素雅就走出闺房。她斜倚在游廊的漆皮剥落的朱红廊 柱上,眺望笼罩着雾霭的远山,心里有一种坚硬的凉意,一股阴森森的气流缠绕着 她。她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浑身疲乏无力,冷却后的虚汗湿漉漉地粘在贴身 小红袄上,让她产生了一种撕扯不清的感觉。她接连打了几个寒噤,用颤动的纤手 想把松开的胸巾束上,高耸坚挺的双乳经过夜梦惊汗的浸润,像一对滑手的白兔难 以驯服,致使她不得不叫过女佣贴儿帮了把手,才把它束紧。贴儿说,这束胸巾子 越发显短了,素雅该嫁人了。虽为主仆,人前人后贴儿都直呼素雅其名,这是素雅 立下的规矩。贴儿开了这么一句玩笑话,本想逗引素雅过来嬉闹追打她。素雅却旁 若无人,两眼呆呆地望着远山。 素雅是被噩梦惊醒后,迷怔着跑出闺房的。她近来情绪灰灰,姣好的面容越发 憔悴,浑身散发着发霉的气息。她时常流露出恐怖无主、张皇失措的神态。 贴儿小心翼翼地扶素雅进屋,撩开帷帐,想让她再睡个回笼觉。 素雅正欲躺下,突然翕动着鼻翼问:“这是什么怪味? 这是哪来的死人味? ” 她发现了金猊炉里燃着的香火,叫道,“把这枷楠香,把那脂粉香精,统统给我扔 掉,把这深宅大院里的死腐败气都给我驱散。” 贴儿急火火地把沉甸甸的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素雅躺在雕花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一对飞舞的龙凤,手不由自主地摸出 了藏在褥子底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对英俊少年。素雅微笑着蒙陇着双眼摸了摸哥陈右军,又吻了一下 弟陈左军。这时,她出其不意地冒出了一个无法克制的欲望,用怪怪的眼光看着贴 儿,说:“快去吩咐管家,给我把城里最有名望的画师爷请来,今天我要画像。” 贴儿瞧着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素雅,没有动。素雅大叫一声:“还不快去! ”贴 儿说:“要想留个影子,也不用费老大劲画像呀。现在最时兴照相,咔嚓一声就把 你的影子装进去了,在药水子里一浸,影像就显现出来了,多省事呀。” 素雅又冲她大吼一声:“我就要画像! ”贴儿这才快步退出屋门,吩咐人去请 画师。 素雅起床坐在镜前,施红粉,涂鹅脂,处处用心。梳妆毕,素雅端详着镜中人, 感到眉宽了些,让刚进屋的贴儿找把镊子,想把宽余的眉毛拔掉。贴儿忙拦着说: “使不得,使不得,有剃头剪发的,我还没见过有拔眉毛的。” 素雅一把夺过镊子说:“你没见过的事就做不得了? 哥杀弟你见过吗,不也刀 枪相见了。”说着,镊着一根带着一截白肉的眉毛呈到贴儿眼前,恶狠狠地说:“ 这叫斩草除根! ,,自从城里的那场大屠杀开始后,老爷不再让素雅出门同学校里 闹事的男男女女纠混在一起。在这深宅大院里,素雅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 一个神情怪异、阴森可怕的人。 早饭刚过,管家请来的画师爷就到了。 起初,素雅按赵家的规矩与画师爷隔帘而坐。画师爷眯着细眼,透过细竹帘子 盯着朦朦胧胧的素雅,画完了一张像。贴儿拿给素雅看。素雅看后冷笑一声,抬手 把画从脖颈处撕成两截,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愤愤地说:“贴儿,问问 画师爷,这身子怎么就画成了男人的身子,安上一个男人头,活脱一个公子哥。男 女都分不清楚,还画什么像? ”说完起身进了闺房。 素雅再从闺房出来时,惊得贴儿差点叫出声来,她一眼就看出素雅抽掉了束胸 巾。素雅高耸颤悠的胸,随着她落座而安静下来。她高声对贴儿说:“贴儿,把帘 子拿掉,隔着帘子怎么能画好像?!” 画师爷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隔帘而画,无妨,无妨。”素雅说:“帘 子碍着眼,怎么会无妨? 我可告诉你,这像若画不好,你这饭碗可就砸啦。贴儿, 快把帘子拿掉! ” 画师爷画了半辈子的像,还没有见过哪家小姐如此放肆。他知道碰上了开化的 女学生,那眼神也就没有了遮拦,直勾勾地盯着画。 素雅当时留给画师爷的印象是浓云乌发,弯月细眉,瑞雪容颜,笑容可掬。淡 蓝色软缎衬绒衣裙舒展地熨帖在高挑身材上,把腰肢衬托得更见纤细,那丰乳也就 格外显眼。 素雅如处无人之境,精神气十足。 画完像,素雅端详片刻,笑吟吟地说:“这才是个少女嘛。 再画一张侧身像吧。“ 画师爷心里暗道:今天碰上了广州城少见的开化女子。 十四岁初潮后,素雅眼里就时常流露出执拗不驯的神色,美貌一天胜似一天, 性情也时常烦躁不安。她开始背着母亲偷偷放松束胸巾。她迷恋上了黑夜,习惯每 晚洗浴一次。她躺在枣红木浴盆里,用香药草浸泡过的澡水啄吻着肌肤,她觉得全 身各部位都在自由自在地膨胀,奇特的感受激荡着她内心深处的隐秘。她抚摸着一 天天奇异变化的身体,长时间地吮吸着日益浓郁的女孩特有的体香,惬意地微闭双 眼,双颊泛起红晕,蒙陇醉眼在水雾中微微颤动,美妙地想着这个年龄少女的心事。 她披着金黄的灯光走出浴盆,拂干身上晶莹的水珠,进了她的帷帐,急不可耐 地把柔滑爽凉的绸缎单被裹在燥热的身体上,蓬勃的双乳又有了另一种说不清的快 意,与白天束胸时难挨的感觉形成了极大反差。她开始痛恨束缚她心胸的红带子。 这带子压抑着美丽的天性,把正在蓬勃成长的双乳长时间地挤压在胸前,摧残着她 的身心健康,使她在痛苦中挨着少女年华。 每次痛恨之后,她又不得不把束胸巾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束上,忍受着难熬的痛 楚。 少女素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女人非得用这该死的束胸带 子使自己的生活复杂化? 为什么女人非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画像后的第二天,她 坐在书房里,无心抄录父亲给她圈划的古诗。她又拿出那本几乎翻烂了英文版《莎 士比亚全集》。其中多数篇目她早已熟读,有些精彩幕饮都能绘声绘色地背诵出来, 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翻阅。这个时期,她在寻找破解作品中的某些密语,一心想找 到某些证据,来证明莎士比亚的作品实际上是由伊丽莎白手下的弗朗西斯·培根爵 士所写。她的这个兴趣缘于英文教师的一句话:“多年来西方一直有一些人怀疑莎 士比亚的作品实为培根所著,即培根用了‘莎士比亚’这个笔名,答案有可能就潜 藏在莎剧的某些台词之中。”素雅自此便开始对“培根化名莎士比亚假说”进行刨 根究底,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去寻找英文培根(Bacon) 。她想,如果Bacon 这个词 没有公开出现在明文中,那也可能以某种密码的形式隐藏在作品中。这个怪异的念 头在她脑子里存在了多年。一旦来了兴致,她就会乐此不疲地拿出《莎士比亚全集 》翻找、猜译,却常常是乘兴开卷,扫兴合书。 这天,素雅翻了一会儿《莎士比亚全集》,同样没有找到可以理解为名字“Bacon” 密语的词,就把书扔到一边,拿出自己的一张画像痴迷地自顾自怜。 素雅满脑子里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把画像偷偷地捎给陈氏兄弟左军和右军,以至 老爷大步进屋,她都没有发觉。 老爷先是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痴迷的素雅,然后,才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那张 画像上,惊得他赶紧跳开眼神,随即却又认真地盯了几眼,这才看清这张画像上放 荡不羁、胸乳高耸的女子原来是自己的女儿素雅。 老爷两眼圆瞪,怒发冲冠,那对衣衫难以掩盖的十分惹眼的双乳,使得他难以 自制。他一把夺过画像,片刻撕了个粉碎。 素雅奋不顾身地扑在地上,呜咽着抓捡那些五彩斑斓的碎片。老爷见状,更加 恼火,顺手拿起他曾郑重传给素雅的十分珍贵的金星砚,拍打着紫檀木书桌,大声 训斥起来。 砚被拍断成两截,滚落在地。这砚是酷爱丹青的老爷最珍爱的宝物,是祖上用 奇石金星石琢磨而成,被丹青界誉为“砚中之魁”。老爷见砚断落地,已顾不得身 分,也像素雅那样扑在地上,抓着断砚痛惜万分,愈加痛斥不守闺规的素雅。 老爷气哼哼地出门后,素雅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没被老爷发现的另一张画像 隐藏起来。 老爷冲到太太房里,恶狠狠地说:“你看你把素雅宠成什么样子了? 做尽了伤 风败俗之事,再不严加管教,赵家的好名声就葬送在这放荡女子手里了。从今以后, 你要和她形影不离,不得让她离开院子半步。晚上让她搬到你房里去睡,盯得紧一 点,那巾子不得有半点松动。高耸耸的成何体统。” 接下来的日子,素雅被母亲严加看管起来,越发没有了自由空间。她开始不施 脂粉,不重装扮,脸色常常苍白无色。 她已厌倦陪伴她十几年的书房,时常溜到后花园中的假山上,望着远处如云的 山和如山的云出神。寒冷的春色笼罩着寂静的后院,没有变更,没有波折,没有活 人生存的气息,甚至连佣人的说话和吵闹声都没有。 素雅寂寞难忍,就让贴儿叫来两个女佣,让她们吵架给她看。素雅见佣人不吵, 就气汹汹地说:“你们不动口,那就动手,互相打嘴巴! ”女佣下不了手,素雅就 走过去,拿起各自的手打了对方一耳光,俩女佣这才对打起来。 素雅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满足地进了房,又偷偷拿出身着军装、威 武无比的陈氏兄弟照片消磨时光。随后,她又设计了几个填字游戏,写了几首藏头 诗。最近,素雅玩的这些文字把戏都是要送给陈氏兄弟的,里面的隐语饱含着这个 时期她对陈氏兄弟的思恋之情。 母亲过来几次,碰到素雅摆了一桌子的字谜。学识不高的母亲是难以读解其中 含义的,就是学高八斗而不知内情的父亲也难以破解其谜底。因此,素雅写给陈氏 兄弟的情书就大明大放地摆在桌子上,家人难知就里。